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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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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已是黄昏。一轮火红的夕阳从层层叠叠的云嶂后露出灿烂的光芒,千万里流云皆被镂空,浓浓淡淡、深深浅浅,似狗似马似山峰似海水似火焰,眨眼间,这云已纵身投入风中,迎风展开。他的额头、胸口、手臂上肿起几处老大的包,里面似千万根钢针在扎。他倒吸几口凉气,骂过几声脏话,心中却得意,狂喜满满地溢出胸口。野蜂巢里有好多香甜的蜂蜜,手指拈起一点,放到嘴里,舌头要融化掉。他舍不得再吃下去,用瓦片盛好,小心翼翼地端。风吹起尘土,吹在路两边的灌木的叶子上,发出噼哩叭啦的声音。这是一个黄金的世界。
  他浑然不知自己走了狗屎运。那野蜂就算叮不死人,也足以让脑袋变成一颗猪头。他一瘸一拐再回到可卿家门口,稀释了蜜糖,用手指蘸着,趴在石阶上开始写字。
  他写的是“我要娶可亲做老婆。”字写得不好,歪歪扭扭,“卿”字还写成“亲”,但没关系,所有的人都应该明白他的意思,连地上的蚂蚁也清楚。它们闻到甜香味,迅速从各个缝隙里钻出,很快就已浩浩荡荡,黑压压,排行纵列,首尾相接,顺着他在石阶上勾勒出来的字迹,奔跑、交谈、忙碌,就宛若一群世上最英勇的士兵,用鲜活的生命点燃汉字。
  可惜没几人欣赏到他的杰作。没多久,在可痕啧啧的惊奇中——姐,外面好多蚂蚁!——可卿的小脸胀得通红,端出一盆清水,哗啦下,让这几个他好不容易写出来的字一下子陷入灭顶之灾,然后用近似仇恨的目光牢牢地盯住他。如果说眼神可以杀人,他怕已被剁成无数碎块。
  可卿只喜欢他的哥哥。
  
  3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还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唧唧喳喳写个不停。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
  他哥哥会唱歌,穿件白色的确凉衬衫,下身套条黑色卡叽布长裤,梳着马桶盖头,坐在落满夕阳的门边,一只脚轻踢油漆斑驳的门槛,另一只脚打着节拍,头仰向结满蛛网的檐角,小声哼着。虽说哼得一字不差,可他又不是罗大佑。老天爷瞎了眼,可卿竟然会被他迷住。可卿不时地、飞快地朝他家这方向瞟来几眼。他看得清楚。可卿乌黑的眼神在他哥哥身上滴溜溜打个转迅速缩回,而他就蹲在可卿身边,可卿却看都不看一眼。这真让他伤感。从云层后漏下的一束阳光像把长刃,笔直地扎在他心上,真痛,刀尖还颤危危地晃。
  他就没明白哥哥有什么好。
  
  他撬开哥哥的抽屉。在这方面,他是天才。并不需要钥匙,用一根小铁丝,拗弯,伸入锁眼,慢慢地勾住弹簧,勾稳,往下轻拉,锁会噌地一声弹开。抽屉里有哥哥各种各样的秘密,譬如几粒玻璃弹球、一盒图钉、几摞信纸,而对他诱惑力最大的是两件东西,一本已翻烂掉的16开大的《冰川天女传》,几本用爸爸单位上那种有台头的空白公文纸抄录的合订本。
  那本《冰川天女传》他能倒背如流。唐经天最没意思,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做些没头没脑的事。冰川天女除了手上的那冰魄寒弹,也不是好东西,只喜欢小白脸——金世遗对她那么好,“只要世上有这么一个女子,用这样的眼光对我一瞥,我就即时死了,也是心甘!”——她的仆女幽萍对金世遗的那句讽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恐怕正是可卿心里的话。他只喜欢金世遗,今世所遗,失意天涯。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披“一身破破烂烂的麻衣,提一根黑漆漆的拐杖,满面红云,下颊两个疙瘩”,并为此真的从家里的杂货间里翻出一条破烂的麻袋披肩上,又从河边湿地摸了块泥糊在脸上,嘴里发出怪啸,挥动手中拐杖状的树枝把四周灌木打得枝断叶飞,心中是说不尽来的甘美畅快。
  
  他翻开哥哥的合订本,那上面用工笔宋体字密密麻麻地抄写着许许多多的名人名言,譬如“知识就是力量”,又譬如“人生的最高理想就是为人民谋利益”。这些他都不喜欢,它们都是诳语,骗死人不赔命。知识从来就不是力量。院子里有个在县招待所扫地的瘸腿老头儿,据说学富五车,肚子里面的学问大得不得了,还会讲流利的英文,可每天被人喝来呼去,就不见他横鼻子竖眼过。他姓苟,小孩子们多叫他“老狗”。他只喜欢他哥哥抄录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儿以及不知从哪弄来一大堆很好听还押韵的歌词。乾隆皇帝是海宁陈氏的私生子、郑和下西洋是为了找失踪的建文帝、诸葛亮的老婆其丑无比、十二生肖的由来、木马流牛究竟为何物、蒋介石娶过四个老婆……
  他背下罗大佑的那首《童年》,在心底反复地唱,从家里唱到门外,从门外唱到跳像皮筋的女孩身边,从女孩身边再唱到可卿家门口。
  可痕出来了喊,“癞皮狗,你在唱啥?”
  他说,“我在唱歌。”
  可痕很郑重地哦了声,点头又说,“我姐说你像青蛙叫。”
  有这么叫声宏亮的青蛙吗?他没死心,继续问,“哪个姐姐?”可痕瞪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的愚蠢大感诧异,“可卿呐。”
  可箫从屋里跑出来,边跑边喊还边摇手,“癞皮狗,晚上带我去逮青蛙吧,我姐说只要你开口一叫,青蛙们都会跟着叫。”
  这简直欺人太甚。他用力地踢可卿家的门。尘土落下,他揉揉眼,继续唱,拼命地唱,唱得上气不接下气,唱得头发直竖气喘如牛面无人色双眼翻白,仍继续唱,抬头唱,低头唱,挺胸唱,跑着唱,站着唱,慢慢走着唱。然后就下起雨,太阳雨,灼热的雨,豆子般大,叮叮当当撒了一地。
  
  4
  没多久,他在可卿面前出了大糗。
  有天中午,他妈妈不知从哪弄来几块墨鱼干,切碎,再掏烂芋头,煮成一锅,真香。他一口气吃了八碗,那种直径约为15cm的碗,食物涌至嗓子眼,人已撑不住,手仍停不下来,一个劲地往碗里舀,直到被他妈妈劈手夺下,这才捧着浑圆的肚皮打着饱嗝艰难地挪到学校,坐下,然后开始放屁,不停地放。渐渐,五脏六肺翻转过来。那时有本叫《七把叉》的连环画,讲一个人特能吃,最后被食物活活撑死。当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手不敢往肚皮上摸,摸一下都疼,感觉肚皮上正炸裂开一道口子,眼睛往下瞟,眼前有无数颗闪亮的星星在旋转,肠子像打了结,额头虚汗潸潸。他颤抖着站起,想举手报告老师说要去厕所,嘴里发不出声,嘴唇蠕动,脸色煞白。老师见他奇形怪状的样,过来,用粉笔敲敲桌子,“不舒服?”
  老师应该是好意的。这句话却扯断了他早已绷紧的神经。裤裆处突然传来声巨大的轰响,一股臭气在教室里弥漫开来。几秒钟后,一些同学开始欢笑,调皮的男生大力把课本向上空抛去,几个女生捂住口鼻尖叫着跑出教室。他傻了眼,觑眼间瞥见坐在前面掩嘴窃笑的可卿,想死的心都有了。年轻的女老师胀红脸,手足无措。
  他滴下眼泪,为没能管好自己的肛门羞愧无比。
  
  他多了个外号叫屎克螂。他开始逃学,背着黄书包到处乱逛。他经常去那个矗有人民英雄纪念牌的山坡,路两边是高大的榆树,一串串榆钱从树枝上坠下,被风一摇,浑身都清凉。偶尔能看见几只裹在茧里的“懒婆娘”,摘下,捏在手里,软绵绵。山坡上有一百零八层青石阶。他用从学校偷来的彩色粉笔在每一行台阶上写上《水浒传》里那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大名及绰号,写完,人就到了山顶。风拍打衣裳,人似乎要在风里飘起,学校在脚下,面积就洗脸盆大,这让人怀疑只须解开裤带撒泡尿便能把它给淹没掉。山上很少人,时间被这些粗壮的树与绿色的草抹掉了,四周寂静,一些不知名的虫儿或不耐烦了这渗到骨髓深处的清冷,唧唧唤上几声,就很快打住。
  他在草地上躺下,过一会儿,就见到山蚂蚁,体形要比家蚁大很多,跑得也快,腭大,若不小心被咬,被咬处会痒得厉害,严重的还会红肿。他用石块的边缘划破“懒婆娘”的茧,挤出它绿色的脑袋,扔在山蚂蚁必经的路上,没多时,它们爬满上面。这时可以把它们一起拈入早已准备好的玻璃罐内,盖上,拧紧,放在纪念牌的大理石基座上——它们像一块被烧红了的铁——让太阳暴射,看这些细小的生灵如何在绝境里仓惶奔走。
  没有人跟他说话,他自己与自己说话。后山上是县政府招待所,所里植有一片梨树,从围墙那翻入,不必下地,攀住树枝,身子一荡,脚踩准,就稳稳当当地骑在枝桠上。树上有种昆虫,不咬人,硬壳,应该是害虫,颜色各异,几乎能在它们身上找到大自然所有的色彩,红的叫“关公”、黄的是“秦琼”、绿的是“妖精”……他逮住它们,给它们一一命名,再用从家里带来的细线在它们脖子上系好死结,拽住线头,它们就围绕着他,上下左右飞。阳光如雨,打在密密的树叶上簌簌响。整个世界在他四周粘稠、凝固、透明。他眯起眼,透过叶子的缝隙,瞥见院子里的在这里做事的瘸腿老苟。老苟总是在扫地,右脚往前迈,立住,瘸了的左腿用种古怪的姿热往前拖,搁住,身子前倾,拧腰,手中的竹扫帚在地上画出一个半圆,哗——唰——哗。
  他妈妈说老苟是有过老婆的,而且还活着,就在县城里。
  他爸爸妈聊起老苟这个人时,他坐一边听见了。他们叽哩咕噜,长吁短叹,仿佛老苟是他们的爹,这让他甚是不满。但他没捉弄过老苟,也没叫过他老狗,尽管别的孩子常拿老苟开着各种恶毒的玩笑,譬如早上在老苟住的那间小黑屋前烧东西,把烟雾从门缝里扇进去,再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大家快逃啊。”老苟连外裤都来不及穿,光着两条细麻杆腿,一瘸一拐跑出,见是孩子们淘气,摇摇头又回屋了。他好像从来就不会生气。
  老苟据说也曾威风过,因犯生活作风的问题被广大群众置疑,革命尚未成功,就有人想三宫六院,这还了得,拿下!结果一撸到底,并被打断狗腿。
  说这话的是院子里补鞋的游师傅,他会唱京剧,会唱“临刑喝妈一碗酒”,人挺坏,老拿手拧小孩子们的脸,手上的茧子扎人得紧。
  有人答嘴,不是他犯,是他老婆犯。
  游师傅咧开嘴哈哈地笑。
  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老苟那时被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奈之下,就把老婆献给领头追赶他的那人,这才只断条腿捡回性命。据说老苟的老婆当年那才叫漂亮。打树下过,鸟儿会一头撞树上;打水边走,鱼会争先恐后地浮起,赶都赶不走。就有人跑去问坐在一边乘凉的老苟是不是这回事。老苟嘿嘿笑,也不说别的,就晓得傻笑。
  
  萤火虫,提灯笼,飞到东,飞到西。孩子们大呼小叫,在院子里来回奔跑。其中有个小孩最缺德,悄没声息地靠近老苟,用绳子在椅背上打上结,跑开,会同几个孩子,互相打着手势,猛地一拉,老苟从椅子上滚下来。人们哈哈大笑,包括那些早已把坏小孩行径瞧在眼里只等着老苟摔下来的大人。他不喜欢老苟。他对一切似乎都无动于衷。
  老苟的腿是老苟自己伸到汽车轮胎底下辗断的。
  他是听他妈妈说的。
  好像当年老苟的老婆变了心,老苟追出去,拦在已经开动的汽车前,央求老婆回心转意。结果汽车从老苟腿上压过去。老苟老婆也没下车看一眼。这种说法过于模糊,里面充满可疑的空白,一夜夫妻还百日恩,世上女子何至如此心狠?老苟的老婆为啥就吃下称砣铁了心要与人私奔?不过,这些事情显然不符合一个孩子的审美趣味。他并未对此深究下去,只偶尔为老苟感到可惜,若老苟这条腿是美蒋特务打断的,而老苟貌美如花的老婆就是美蒋派遣来的特务,那会有多好啊!
  
  他在树叶间望着老苟,老苟或许也注意到梨林里不动寻常的响声,抬头,瞥了几眼,继续扫地。他骑在树的枝桠间渐渐睡着,并发出微微的鼾声。这个世界从脑海里一点点滤去,只剩下一片青得发黑的颜色。这是一个很古怪的梦。青黑的颜色纷纷往下掉,很快,就露出一面镜子,他惊异地注视着自己,发现自己竟然是老苟,而可卿则是他老婆。
  他忍不住笑起来。可卿本来不肯做他老婆,可他用绳子绑起可卿全家,像绑秋后的蚂蚱一样绑,再威吓可卿,可卿就答应了。他们在县城摆喜酒,从街头摆到街尾,人人都来祝贺,并躬身拱手说些早生贵子之类的吉利话。可卿妈就哭,可卿爸就一个人喝闷酒,他就嘿嘿冷笑,说,我又没娶你全家,嚎什么嚎?可箫就笑,可痕拿把菜刀往案板上剁,剁得飞快,刀光闪闪。这时屋檐上落下两只乌黑的鸟,一声声啾。他从可痕手中夺过刀往空扔去,鸟的脑袋掉下来,哗啦一下,天空顿时变成一片燃烧的火海,里面现出一个金盔金甲的战士,手托镇妖宝塔,高喊,妖怪休走!他吓一跳,下意识地往屁股后看,不知何时,臀部已长出一根毛茸茸的尾巴。他意识到自己是妖精,并在一闪念间明白自己注定要被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他赶紧喊,可卿,快跑。
  可卿脱下鲜艳的绣大红喜字的新娘装,腾腾腾,往前跑,猛地纵身扑入金盔金甲战士的怀抱,回过头,不无轻篾地扫了他一眼,手已紧紧搂住那战士的脖子。他气坏了,掀翻酒席,抡起席边的酒瓮,想朝那战士砸去。那战士蓦然一声断喝,漫天万千烟霞凝住,他这才惊觉那战士竟然是他哥哥。他愈发生气,吼起来,滚。他哥哥没理他,冷笑一声,手一扬,烟霞中现出两个人的脸庞,居然是他爸爸与他妈妈,他们从鼻子里哼出两道白气,直奔他面门袭来。他大叫一声,手足发软,酒瓮重重地砸在腿上,身体失去平衡。接着,他就从树上掉下来。
  
  “秦琼”不见了,绿色的“妖精”被他压成了一团肉酱,红色的“关羽”带着脖子上的细线朝挂在梨林外的夕阳飞去。风飒飒地响。他四脚朝天,茫然地望着头顶的密林,也不觉得疼。然后他看见老苟。老苟的眉毛是断的,断成两截。他突然想起自己在梦里也是这模样,而他却从未留意过老苟的眉毛竟是这样。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脊梁处发麻,泥土的甜腥味彻底笼罩了他,天地间渗出一股没来由的恐惧。他仿佛听见老苟说了声,你喊可卿?也可能老苟没说,总之,老苟很迅速地消失了,就宛若从未曾出现。他挣扎着撑起身,肘部已流出鲜血,一滴一滴,在草尖上打滚。他望了眼浸在一片火红中显得格外巍峨的楼房,头发竖起,就开始跑,疯跑。
  他始终未与老苟有过交谈,不久后,老苟死了,无声无息。他见到了传说中老苟的女人,的确漂亮,时间在她脸上似乎流动得特别缓慢,布鞋长裤,套在身上那件灰色宽大的上衣更为她增添几分风韵。她脸无表情地喊住他,问,老苟住哪?他指了指院子最东头的小黑屋,跑开了。他听见有人喊她珂清。也许不是珂清,是可近什么的。他没敢回头看,她像一个梦。他讨厌梦,梦里包含太多的诅咒,且极有可能是意味深长的轮回,而与老苟一样落魄潦倒,是当时的他所没有勇气承受得了的。后来,他又听说,老苟其实并不老,也就四十出头。他一直想不明白,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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