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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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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薏哈哈大笑,我才不要呢。脏死了。
  我说,那我也不要。把它割掉。我要把一个清清爽爽的自己给小薏,让她用牙齿咬,用手指掐,用脚指头摁倒。咬碎了还会完整,掐坏了还会重新变好,摁倒了呢,又会马上站起来,让小薏再次抬起脚指头摁倒。
  月光蹑手轻足地来到窗外,洒下一种奇妙的光线。小薏浮在月光里,身体比月光还要轻,还要白,还要软。小薏胸脯上有许多轻颤颤的露珠儿,那是她身体里流出的泉水。我挥着手为她驱赶小旅馆里的蚊蚋,数她一分钟要呼吸多少次,数她弯弯的眼睫毛到底有几根,也数她鼻翼上的小斑点。小薏的头发变长了,我还可以把它们编成辫子,编成各种各样的辫子,在她快要醒来的时候,再一一解散。
  我说,小薏,这天下人,加在一起,都没你的一根脚趾头重。
  小薏说,你就瞎说说。可我爱听。
  我给小薏讲了许多故事,有书上看来的,有自己临时编的。我常混淆了它们之间的界线。所以小薏有时候会用她那像小鸟脑袋的脚尖堵住我的嘴,提醒我不准抄袭,必须原创。
  我提出抗议,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原创?大多数人都是在说着前人说过的话,做着别人做过的事,重复着别人的故事。事实上,重复是克里丝蒂娃说的互文性,一切存在都是对先它之前的存在的解释,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熔铸与变形,也都是那万千根树木所构成的美与庄严的规律。重要的并不是重复与否,是隐藏在重复后面的生命。
  可小薏说,我不管,我就要听我没听过的故事。
  
  夜深了,大大小小的房子都睡去了,发出轻微的鼾声。窗外的黑凝然沉寂,天上的星星缓缓飘下,化成一地的露珠儿。小薏说,要是咱们能去南极看星星多好啊!那里干净,离星星也近,说不准星星能听见我们说话。若饿了,逮一只企鹅扔雪里冰冻再架火烧烤;若累了倦了乏了,就裹一身冰雪互相抱紧酣然睡去,待千千万万年后,后人在冰雪里发现我们。那时,我们的眼睛是冰,脸是冰,手是冰,腿也是冰,冰得蔚蓝且清彻,身体里面没有一丝杂质。哇,他们一定会说,好浪漫哦。
  风有甜的腥味,里面还夹杂着阵阵吼声,那是我们第二天要去飘流的盘龙峡的水流声,该交的钱已经交了,该签的生死状也签了,这种漂流对我们来说早已像晚餐后的一道甜点。我笑起来,说,会的,我们会去南极,一起天荒地老。我确实有了这种想法,去南极?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热血沸腾的事啊。
  
  12
  我没想到,自己竟然遇上梨雅。
  当飘流公司的工作人员分发救生衣时,她喊出我的名字。她的丈夫未与她同行。一个瘦削的女子与她并肩站着,咬着唇,脸色有点发白。山崖跌宕,水浪奔腾。岩壁上挂满青苔老藓。天光云影,万千水浪,构成无数旋涡,它们互相撕咬、拉扯,俯冲往下,大有壮怀激烈踏破贺兰山缺的气势。眼前的激流险滩,对于一个缺乏漂流经验的人来说,是有点惊魂。但这种由漂流公司搞的漂流其实并不危险,或者说,它只具有想像中的危险。真正危险的是“野漂”,稍不留神,或者说缺乏技术与配合,都会艇覆人亡,我与小薏好几次都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梨雅微笑着,指指身边的瘦削女子,说,我朋友齐芳。目光又投向小薏,释元,这是你的女朋友?很漂亮啊。介绍一下?
  梨雅并没有因为我们曾经的关系以及在我们中间流过的几年时光而有任何尴尬与不自然,熟稔地抓起小薏的手,夸奖起她的容貌。小薏看看我,眼神里是疑问,仿佛是在置疑我过去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自来熟的女人?我惭愧地笑,给她们做了介绍,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客套话,拉着小薏赶紧离开。梨雅的样子并没有发生多大改变,但我们好像已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水雾打湿我的额头。我皱起眉。小薏突然说道,她的腰蛮细的哦。小薏的声音甚是暖昧。我瞪过去一眼,脸红了少许。小薏曾问过我她与梨雅哪个人在床上更好。我当然对她赞不绝口。小薏咭咭笑了。我也笑。
  十几分钟后,我又与梨雅碰上了,天杀的漂流公司把我们安排在同一张艇上。小薏脸上的笑意更盛。我当没看见。艇上还有一名漂流公司的工作人员,用不着我去教梨雅如何系救生衣戴安全帽。齐芳看看我,看看梨雅,看看小薏,脸上也绽出古怪的笑意。估计她是梨雅的闺中密友,梨雅或许对她讲过一些不该讲的东西。她的眼睛老往我下半身看。
  工作人员耐心地讲解起划船与压艇的技巧。皮筏慢慢移动。我操起桨,尽力不去看梨雅的脸。艇上还有二个人,是一对青年男女,加上工作人员,一共七个。七,是一个好数字,具有神秘的力量,“天数以七纪”是为其一,旋玑玉衡以齐七政是为其二,而上帝造这世间万物也只用了七天,是为其三;它还是一个变化之数,内部是一个三元四时的空间。
  我胡思乱想,任凭那密密实实的水花劈头盖脸。齐芳不再看我了,嘴里不断地发出尖叫,她的心脏应该是悬在喉咙处在与舌头打架。小薏一边划艇一边看我,突然凑过嘴,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再得意地笑。梨雅的脸色煞白,没有在岸上的从容镇定,死死地抓住工作人员的肩膀,害得那位年轻人不得不回头说道,没事的。你轻一点,我都要被你推下艇了。那对青年男女也是一脸紧张。
  
  河水以崩天裂地之势冲腾奔泻,转过弯,峡口双峰突然合紧,若门半开。河中央出现若干巨石,水流与巨石相互搏击,轰鸣之声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那年轻人显然吃惊我与小薏的划艇技术,不时扭头来看。水面渐渐开阔,两岸高山对峙,群峰插云,山坡陡峻,巨岩壁立。年轻人放下桨,讲起这条河的传说。艇上梨雅、齐芳的脸恢复了血色,那对青年男女甚至唱起山歌。唱得不赖,一声情哥哥,一声情妹妹。
  皮艇接近一堵巍然屹立的石壁,年轻人指着石壁上一块凌空飞起的巨石说,知道吗?这叫望夫石。它有一个美丽动人的爱情传说。当年男人们撑着竹筏沿江放排时……我与小薏对视一眼,都笑了。中国的望夫石咋这样多啊?就不能编一个新鲜一点的故事出来。我抬起头,去看那石。石头下有一丛青草,草尖歇着一只蜻蜓。真奇怪,蜻蜓怎么会飞到这里来?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异变瞬间发生,我眼角的余光猛然瞥见岩壁间正缓慢地绽开一条缝。也许是前几天连绵的雨,也许是石壁再也无法重负那个凝眸了千千万万年的身影。我的毛孔一下子全炸开了,揉揉眼,再看,不是幻觉,这石壁确实他妈的要坍了。我狂叫起来,快,往外划。话音刚落,石壁訇然倾下,诸多大石滚滚而下,一块石头擦着我的额头落在皮艇中央。巨大的水浪把皮艇高高掀起,然后翻转它。我拉住小薏,小薏的身子在往水里沉。
  
  小薏的腿断了,小腿以下都没有了。那块落下的石头像刀一样。我呆在小薏的病床边没有眼泪。梨雅活着,齐芳死了。那对青年男女,女的活着,男的死了。漂流公司的年轻人也死了。梨雅的丈夫来了,一些陌生的脸庞赶来了。他们在嚎啕痛哭,在与漂流公司争论辩驳。生命如樱花飘落,再多的钱也没法唤醒那几张已经逝去的脸庞。
  为什么伤的不是我?如果那块石头能砸在我额头上,就不会砸在小薏腿上。为什么我在发现异常情况时,不能扑到小薏身上?我把头埋入小薏胸前,泪水不可抑止。小薏摸着我的头,轻轻地说道,释元,你为什么要难过呢?
  
  13
  我把小薏带回北京。我没有找到小薏的家。那幢欧式别墅上贴着法院的封条。上面沾满尘土。一年前,小薏的父亲因为经济案入狱。小薏的腿伤已经导致严重的并发症,时而清醒,时而晕迷。为了能够付清医疗费,我卖掉父亲留下的金表,仍然不够。我找到侯子。他似乎不认得我了,我跪下来求他,他叹口气,叫我去找龙哥。我到了龙哥那,遇见大头。大头已经跟着龙哥混了很长一段日子。龙哥借给我七十万。我把大头带到小薏病床前。大头像疯了一样打我。我没有辩解,怔怔地看着他。他是小薏的弟弟。他有这个权利。他叫过我姐夫的。
  几个月后,小薏死了。在圣诞节的晚上,她爬上窗台,跳了下去。她手里握着一个MP3,那是我买给她听音乐的。音乐没有了,只有她的声音:
  释元,我的释元啊。我不能陪你去南极了。我走后,你要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与你在一起的这一千多个日子真是开心,所以我一点也不遗憾。你给我讲了这么多好听的故事,我也给你讲一个吧,你别笑话我讲的不好哦。
  小薏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那个仲秋的黄昏,雷声像玻璃弹珠在天空中跳来跳去。天上也有这样淘气的孩子呀。他们躲在云朵里,打开一个个灰色的不同形状的铁皮盒子——每当他们这样做时,盒子里便冒出—道道闪光,那是阿里巴巴在四十大盗的藏宝洞前呼喊的那句神秘咒语的不同版本——然后他们手中多出一堆大大小小的弹珠。大者有山巅上的湖泊一样大,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把它扔出去;小者仅指甲盖大小,用手指头轻轻一弹,就会飘向远方。
  他们多半是男孩。女孩没有这样顽皮。一些胆小的头结双髻穿粉红衣衫的女孩儿还被吓得聚在一株桃树上哭。弹珠上不时溅下许多图钉般大小的雨屑。它们虽然没有刺破她们的肌肤,但确实弄疼她们的脸颊。她们忍不住扬言要把这些坏男孩捉去喂树底下的蚂蚁。可男孩玩得是这么开心,根本没时间理睬她们朝着天空挥舞的小拳头。他们把一个个铁皮盒子弄成刀枪剑戟的模样,拿在手里,大声砍杀,步伐非常灵巧,能踩着弹珠从山脚跳向山巅再跳向天空,也能踩着弹珠滑过水面,滑过点点漪涟,在水波与石头的相接处单足站立,让那些蜻蜓也自愧不如。女孩子有了勇气。她们传递眼神,互相鼓励,一个接一个跳下树,跳到屋檐上,跳进水渠里,与风捉起迷藏。
  风并不欢迎她们的加入,吐出黑色的牙齿,像胁生双翼的老虎,扮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可这些女孩子骑在上面,把这一头头老虎当成脚下的滑梯,并在老虎身上涂抹着一种类似水银的油彩。油彩包裹住它们的身体,也逐渐改变了它们的模样。它们的爪子变成蹄子,本来比哨棒还要结实的尾巴变成一大团飞扬的鬃毛。这令它们恼怒,它们把蹄子湿淋淋举起头顶,鼻孔里喷出冰凉的气息,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可那些讨厌的女孩子呀,腰肢是那样柔软,眼神好像飞起来的乳白色的蒲公英。更可恨的是,她们从飘飘衣裾下伸出的雪白赤足就踩在它们的鼻尖,踩得它们浑身又酥又软。它们终于乖乖地低下头,葡伏在女孩子手中细细的皮鞭下,偶尔轻轻地叫上几声,埋怨女孩子手中的皮鞭没抽对部位。
  男孩子看傻眼,停止厮杀,互相张望,互相询问这些女孩子的秘密。毫无疑问,她们为世界提供了一个镜像,即,存在的意义并非你死我活,把彼此打得鼻青皮肿。
  一朵椭圆形的云终于发现自身内在的丰盈,欢喜出声,第一个咩咩地叫。于是,一眨眼,漫空都是羊的叫声。玻璃弹珠们不见了,天空一点点变明亮。上帝打开刻有宇宙法则的门。雨点刷刷地落下,开始有点粗,后来越来越细,丝丝密密,如针如线。这是女孩子们最擅长的女红呐。
  男孩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变化,垂头丧气地坐向一边,不时扮出几个鬼脸儿。其中一个坏脾气的男孩愤愤地抓起几朵还来不及变化的云,把它们拧成榔头一样的东西,用力地敲自己的脚尖,敲得自己两眦红赤。为什么会这样?我还没玩够呢。
  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女孩在清澈的雨中欢笑。雨水打湿她的睫毛。她的手臂又白又长,牙齿与糯米一样香甜。她蹲下身,伸手招呼每朵云的过去与现在,为它们洗去身上的脏泥巴,并从头上拔下木梳为它们梳理毛发,嘴里唱着歌儿。她还朝男孩招手,过来一起玩吧。
  玩什么?男孩子瓮声瓮气地问。
  放羊啊。等羊吃饱了,我们再把它们赶到天的那边,那边还有一个天空。女孩子认真地说。
  男孩笑了,接过女孩子手中的皮鞭,在头顶甩出一个个响亮的词语,甩得劈啪作响。是的。词语。所有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词语。这个世界因为词语而开始富有意义。被饲养的羊群沿着这条词语之河,慢慢向前走去。当夜幕来临的时候,它们消失在月光里。月光是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当微笑的羊群都穿越这扇无边无际的门后,男孩与女孩的肩膀上会长出一双翅膀,那时,他们就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天使。
  
  14
  这是小薏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也是最后一个故事。我是在仲秋的时候认识小薏的。在我的记忆里,一直只有“热”这个字眼,小薏却记住了“热”之后在县城里下起的那阵雨,那阵被我忽略掉的雨。
  小薏说得没错,我们都是天使。我一遍遍听着,热泪滚滚。小薏,我的小薏,我亲爱的小薏。现在我已经还清欠别人的债,可以跟着你穿越那扇无边无际的门,在另一个世界,我们一起踩着玻璃弹球,放牧天上的羊群。我找到动脉血管的位置,用刀片准确地划过它。
  血溅出来,像一只红色的蜻蜓。
  
  
  《父亲》
  
  
  一
  灰屋子在水泥马路中间。它看着我们,看着我们七个人。日头落下去,影子冒出来。水泥马路上冒出七条影子。李明白的影子最长,像一根要折断的竹竿。庄南的影子最短,是一把小方凳。韦茜的影子非常圆,与她手中啃的苹果一样。影子是别人的背景,是城市的垃圾。我吹起口哨。我们走到怡桥,韦茜说累了,我们一个接一个跳上栏杆,把桥墩上的石狮子藏到屁股底下。我们像小时候那样,规规矩矩地坐着。前边是水,后边是桥。灯光飘下来,有时候很大,有时候很小。桥面堆满雪花一般的灯光。我们因此多出几个影子。可能影子也怕冷。它们挤命地挤来挤去。从桥上经过的车以及走过的人在影子里不停晃动。我觉得自己是在莲花座上打坐修禅的老和尚,眉毛要垂到嘴里来了。我听见于仲达严肃地对手里拿着一盒蛋糕的侯国文说,侯大,吃掉它吧。于仲达这话都说了三次。真烦。他真馋。我对着暗下来的天空吐出舌头。桥那边走来穿警服的姑娘,身材高挑,眼睛细细长长。她应该穿泳装,走在T形台上。我对着穿警服的姑娘笑。我在心里悄悄对她说,姑娘啊你漂亮,我身体里藏着一把手枪。你掏出手枪。我掏出欲望。
  穿警服的姑娘在人流里摇摆着肩膀,我幻想她玉体横陈的模样。我默默地对自己说,小样。有本事,掏出枪,对准她的心脏开一枪。
  
  我叫羊小群。他们叫我小样。侯国文的脑袋方方扁扁,照头型描,能描出直线。于仲达的眼是两粒在锅里煮熟开了口的蚕豆,有让人想咔嘣咬上一口的冲动。李明白的鼻子上骑着一副黑框眼镜,鼻孔里藏得下一窝绿头苍蝇。很多成熟女性看看他的鼻子老忍不住要看看他裤裆那块。韦茜的乳房比母牛还大。真的,许多男人私下交流说,与韦茜在一起,性交是次要的,一头扎入她怀里吃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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