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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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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回答简短迅速,我没钱了。还有,他们——她指了指正忙着把担架床弄进车里的医生,说,他们要我在这里等交警,说我是目击证人。喂,你才是当事人。你说当时都发生了什么?司机呢?她说话时的样子与从嘴里吐出葵花籽壳差不多,我一时入了迷。她瞪起眼,你看什么看?
  我说,你长得好看。她哼了声流氓,转过脸,把绷布扔在我手上。血不再流了。我支撑起身体,回到车厢,从座位边捡回包裹。救护车走了,农人数着手中的钞票散开了。太阳把身体都快烤没了。我说,你真在这里等交警?
  那你说怎么办?她的口气有点不耐烦,别烦我。
  我知道她在烦什么。金表、证件与存折我都随身带着,放在裤子的暗兜里。我从包裹里取出钱包,里面大约有六千块。我数了一半递给她,说,给你。
  她没接,为什么要给我?
  我说,学雷锋。免得你饿死,渴死。说到渴,嗓子眼里顿时冒起火。我望了一眼她身边的行囊,小声说道,有水吗?她嘿嘿乐了,掏出一个喝了小半瓶的水壶,顺手把那三千块钱拍进包裹,嘴里说,你付的水钱。
  妈的,有这么贵的水吗?我差点呛死,刚想把壶从嘴边挪开,她继续说道,你已经喝下去了,就算你吐出来,那也不是你曾经喝下去的水。供求关系决定商品的价值。在失事没有淡水的舰艇上,一滴淡水抵得过一大砣金子。她眉开眼笑。我一闭眼,懒得与她分辨到底是劳动决定商品的价值还是其他鸟东西,把这瓶水咕噜喝了一个底朝天,终于神清气爽了。
  她愤怒了,给了我几个白眼。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的脸上现出几丝与她年龄不相当的哀伤,她说,那些人,会死吗?我摇摇头。
  她叫小薏,是北京人。比我大一岁。刚从学校毕业,念的是商业。目前还没有找工作。说是要在工作之前走完中国。我佩服她。一个人走出遍布钢筋水泥的城市,投身于峡谷山巅河畔密林,这需要十分的勇气。而一个女孩子则需要十二分的勇气。那时,还没有背包族这一说法,叫户外旅行者。我在学校与梨雅曾经去过一次虎跳峡,在山路上看几个这样神情疲惫的旅行者,背pepsi大包,戴guici表,蹬耐克鞋。但多半是外国人。有热心的司机试图搭载他们一段路程,他们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摇手谢绝。梨雅说他们都是一群有毛病脑子进水的人。
  我说,你真行。
  她说,你懂什么?
  我们在太阳底下等了足足一个时辰,都快要变成两条晒干的鱼,交警们才匆匆赶到,做完笔录,把我们带到了附近的县城。
  
  县城不大,就二条商业街。说来也令人恼怒,等我们到了县城,雨就下起来了。突如其来的阵雨,夹杂着滚滚雷声。雨过后,还有大片大片的蜻蜓迎着我们上下飞舞。翅透明,腹部橙红色的蜻蜓叫薄翅蜻蜓。胸部蓝灰色略带一点紫光的叫霜白蜻蜓。复眼黑色,胸部深蓝,后翅有褐斑的叫乐仙蜻蜓。全身淡蓝色且具有许多黑色斑纹,腹部膨大的叫粗腰蜻蜓。胸腹部均为黑色,腹部有蓝灰色粉末的叫鼎翅蜻蜓。这些是常见的,还有许多不常见的,比如浑身漆黑的,通体澄蓝的,甚至还有一只蜻蜓拥有蝴蝶一样的翅膀,这是在书上也找不到的变异品种。或许它们是蜻蜓家庭里的先知。
  我对着这些蜻蜓指指点点。
  小薏显然吃惊于我对蜻蜓的知识。我当然很乐意炫耀,告诉她,蜻蜓的幼虫叫水虿,很凶猛,像貌很像一只大肚子蜘蛛,下颚长着一对很大的大钳。它们捕食线虫、孑孓和蜉蝣幼虫,大的还吃小鱼和蝌蚪。蝌蚪长成青蛙后就开始报仇。这是一个奇妙的轮回。
  我说,是否可以这样说:蜻蜓是在为自己的前世——那只丑陋的水虿赎罪?又是否可以这样说:寿命只有水虿十分之一的蜻蜓是昆虫里面的梵高,为了那些鲜艳的色彩,为了那双能飞上天空的翅膀,连命都不要了? 
  小薏哈哈乐了。
  我问她打算去哪。
  她说,去省城,再沿铁路回北京。
  我说,我去替你买票。我也去北京。
  
  她用看大熊猫的眼神看我,看得我浑身起毛。我问她怎么了。她用鄙夷的口气说道,我徒步。我说,你不是就剩下三千块钱吗?这哪里够路上开支?她说,这你就管不着。我拍拍脑袋,手一伸,拿来。她问,拿什么来?我说,钱。你肯定带了可以在各地邮局支取的存折。她嘻嘻笑了,说,小气鬼,拿你的钱回去。她去掏行囊。我赶紧制止。她若真把这钱还我,我倒要羞愧难当。我问她为什么要徒步。她耸耸肩,说,不为什么。我说,你有毛病啊。她眯起眼笑,难道你就没毛病?我挠挠头,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天底下的人都是有毛病的人。我说,那我跟你一样徒步去北京。怎么样,欢迎不?她说,你有毛病?我说,我也没别的事干,闲着也是闲着。再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刚才就晓得拿钱招呼那些农民救人,我就不懂。可见走路的好处。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我的恭维取到了一定的效果。可能是海子这两句臭了街的诗所取得的效果。她眨眨眼,说,我问你一个问题。我说,问吧。她说,有一个人在沙漠中,头朝下死了,身边散落着几个行李箱子,而这个人手里紧紧地抓着半根火柴,这个人是怎么死的?我想不出答案。她破口大骂,说我笨死了。然后掏出一盒火柴,拗断其中一根,双手背在身后,瞪起圆圆的眼,说,看在那三千块钱的份上,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抽签吧。摸到长的,你就跟着,摸到短的,你就不准跟。这回我没有犯糊涂,我说,万一你把这两根火柴都拗短了,或者说,你的手法堪比魔术大师,我岂不是要吃亏?她哈哈笑了,夸奖我没有蠢到不可救药,把两根短火柴与指缝里藏着的两根长火柴抛在地上。
  我按照她的指点,在街上的小超市里买来一个大背包以及电筒、食品、草帽、饮用水、正红花油、创可贴等。她的户外经验十分丰富,手指头在空中指指点点,指挥我就像是将军指挥他惟一的士兵。我不明白我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买根拐杖。她屈起指节在我的头上敲了一个板栗,说,猪啊,不懂就别问,叫你买你就买。我们花了一个下午,把东西备齐。夜晚也就来了。我说住哪。她骂了我一声白痴,说,住小旅馆。我不依不挠地问,你一个女孩子就不怕有危险?这小旅馆住的可都是五湖四海的人物。她嘿嘿地笑,翻手从裤兜里摸出一把瑞士军刀,上下挥动,说,我就阉了他。这又不是腌白菜。我觉得她呲出牙齿的样子蛮好看,提醒她身为一个女孩子不应该说脏话。她愈发地乐,收起刀,没再理我。一夜无眠,觉睡得很不踏实,脑子是乱的,不晓得自己的决定为何这样仓促。我把绵羊数到一千零九十九头时,晨曦亮了,她在房外用力敲门,大叫大嚷,我数十下,你不起来,我就走了。我赶紧蹦下床,在短短的十秒钟内把衣服套上身。
  
  人群从身边流过。他们走着路,或者骑着车,或者坐着车。望着从身边呼啸而过的车辆,我心里有了奇异的感觉,好像旧日的那个躯壳碎掉了,虚墟里长出几片绿叶。曾熟视无睹的灌木与丘陵都有了不可言说的美妙的线条。我突然感激起自己昨日这个仓促的决定。也许,每个人都应该经历这样一次充满不确定性的、冒险而有趣的旅行。它或许能改变我们看世界的方法,让我们得知自己的狭隘与无知。
  这是一趟让人汗流狭背的旅程,可因为负重、行走以及其他原因,我在恍恍惚惚中似乎听到了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呼唤。
  这应该是一趟从身体出发最终抵达心灵的旅程。它能帮我找回失落已久的勇气,找到一颗澄明的心。如果能这样一直走下去,走过小桥流水大漠人家,从那亘古千年的山峰翻入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与那些聚焦在篝火旁身着少数民族服饰的异族女子喝酒对歌跳舞,一直到天亮再酣然睡去,又或者当夜幕来临的时候,在溪水间脱去鞋袜,洗掉灰尘与烦忧,然后躺在石头上,仰望遥远天空里的点点繁星,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那该有多好哇。
  
  徒步旅行确实辛苦,没有坚持到底的决心是不可能经受住这样的考验。经过头两天美妙的幻想,第三天,我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觉得骨头都碎掉了,脚底触地生疼,上面长满血泡。小薏有个习惯,睡觉前喜欢泡脚。我问她为什么她脚上别提鸡眼、胼胝,连个水泡也没有?她抬起眼皮,说,你的鞋子不合脚,有穿皮鞋徒步旅行的吗?要穿旅游鞋,拣轻便舒适大小合脚的。我气得半死,说,你咋不早说。
  她哈哈大笑,说,不让你吃点苦头,你咋会听话?要想领略风土人情、增长知识、陶冶情操、锻炼身体、磨炼意志,怎么可以不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我没话说了。小薏帮我挑去血泡,敷上药,在旅店休息半天。第四天,小薏有意放慢行程,开始给我讲长途步行要注意的种种事项。比如,腰要直,负重时会感到比较轻松舒适,消耗能量小,较能持久;重心要稳。步幅和步速应尽量均匀。最忌快一阵、慢一阵;手要自然摆动,可以减轻疲劳感;不要蹦蹦跳跳,尽量走石阶,少走斜坡。尽量在水泥、沥青、石板等硬地上行走。我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很好奇,问她为什么不制订一个计划,每天大约走多少路程、游玩哪几处地方,在哪里吃饭、住宿等。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嘛。
  她嘿嘿笑,犯得着吗?确实犯不着,人生哪里可以计划?几天前,我能想像自己在路上行走吗?计划没有变化快。
  我与她用了三十三天的时间,走到北京城。我们每天步行的公里并不一致,最多时,走过七十公里,最少时,也就走个二十公里。小薏每天并没有什么严格的计划,很随意,走到哪就算哪,有时错过集镇,就在荒山野外搭帐篷。在她的谆谆教导下,我懂得了地钉钉入的角度应与地面成45度角,且一定要把地钉顶部的拐弯也钉在地上,牵绳的角度也以45度角为宜。收帐杆时先从中间拆开,对折后再从中间拆开,直到全部拆开。我甚至学会用一瓶矿泉水洗澡。这不是吹牛。我没想到我可以走到北京城。不过,当路的尽头出现时,我惊异地发现心中也没有多少喜悦。似乎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我甚至想,若是北京城永远到不了,一直这么走下去,那也不坏。
  
  小薏问我,有何打算?
  我说,先找间地下室住,再去找工作。你呢?
  她露出一口白色的牙齿,说,回家,洗澡。再好好睡上几天。其他的事等睡醒了再说。
  然后,我们分手了。她边走边向我招手。我觉得很郁闷,觉得她不应该这样待我,她完全该把我邀请到她家里洗个热水澡嘛。这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枉我一路上主动地买吃买喝,真是把钱打了水漂。我有点遗憾,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邂逅为何不能发展成一场美妙无比的艳遇?可见写书的人都是骗子。整整三十三天,这中间,我都不知道拉过多少遍她的手,可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连一个吻也没有。惟一一次搂她的腰,还是在一座每次只能承受两人通行的摇摇晃晃的吊桥上。她一脚踩空,差点掉下去,下面是湍急的水流与石头。我搂着她的腰,把她从两块木板间一点点拔了出来。严格说起来,我都是她的救命恩人。我感慨几句,转身回走,走过一个街角,她从一辆的士上跳下来,不由分说抓住我的手,往车上拽。我说干吗男女授受不亲。她说,看到那三千块钱的份上,给你介绍一个落脚处。不收钱。
  车子七拐八拐,北京城大得在我想像之外。我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看着这个与南京城迥然相异节奏异常迅速的城市,没想明白自己来这里干什么。车子在一间欧式风格的别墅前停下。小薏跳下车,背着包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我迟疑地跟上。我说,这是你家?小薏摇摇头,是我爸家。不是我家。小薏指了指在门口廊柱下踩着滑板步伐像猫一样的少年说,我弟,大头,与我不是一个妈生的,你甭睬他,他嘴臭。
  这是一户非常奇怪的人家。独自在外面飘泊了大半年的姐姐回家了,做弟弟的也当没看见。屋子里很静,一个穿佣人服饰的老妈子在擦拭已经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玻璃茶几,见我们蓬头污面的样子,皱起眉。小薏没理她,拽着我径直上了三楼。三楼有六间房,小薏推开靠楼梯口的房门,你睡这。看见没,过道尽头是卫生间。旁边是盥洗室。
  楼梯咚咚地响。那个叫大头的少年怀里夹着滑板上了楼,看我的眼神极是不屑,嘴里说道,怎么,从路上捡了这样一个垃圾回家?两眼无神,印堂发暗,恐怕活不过二十三啊。
  这家伙的嘴是臭。小薏的眉毛啪地一竖,舌底绽出雷,滚。
  我挠起头,这里恐怕并非好的落脚处,还是自谋出路的好。这种人家少不了纠缠不清的恩怨,自己还是不当夹心饼干的好。我提起包,我还是去别处吧。以后,有机会电话联系。
  小薏没再拦我,抓起纸笔写了一串数字,这是我在北京的手机号码。记住了。
  我举步往楼梯上迈,大头突然扔出手中的滑板,我这一脚踩上,重心顿时失去,身子前仆,一个月前受伤的部位重重地撞在墙壁上。我的怒火上来了,跌跌撞撞爬起身,妈的,仗着老爸有钱是不?我老爸过去恐怕比你老爸更有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二话不说,一个箭步跳上去,扼住大头喉咙,提膝对着他的小腹猛力一撞。大头闷哼出声。我抹掉头上的血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捡起包,抬头看看小薏。小薏笑呵呵地拍起巴掌,竖起大拇指,干得好。不过,你得当心,晚上小心被他打闷棍。这活他拿手。
  
  6
  我在北京城呆了下来。我以为自己与小薏的关系就到此为止。茫茫人海,大家都是一个小水泡。我在一家快递公司找到活,每天背着一个大行囊,穿着后背印有大田速递的制服,骑着公司配发的山地车,在城里疯转。没两个月,我熟悉了小半个北京城。但我还是不清楚自己来北京做什么。我交上几个朋友,都是同事,同住在朝阳区某大厦的地下室里,四个人一个房间,房间二十平方,与大学时住的寝室差不多。赵志明念过高中,整天念叨天降大任于斯人。小黑平时话不多,做事有板有眼。李强的性格比较懦弱,跑腿的杂活往往是他干,晚上喜欢磨牙,还说梦话,喊妈妈。他们是农村的孩子,分别来自福建、山东与河北。我挺喜欢他们。他们三个都是精力旺盛的家伙,骑了一天的车,下了班后仍有精力在大厦前的空地练车,光着膀子玩各种让人匪夷所思的花活,喜欢玩山地车。
  
  小黑车技最好,能把车子拎在空中玩神龙摆尾,通过双手对笼头的控制,能让车子始终处于一个平衡点上。赵志明的速度最快,冲刺时好像骑在子弹上。李强无师自通了一手精湛的修理活,能把车子的每个零件都调养到最佳状态。我跟着他们学玩车。我应该是有一点运动天份,在大学踢足球时基本上能做到每场进一个球,人送绰号独狼爷,意思是讲罗马里奥看到我也得喊一声爷爷。很快,我掌握了其中的一些要领。比如冲刺,发力加速要平滑流畅。在竭尽全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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