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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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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里挖出来个铜片片,只当是魏富堂破汽车上的零件,并未在意,在柜子底下扔了好几年,听说他是研究蜀道的,就让小孩子拿棍儿好不容易地勾了出来,让他看。钟一山说他虽然不能断定这个是不是唐朝铜镜,但想到是农民挖出来的,一般不会有假,就买了来。 
  镜子有碗口大,上头坑坑洼洼,锈迹斑斑,有些稀里糊涂的图案。青女听说钟一山淘换来了宝贝,也上楼来看,见是个铜片子,很有些失望,说她以为能弄来翡翠玛瑙什么的,不想是这么个丑八怪。钟一山让青女不要小看了丑八怪,说但凡真文物,都是很不起眼的,那些贼光四射的闪亮登场大半都是假冒伪劣。青女说这样的东西给她,倒找几十块钱也不要。 
  冯小羽说这样的玩意儿北京潘家园、西安朱雀路古玩市场有的是,都是造假造出来的。钟一山说,先不要说假货的话,青木川的农民怎会有大城市的假货,凭它出土的地点,就是值得考证的东西。有时候,越是真的越像假的,就跟你们写小说似的,把事情越按真的写,人家越说是瞎编的。钟一山说这个物件的名字叫“盘龙背八角镜”,他在日本奈良正仓院看过相同的东西,是圣武天皇的收藏,日本国宝级文物。圣武天皇是什么时代,正是唐朝杨贵妃的时代,中国皇家后妃使用的镜子,流落到日本来绝不是偶然。圣武天皇死后,他的皇后光明子将这个中国铜镜奉献东大寺正仓院收存,那次献的东西很多,还有王羲之、王献之的真迹等等。正仓院是专门存放皇上宝物的仓库,跟法门寺地宫相近,不同在于一个是地上,一个是地下,一个在明里,一个在暗处,正仓院的东西每年拿出来晾晒展出,法门寺的东西藏于塔底,秘不示人。 
  冯小羽说钟一山才从日本回来,还不了解中国现状,再不要把青木川认作闭塞山地,这里连老农民也会说Goodnight,那个镇长李天河精明得比他们俩加在一块儿还绰绰有余,21世纪的秦岭山村再不是唐朝的傥骆古道,虽然公共汽车不能按时运转,但新修的公路毕竟连接着西安、北京,从这里照样能走向世界各地。 
  钟一山不以为然,继续把玩那个铜镜,又陷入文学想象当中,推测是杨贵妃在太真坪住宿时留下的遗物,再不就是某一唐朝皇帝西蜀避难,哪个嫔妃丢弃的。能与日本国宝级相敌的物件,绝不是偏僻山乡的出产。 
  青女说她可以替钟一山用炉灰把这个铜片子擦出来,她有这方面的经验,她们家的锅一个个都被她用灰擦得锃光瓦亮,能照出影儿来。 
  钟一山一听,赶紧把他的铜镜收了,跟青女说擦亮了就没意思了,这些锈叫文物垢,是历史的积淀,年代的印证,造假都造不出来。 
  冯明对铜镜子没有兴趣,但是他对钟一山说的王羲之、王献之的真迹在正仓院收藏甚上心,问钟一山每年展出内容是否都有这些。钟一山说可惜的是正仓院将它们卖掉了,卖与何人,没有记录,二王的真迹就跟这铜镜一样真正地流落民间了。冯明失望地哦了一声,继续看他的电视,电视播放的是世界天气预报,马尼拉、曼谷、纽约、巴黎、东京,没有必要的关注却关注得聚精会神,可见心思并不在电视上。冯小羽觉出,到青木川以来,父亲的神情常常处于恍惚之中,她想可能是父亲在想念那个叫做林岚的女子,几次建议父亲到林岚的墓地去看看,可父亲对看望林岚似乎并不急切。 
  见钟一山到房间去收藏他的铜镜,冯明对冯小羽说,那个人他不能这么搞,虽然是中国人,闹不好会是个日本的文化特务,得提高警惕,有些情报不能让他搜刮了去。 
  冯小羽乐了,说她有好多年没听到“特务”这个词了,现在听了还觉得挺亲切。冯明让女儿严肃一些,说这个问题是他见到钟一山后一直在思索的,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人,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杨贵妃,跑到秦岭腹地来,走乡串户,不能不让人想到别有用心。旧社会中国不少文物就是以考察为名义被人拿走了弄到国外的,现在外国博物馆里净是中国东西,洋人没有羞耻观念,把偷的、抢的都摆出来展览,他们的博物馆应该改名叫“强盗馆”,中国要是把这些文物都撤回来,外国的博物馆就成了一个个空架子。冯小羽让父亲不要多虑,说她的政策水平一点儿也不比父亲差,她是学考古的,辨得出真假,她深知这位大学同学的特点,一根筋地拗,谁的话也听不进,他要在青木川找杨贵妃,尽让他找去就是了,找得着找不着都是他自己的事儿。冯明说钟一山跑到山里找唐朝美女,纯粹是精神病。冯小羽说也不能说全是精神病,日本确是有杨贵妃东渡的传说,有杨贵妃的故里…… 
   
 青女听冯家父女俩在谈论杨贵妃,说她见过杨贵妃,美如天仙的一个女子,奶子大,屁股圆,皮肤细嫩得豆腐一般,长得像死了的林岚,却没有林岚的干练,身材也没有林岚秀气。冯小羽问青女在哪里见到了杨贵妃,青女说在电视里,中央八套,一天两集,已经演过半年了。冯小羽问青女知不知道杨贵妃又去了日本,青女说现在都讲出国,杨贵妃家里人做了那么大的官,自己又是皇帝老婆,甭说去日本,去美国也是应该的。 
  青女问冯小羽贵妃到日本以后日子过得怎么样,冯小羽说钟一山去过杨贵妃的日本家乡,一个村都是打鱼的,杨贵妃上了岸嫁了个姓八木的人,还生下一堆儿女,那里到现在还专出美女,有个美女还拿着家谱在电视上给大家展示。青女感慨地说,这么说咱们的娘娘到外国当了渔婆了,不知道杨贵妃的日本婆家是什么样子。 
  冯明对日本的杨贵妃也感到新奇,冯小羽就从屋里拉出钟一山,让他讲到杨贵妃日本婆家的情景。钟一山说他去那天村里正好过节,村委会的小广场上支了很多摊子,都是村民们的自产自销,有杨贵妃酒,杨贵妃寿司,杨贵妃醋,杨贵妃窑烧出来的贵妃碗……知道了他是从中国来的,有人推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叫八木薰,是杨贵妃的直系后代,油谷町顶尖的美人。青女问那个女孩是不是跟电视上的杨贵妃一样漂亮。钟一山说罢了,看美人后代,除了胖,皮肤白皙,那单眼皮的小眼,翻厚的嘴唇,实在不算出色。 
  青女很失望,说有时候豌豆和绿豆种在一块儿就生出些煮不烂的杂豆子来,美人的优良种子没能保留下来也是可惜。冯明说这就叫变异。冯明问杨贵妃的故里有什么实际内容,钟一山说油谷町村口有埋葬杨贵妃的二尊院,是个小庙,杨贵妃死在油谷町,就葬在庙后,面向大海,面向中国大陆,以慰贵妃乡思。传说,杨贵妃死后,日日给长安的玄宗托梦,唐玄宗知道杨贵妃已经不在人世了,为了悼念亡灵,派手下一个叫陈安的人,带了释迦牟尼和阿弥陀佛两尊佛像到日本,要求将佛像安奉在杨贵妃所葬之地。小庙因了两尊佛像,而改名为“二尊院”。如今,两尊佛像是日本国宝级文物。 
  冯明说,把个死长虫耍成了活龙,跟真的似的。一个假杨贵妃,又是酒又是酱的,给个渔村出了些品牌,繁荣了一方经济,咱们这儿有真杨贵妃,也没见弄出个什么名堂,思想观念还是没开放,经济还是没搞活,这就是差距,不承认不行。 
  青女说,杨贵妃的墓碑一定是戴了令牌的。 
  冯小羽不懂什么叫戴了令牌。冯明告诉她,青木川风俗,凡是后人中了举人,祖先的墓碑方可加石头盖顶,后辈学问越大,盖顶越讲究。一看墓碑的形式,就知道这家的后代有没有出息。 
  青女说现在没有举人了,谁家的儿女上了大学,老家儿的墓才能戴令牌,就是儿子是县长,没有上大学,老家儿也不能戴顶子。像许忠德父母的墓碑就不能戴令牌,他上了大学,可他没毕业。 
  钟一山说杨贵妃的墓碑没有戴令牌,是个石头的五重塔。青女问什么是五重塔。钟一山说就是五块方圆不一的石头摞在一块。青女说,日本怎是个这风俗,墓顶上压五块大石头,把咱们的杨贵妃当个孙猴子压在五行山底下啦!这娘娘冤不冤哪! 
  冯明说,应该搞考古挖掘,以证实真伪。 
  钟一山说他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可是那个叫八木的丫头说不能挖掘,这是他们八木家的祖坟! 
  青女说,去日本要过海呢,那么大的水,谁有胆子给她摆渡?你说这个杨贵妃她是怎么过去的呢? 
  钟一山说,坐船,靠海流,油谷町是海流的回旋地,杨贵妃不用打船票,不用办护照,不用花力气,顺顺当当就从中国漂到了日本,杨贵妃乘的“空舻舟”实际就是没有橹的船,大将陈玄礼把杨贵妃弄到这样的船上,“置数月粮食于舟内,放逐海中,任其漂流”,就是给她一个“死缓”,绝没想到她会漂泊到日本! 
  冯明说唐朝鉴真和尚去日本渡了六七回,都没过去,那还是有大船有水手的国家行为,一个小小杨玉环,竟然能毫不费力地漂过去,全是瞎说。 
  钟一山告诉冯明和青女,他这次考察的目的,是要弄清楚杨贵妃怎么从马嵬坡到达海边的。马嵬坡之后就“造空舻舟”、“放逐海中,任其漂流”,其中很大一段是空白,他的调查就是要填上这段空白。在马嵬坡是不可能“放逐海中”的,那么通路究竟在哪里?只能在蜀道,在青木川。 
  冯明哼了一声。 
  青女还沉浸在杨贵妃的故事中,她说杨贵妃到日本也很好,比在中国被勒死强。 
  一个杨贵妃,使青女对钟一山多了些个好感,她心里已经把钟一山当成了自家外甥,千里万里回来寻根的亲外甥,不管杨贵妃打此处经过与否,外甥的寻找都让她很感动。 
  青女的感动立刻变为了行动,她跑到厨房,给钟一山煮了四个细辛荷包蛋,调了蜂蜜,端上楼来。路过客厅,见冯明还正襟危坐地对着电视看减肥广告,问冯明要不要也吃一些,冯明摇摇头。青女说,你不要怕胖,你一点儿也不胖,胖不是吃出来的,是天生的,以前林岚每回演戏回来,都要吃我煮的细辛荷包蛋,她一点儿也不胖。 
  冯明关了电视回房去了。 
  青女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 
  钟一山在地板上铺开他的大地图,举着放大镜趴在地图上细细寻找,他把那个铜镜当成了历史隧道,企图通过它寻到仓皇东逃的杨玉环。冯小羽站在地图边缘说,找来找去全是白搭,《后唐书》记得很清楚,马嵬事件第二年,上皇密命将贵妃遗体改葬他所,最初埋时以紫褥包裹,再葬时肌肤已坏,唯胸前香囊犹存,内侍献上,上皇悲哀。就是说,马嵬坡坟冢下的尸体已经腐烂,无可查询了。 
  钟一山说,你不能否认紫褥包裹的女人是假的!是替身!真的早顺着蜀道跑了!史书上还记着,唐明皇从马嵬坡折向西南,奔四川走的是褒斜道、金牛道,就是说他是从青木川的旁边剑阁擦过,朝天镇、大庙、闻铃处、回龙场……全是跟唐明皇有关,那么在马嵬坡苏醒过来的杨贵妃绝不可能直追其后,退回长安更不可能,唯一的出路就是直插与马嵬坡最近的骆口驿,走傥骆道,逃生于江南。太真坪,听听这名字吧,不是杨玉环又是谁? 
  青女在一旁听着两个人的争论,虽然没有插话,观点已经很明确地站在了钟一山一边。 
  荷包蛋的香味在房内萦绕,冯明对这个味道很敏感,这是一种很特殊的味道,是属于青女的味道,属于林岚的味道。离开青木川五十年,他再没有闻过这样的味道,细辛、蜂蜜的调和,甜蜜中带些清苦,鹅黄中泛出嫩绿,使一碗简单的荷包蛋变得丰富深厚,绝妙无比。 
   
  3 
  吃过午饭,天气有些热,冯明在青女家的饭桌上铺开一张纸,在上头画来画去。 
  冯小羽去寻找报纸上的程立雪,钟一山去寻找传说中的杨贵妃,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在冯明眼里,千年前的杨贵妃去不去日本,来没来青木川都没有意义,把历史研究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到了日暮途穷之地,再没什么发展了。至于冯小羽,一心调查什么国民政府教育督察的夫人,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花费这么多的精力,对青木川的历史来说实在是因小失大。当年青木川你死我活的阶级较量,如火如荼的剿匪除霸斗争,多么震撼人心,多么精彩激荡。研究历史的,搞文学创作的对这些却不屑一顾,实在是让人失望。 
  冯明让青女给他的茶缸里添些水。青女说暖瓶就在茶几上放着,自己去倒就是了,什么事都要别人帮忙,这都是当领导当出来的毛病。镇上开大会,领导们坐在台子上,她看见干事一遍一遍地往他们的茶缸子里续水,领导们就一杯一杯地喝,渴了八百年似的,也不见上厕所,憋尿的功夫个个练得很到家。冯明说,当初我在青木川的时候,你可是上赶着给我倒水的,那时候也不见你说什么惯毛病的话。 
  青女说,那时候追求革命,把你就当成了革命,现在我把你看成了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哥哥。 
   

冯明说,现在我还是革命的呀,我革命了一辈子哩。 
  青女就笑,青女一边和冯明说话一边在庭院里晾晒她新做的豆豉,弄得满院子臭烘烘的。大黄狗没有拴,在青女腿底下盘来绕去地捣乱,青女踢了它一脚说,去! 
  黄狗去了,没出院,径直进了屋,钻到冯明的桌底下噗啦噗啦地扇尾巴。来了个这东西,冯明心里就有点儿乱,他说,青女你家的狗身上是什么味儿,像从烂鞋堆里钻出来的。 
  青女说,它拿嘴拱我的豆豉来着。 
  冯明说,狗拱过的豆豉我不吃。 
  青女进来把狗拉出去说,腊肉蒸豆豉是你爱吃的,林岚也爱吃,那年春节你们吃了多少哇,撑得打嗝都是豆豉味儿。 
  冯明问是哪年春节。青女说,就是分东西那年,把魏富堂的东西堆了一院子,编了号,大家抓阄,谁抓着什么算什么。 
  冯明说,那是1951年过阴历年的时候,分完了魏富堂的田地分浮财。我记起来了,你当时抓了魏富堂老婆的一盒狐臭粉,一对绣花枕头,气得直哭,死活不要,非得让工作组给你换。 
  青女说,当时是要换的,搁现在就不换了,那盒狐臭粉是美国进口的,铁盒子上头印着黄头发的大美人,喷香喷香的,一股外国味儿,用现在的话说是……是进口……品呢,很值钱哪。那对白缎子鸳鸯戏水的枕头也不是平常之物,是小赵从西安带来的,进士家的东西,绣得讲究。开始我嫌这东西不中用,还不如给条米口袋呢,我们穷丫头要这干什么,林岚喜欢那枕头,说出嫁的时候用得着。她说我傻,我不能老是穷丫头,我也会当有头有脸的国家主人,当娃儿他妈…… 
  青女突然打住话头,她知道,她又犯了错误,犯了个大错误,她和冯明都清楚那对枕头的结局,林岚牺牲以后,装殓林岚的时候,青女将其中一个枕头垫在了林岚的头底下…… 
   白色的枕头,衬着林岚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在盖棺的刹那铭刻在冯明的记忆中。每每想起林岚,就是最后的那个样子,微闭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乌黑的头发,鸳鸯戏水的枕头…… 
  冯明有些失神。 
  青女责备自己说,老了,没记性,说这干什么,我这张嘴呀,真是的! 
  冯明问青女,另一个枕头是否还留着。青女说早就扔了。冯明说,我知道你还留着。 
  青女的眼圈立刻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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