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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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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谢静仪的学校越办越有声色,方圆十里八乡都知道青木川有了好老师,好学校,四川、甘肃的家长也把孩子送了来。学生越来越多,文昌宫容纳不下了,谢校长就撺掇魏富堂盖学校。魏富堂也不含糊,拿出当年大烟收成的七成,让校长使用,资金雄厚,学校就盖得很有气魄,加之女校长的眼力、见识,愣在深山老林里弄出了一片不同凡响的建筑,让谁见了都不能忘却。学校落成后谢校长立刻从魏家大院搬了过来,在这座带游廊的木头小楼上,为自己辟出一个精致套间,精心布置,有种寻到归宿的满足和舒展。 
  穿着少校军服的许忠德跟校长说了不少话,他将重要的留在了最后,他提到了在凤凰山遇到的女子。他认为这样的事情,作为同样山外来的校长,应该知情。可是谢校长对这件事情表现淡漠,许忠德在谈及那个女子用英文骂人的时候,校长只是淡淡地说了个“是吗”,再没有接续下去的意思。许忠德强调说,凤凰山袭击解放军,肯定与山上女人有关,不知是哪里来的,该不会给青木川带来麻烦吧? 
  谢校长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许久,自言自语地说,藤萝花谢了,明年不知还能不能开。 
  许忠德揣摩不透校长在想什么,总觉得校长的话说得怪。 
  炉子上的药锅潽了,许忠德赶忙蹲下去抢救,军装妨碍了他的举动,将一锅药汤洒了许多。校长说,这个衣裳不适合你,你还是穿长衫好看。 
  打那以后,许忠德再也没穿过那套军服,魏司令跟他发了几回脾气,也还是不穿。有时候实在抗不过了,打出谢校长的旗号,魏富堂也不好再说什么了。那身衣裳一直塞在箱子里,让虫子打了眼儿,在有布票的年代变了形式给儿子们改了,那双蹩脚的靴子“文革”的时候主动交了出去,换了一场批斗会,几顿暴打,半年牛棚。造反派还追问德国撸子的下落,他说跟魏富堂的枪械在1950年一块儿交了。造反派不信,派了十几个人来抄家,将屋里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连墙缝都拿通条探过了,什么没找着,算是桩疑案挂着,将许忠德定为土匪残渣余孽,属于坏分子系列。 
  当然,命是保住了。 
   
  3 
  根据李天河镇长的安排,许忠德领着冯小羽仔细游走了青木川。关于1949年回乡的事情,是在冯小羽不断的追问下,许忠德极不情愿地说出的。冯小羽问许忠德回到青木川后不后悔。许忠德说,后悔啥子哟,人一辈子许多事是悔不起的!谢校长那样的学问到山里都没有悔,我一个山里娃子有啥悔的。 
  冯小羽说,当年若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回来了就成了“运动员”,和土匪恶霸相提并论,运动来了,回回都要被运动一番。 
  许忠德说,被运动是以前,现在我是政协委员呢,也有了参政议政的权利,政府尊重我,该知足了。唯一遗憾的是对唐朝逃亡皇帝的研究,只能留待下辈子了。 
  说着话,他们走进了青木川中学,冯小羽看到了那块“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石碑立在礼堂的前面。石碑很残旧了,边缘被敲打得很不齐整,只是字迹还清晰。许忠德说石碑“文革”时候先是被砸,后来拉去垫了茅房,去年才从厕所挖出来。让它重新立在这儿,是现任校长的主意。 
  青木川中学在大兴土木,这里那里堆着沙土砖头,泥水满地,卷扬机、推土机轰轰地轰鸣。一片嘈杂中,许忠德饶有兴致地指着碑旁边的树说是谢校长亲自栽的,冯小羽问是什么树,许忠德说是桂树,桂是吉木,校长盼的是青木川的学生们能攀云折桂,成为国家栋梁之材。冯小羽从来没见过这么高大的桂树,许忠德说是谢校长让魏富堂从汉中留坝的紫柏山移过来的大树。紫柏山有张良庙,冯玉祥、蒋介石都题过字,那里名贵树很多,本不让动一棵,魏富堂是花了大价钱的。谢校长要什么,魏富堂就给弄什么,就是要天上星星,也要想法子给摘下来。 
  青木川中学现在的校长姓邱,很年轻,听说作家来了,赶紧到礼堂门口来接,将冯小羽让到办公室,又是倒茶又是拿资料,一通忙活。邱校长很热情地介绍学校的基建情况和规划设计,诉说着跑资金的艰难,说虽然钱少,房屋的修缮仍旧要依着当年谢校长的设计风格,不破坏原本的风貌,体现出青木川中学独特的文化内涵…… 
  教师办公楼是当年学校重要的一部分,现在还在使用,邱校长的办公室也是当年谢校长的办公室,是整座楼房位置最好最大的。许忠德很仔细地给冯小羽介绍,这里是谢校长放小桌子的地方,那里是书案的位置;这面墙上挂着北平北海白塔的油画,那边几把木椅,是学生们常坐的……冯小羽问谢校长的卧室在哪里,许忠德说在隔壁,原先是套间,现在封了,隔成了两间。冯小羽看墙,果然有门的痕迹,现在的校长办公室中部用书柜隔成里外间,里间有床有桌,是卧室兼办公,外间有沙发茶几,是会议和接待,紧凑而有条不紊。老旧与残破就在这有条不紊中显露了出来,木头的窗棂已经变形,一看便知道那些窗扇根本不可能关严;玻璃污得看不出外面的景色,有光射入,说不清阳光还是月光;墙壁潮湿掉皮,一块块水渍地图一样在上面洇开来,图形地域的变化取决于当年雨水的多少;木地板踩上去吱呀作响,脚步稍稍重一点儿整个楼房似乎都在摇晃…… 
   
冯小羽说,这房不行了。 
  邱校长说,是不行了,早晚要拆,一切都是凑合,关键是资金没着落,那点儿有限的钱先紧着教室和学生宿舍,老师们的事往后搁搁再说。 
  冯小羽说,房子老了,构造还是很洋气,就是现在,城里有些学校的办公楼也未必赶得上这个时髦,特别是这间南北有窗的房子,宽大得能当会议室用。 
  邱校长说,从青木川学校盖成那天起,这间屋一直就是各届校长的办公室,从谢静仪往下数,他是第十九任校长,就是说这间屋子待过十九个不同禀性、不同经历、不同心情、不同结局的教育界人士。 
  说话间,墙洞里钻出只老鼠,老鼠不畏人,如入无人之境般顺着墙溜达。见冯小羽关注那鼠,邱校长说,老鼠是这里的大爷,晚上常常成群结队在楼道里游行,开运动会,比赛谁跑得快。 
  冯小羽说这房是该拆了,一座危楼,不知什么时候就倒了。 
  邱校长说,方案提出许多,在镇政协会上就通不过,委员们说了,青木川中学别的房都可以拆,只有礼堂和校长办公楼不能动,当年是请上海人来盖的,巴洛克式的浮雕。 
  不用问冯小羽也知道邱校长说的“委员们”就是魏家大院门口坐着的许忠德、三老汉、魏漱孝这些人,许忠德在跟前,不便直说就是了。果然许忠德不满地说,哪里拦得住,眼瞅着青木川在旧貌换新颜呢,老房子一座一座地拆,贴着瓷片的小楼一幢接一幢地盖,家家弄得跟澡堂子似的,住在里头不觉得寒碜,还挺臭美,整天在澡堂子里晃来晃去,美什么呀!那座风雨桥,说是低了,要往高里整,上半年设计部门拿来了图纸,我一看,桥板是水泥的,柱子是水泥的,台阶是水泥的,连歇脚的凳子都是水泥的,风雨桥成了水泥桥,大礼堂、办公楼再成水泥的,青木川就不是青木川了,就彻底完了! 
  冯小羽说,抵制啊,政协就是干这号事儿的。 
  许忠德说,怎能不抵制,几个人写了个意见交上去了,上头说改,怎么改,水泥桥上假模假式地加了个棚子,把个桥弄得猴儿顶灯似的,说白了还是水泥!现在的人,除了水泥什么也不会使,所以,这礼堂和办公楼干脆就不要乱动,免得嫁接得谁也不认识了。 
  冯小羽知道,许忠德们护着办公楼和大礼堂不让拆,也是对女校长的怀念,在这个破烂的关不严的旧窗前,曾经坐过一个不俗的女人,那女人改变了青木川一帮穷苦农家子弟的命运,开拓了深山老林土豹子们的视野。女人将她的教养、文化,将她的优雅、从容展示给了山里人,而后无声无息地走了。女人走了,她的信息却留在了这里,准确地说是留在了这间办公室里,立刻冯小羽嗅到了一股微苦的草药气息…… 
  邱校长说他确是在煮中药,神经衰弱,睡眠不好。校长说,住在这间屋里的人无一例外都睡眠不好,半夜里常常突然地醒来,莫名其妙的极其清醒,总想找谁说点儿什么,从被窝里爬出来干点儿什么。 
  许忠德说,这是校长们住的屋,校长们心里头装的事情多,晚上自然睡不好。 
  冯小羽走到窗前往下看,没有藤萝架,只有从窗口丢弃的生活垃圾,破塑料拖鞋、没了底的搪瓷盆、葱叶子菜帮子外加一地炉灰,熬剩下的药渣子也面目不清地层层堆积,看得出校长是病得久了。这一切,让她怎么也无法和吴裕泰的茉莉花茶,和小点心,和铺着桌布的小桌,和灿烂的早晨的阳光联系起来。 
  校长办公室旁边,即当年与办公室相通的卧室锁着,锁上长了锈,看来是许久没有开启过了,从发乌的玻璃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邱校长看冯小羽对这间破堆房有兴趣,让人拿来钥匙开了门。随着门的吱呀推开,一股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人有些招架不住。满是灰尘的房里堆着许多巨大匾额,邱校长说是学校早先留下的,被老师们弄去当了床板,去年他把这些匾收集了,将来作为校史展览用得着。冯小羽看那些横七竖八的匾,有“培育英才”,有“厦庇群英”,有“提高文化”等等,大部分是民国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三年中附近绅士们送给校长谢静仪的,以魏富堂本人送的居多。而楼下的操场旁边,伫立着学校新立的现代水泥标语,上面用红漆写着“普及教育、振兴中华”。楼上堆房内的和楼下操场边的话语相隔了六十年,内容却是一脉相承的近似。土匪恶霸的理想与今日的教育方针有着不谋而合的沿袭,共同的内涵大概就是那个“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华文化的大背景了。 
  冯小羽想知道女校长的卧室是如何布置的,回身寻找许忠德,发现老向导此时正在楼下靠着大石头缸抽烟,他早早地躲了,根本没有进入这个房间的意思。见冯小羽下来,许忠德说那间房里什么都没有,净是土,他的鼻子对尘土过敏,闻不得那个气息。冯小羽说那些匾额的字写得都很好,山里能有这样的好书法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许忠德说青木川是藏龙卧虎之地,说着闪开身子让冯小羽看大石头缸上刻的娟秀小字: 
   
  洋洋乎津,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载欣载瞩。 
  人亦有言,称心意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 
   
  字迹齐整,一笔一画都极到位,许忠德告诉她,这字是当年的小赵写的。谢校长在魏家住着,见墙上挂着小赵的字,对其中“人亦有言”、“陶然自乐”很是喜爱,让石匠把字刻在石缸上,摆在学校办公楼前头作为点缀。虽然内容跟学校不太搭界,但校长还是很满意。 
  冯小羽问谢校长是哪一年来的,邱校长说是1945年,这在他们的校史上可以查到。 
  冯小羽问几月,许忠德说年初,天气还冷,他记得他的姐夫正在堂屋糊灯笼,应该是快过正月十五的时候,他们一些人正在镇街上修路,校长骑着马进了镇街。冯小羽说,地区的学校校长应该由上边教育局任命,谢静仪应该是由宁羌县派下来的了? 
  许忠德说,校长来的时候青木川还没有学校,是她创办了学校,私立的学校用不着公家派校长。 
  邱校长说,魏富堂是青木川的土皇上,学校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他可以任命任何人,连他的人民自卫队总司令也是自己任命的。后来自卫队改叫民团,团长也还是他,他委任谁是校长谁就是校长,虽然谢校长没有政府的正式任命,但谁也不能否认她在青木川的实绩。一个城里的女知识分子主动到山里教书,献身山区教育事业,可敬可佩,可惜没有人表彰她。 
  许忠德说,怎么没人表彰,被你堆在房子里的匾就是表彰,青木川老人们心里都给校长留着地方,时刻想着她,这就是最好的表彰。 
  一个教师拿着摄像机给搭了脚手架的教室摄像,邱校长让他过来给大家照个合影。许忠德不愿意照,邱校长说作家来了,应该在学校留下影像,学校以前的缺憾是什么资料也没留下。从第一任校长到第十八任,谁也没留下照片,历届毕业生竟然一届也没照过毕业合影,这在城里中学简直是不能想象的。现在他很注意收集资料,包括学校建房、学生毕业、运动会、文艺演出,都要摄像,要让青木川中学一步一个脚印有记录地往前走。 
  许忠德说,青木川中学以前就没一个脚印,是在天上飞么? 
  邱校长知道老头子有意在抬杠,不再说什么。谢校长手下毕业的这些老爷子们很少到学校来,来了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对学校的一切都有看法,都不满意,他们把谢校长当做了尺子,无论什么都是“如果是谢校长就会怎么怎么的”,违背了他们的做法就是违背了谢校长的做法,就是荒腔走板。那个六十年前的女校长对她的学生影响简直大极了! 
  教室里传来优美的钢琴声,传来志愿者教师王晓妮教唱英文歌曲的声音,冯小羽听那词曲,竟是十分陌生。许忠德说他们唱的是谢校长写的歌曲《青川之风》,这首歌里暗含了26个英语字母顺序,会唱了也就会背了,谢校长是个好教育家。新来的王老师喜欢这首歌,教了孩子们唱,校长留下来的老琴,六七十年了,音色竟然一点儿没变。 
  《青川之风》在一遍遍重复,王晓妮教得认真,孩子们学得也很努力,一时让许忠德听得有些走神。冯小羽说王晓妮的发音很好,许忠德说没有谢校长说得自然。冯小羽说,大城市的女孩在深山当志愿者,很不容易了。 
   

许忠德说,国家有政策,王晓妮只要在这儿当志愿者够两年,回去不用考试就能上研究生。 
  话让许忠德这样一说立刻没了兴味,冯小羽问王晓妮正在弹的钢琴是不是魏富堂特意为谢静仪买的。许忠德说是魏富堂为大小赵置办的,由山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进来后从没人弹过,后来被校长拿来用了。冯小羽问大小赵是哪年走的,说是1945年,问校长是哪一年来的,回答仍旧是1945年,问解苗子呢,回答还是1945…… 
  1945,在冯小羽脑海中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数字,关键的问题是这个外来的女校长后来去了哪里。冯小羽向许忠德提出这一问题,许忠德回答是“西去山外,不知所终”。 
  冯小羽说,怎么可能! 
  许忠德说,怎么不可能,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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