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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鸟-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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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锐原本想跟天舒谈一谈他的一些事情和想法,他认为这多少跟天舒有关;并不想谈他自己的成长和林希,那好像跟天舒无关。一然而他一开口就是:“我的父亲在我小时候就离开了。”
  说完他立刻停顿了下来,我怎么和她说这些?且一张口就是这些?是需要同情和安慰,还是谅解和体恤?苏锐不知道,可是他知道他忍不住,对面的这位红衣少女使他有诉说的冲动。他的神情就像一个孩子,天舒也因着他的孩子气萌发了母性的光辉。
  苏锐出生在济南市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生活得和谐平静,直到那一年的秋天,那个与任何秋天无异的秋天。
  秋天,早晨,济南。
  苏锐起来时,母亲已经将早点准备好,稀饭、油条和咸菜。苏锐胡乱扒拉了几口,就上学去了。出门的时候好像说了一句“我走了”,又好像没说。
  课正上着,邻居叔叔火急火燎地跑到教室跟老师说了几句什么,便把他带走了。
  早上苏锐出门没多久,父亲也去上班,下楼的时候,心肌梗塞。等送到医院,等儿子赶到,他已经走了,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甚至连个遗憾也无法表示。
  接下来的事,苏锐记不太清楚了。因为父亲走得太快太突然了,他整个人都吓呆了。
  那一年,他十三岁。
  让他又开始清楚记忆的是第三天傍晚七点,那是他们家习惯吃晚饭的时间。老摆钟一晃到这个点,就“当当当”地响起来,声音古老而稳重。母亲呆呆地注视了一会儿墙上的老摆钟,才进了厨房,择菜、洗菜、切菜、炒菜,淘米、煮饭,每一个动作都极为郑重,富有使命感。晚饭好了,母亲照例盛饭,摆筷子,一切完毕,去叫儿子:“‘小锐,吃饭了。”
  以后,苏锐记忆中都是这个时辰吃晚饭。日子总是在过着。似乎一切逐渐恢复了正常,正常地上学放学,正常地上班下班,至于母亲,相信她也是这样,苏锐想。
  十六岁那年一个秋天的半夜,他急性盲肠炎发作,痛得在床上直打滚。母亲二话没说,给他披了件外套,背上他下楼拦车去医院。手术后,他一睁眼,第一个进人眼帘的就是母亲。母亲坐在床旁,静静地注视着他。苏锐感到说不出的安心,那种感觉真好。
  “噢,醒了,感觉怎么样?”母亲轻声细语地问,她总是这样。
  “一点事都没有了。”
  回家上楼梯的时候,苏锐望着这一层层像是无止境的楼梯,又看看身边矮小瘦弱、连煤气罐都拿不起的女人,问:“妈,你那天是怎么把我背下楼的?”母亲淡淡一笑,说道:“‘你长得可比你爸高多了重多了。”爱的力量是巨大的。
  两个星期后,爷爷也去世了。
  爷爷是留美博士,解放前夕赶着回国报效,感情非常纯真强烈。从美国坐船回国,途经日本,停留了一下。那时候日本的情况比中国还糟,爷爷说他吃了颗糖,把带糖屑的糖纸扔在地上,会有许多小孩子来捡了舔。爷爷回到国内,去的又是北京上海,所以感觉不错。那时教授的工资是三百多元,远远高出当时的人均水平。1965年被派到农村搞社教运动,上面有交待,不许暴露工资收入,因为农民一个月收入才十几二十块,怕农民吃惊。1990年,爷爷再到农村时,爷爷还是不敢说他的收入,不是怕农民吃惊,而是怕人家笑话。解放前,有一本书叫《我选择了自由》,是一个苏联青年逃到美国后写的。爷爷看了这本书,说,这种事不会在中国发生。想不到,没过多久,他就被关了起来。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一个也没跑掉。直到七十年代末,恢复官职,一大堆的头衔戴起来,一大堆会议排下来。可那个时候,爷爷只想在家里跟孙子孙女们下下棋、种种花了。八十年代初,爷爷访问日本和美国,美国不用说了,就是日本,当年小孩子吃爷爷扔的糖纸,等他老人家再去时,他说日本人扔掉的旧沙发都比他们家用的好许多。回家后,爷爷说,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又是一个秋天。那天,母亲死死地盯着他,一刻也不放松。苏锐明白母亲的心情。爸爸、爷爷的去世让她紧张起来。苏锐明白,他是她惟一的儿子,她不能没有他。
  从那时起,苏锐开始锻炼身体,开始长跑,从中学跑到大学,从中国跑到美国。晨跑,一年四季从不间断。他不能让母亲失去惟一的儿子,他不能让将来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他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十六岁对苏锐是重要的一年。
  在殡仪馆里,他与爷爷的遗体告别,出了殡仪馆,他也同时告别了他的少年时代。他站在一条普通的马路上,人流车辆穿梭不停,无意间他抬头望天,晴空万里,没有为“有人死去”有半点表示。当时,他有一种强烈的震撼:人生短暂,人又是如此脆弱,他应该在短暂的生命中拒绝平庸,而选择承担责任与使命。
  这个可以影响一生的庞大的心理工程,对一个少年人来说,有时就完成于瞬间。日后想想,他对专业的选择、出国的决定等等都与那年的秋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回忆,虽然十六岁时不甚了了,只是匆忙决定上路,但是这些年来都是意义深远的自我磨炼。
  苏锐清楚自己有意无意地夸张了那年秋天的内涵。这种夸张明显带着一个启示对一个少年深奥的意义。
  “噢,这样啊。你真不简单。”天舒听完苏锐的故事,叹了一句,想想,又说,“你们都有这么多故事,我就没有。我想出国算是我最大的一件事情了。”
  “是呀,难怪你看起来像个大学生,每天有说有笑的。”
  苏锐说,他觉得天舒的快乐就像流行感冒一样,自己也被传染了。
  “我比较幼稚罢了。”
  “你来这么多个月,有什么打算吗?”
  “我是学生化的。我想以后做研究工作或者教书。我喜欢学校,我也喜欢我的专业。选一个自己喜爱的专业很重要。你喜爱你的专业吗?”
  苏锐就谈了谈他的学习和工作,男人在谈他精通之事时总是吸引人的。
  “……世事无常。像我爷爷,嗯,刚才我跟你提到过他。”苏锐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观察天舒的表情是否跟上,然后接着说,“他们当时的感情很纯真,可是……萧乾当时放弃了剑桥回国,可口去后碰上频频运动,惨不忍睹。
  后来人家问他后悔吗?他说他选择承担中国的历史。我选择机会。只要中国有好的机会,我会回去。有时我也和大森聊,我们都觉得青年人应该为自己的国家做一些事情。以后我还是想回国的,“苏锐又停了下,”像我快毕业了,如果依照自己纯个人的想法,可能是开个车子环游美国一周,但是现实却不可能,还是想安定下来,比如,找一个好工作,买房子呀,赶快把母亲接来住什么的。像大淼,别看他有时吊儿郎当的,他人是很好的。他跟我说,他的第一个五年计划是买一个大房子,然后把父母、奶奶摆在里面。我说你是供财神吗?他说差不多吧。”
  天舒哈哈大笑,因为年轻,笑就是开怀的笑。
  苏锐看着天舒乐开怀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你就像一个孩子,真不知道你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你可以看着我变老的呀。”天舒瞅着他说,很俏皮。
  苏锐点了点头,更加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这个穿红外套的女孩子,她还他同样的眼神。她素面朝天,头发全部后梳,露出她饱满的额头。她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姑娘,可是林希长得更漂亮。
  “天舒,你还记得在我家里看到的那幅字吗?是我以前女朋友写的。”
  苏锐讲起了他和林希交往与分手的一些经过。苏锐做了保留,有些心灵深处的东西,他无法敞开,至少现在。
  二、第一次分手苏锐第一次真正认识那位缎子般乌黑秀发的女同学是在一次周末的舞会上。那时他在北京上大学,大一,十八岁。
  大学总进行着绵绵不断的舞会,苏锐不喜欢,也不会跳舞,所以从来不去。那天被几个同学硬拉着去。
  林希是历史系二年级的学生,弹一手好钢琴。她坐在那架很大的钢琴后面,弹琴,目光十分地投人专注。这种目光非常吸引他,一种东西进入他的心田,他觉得他从来就没有听过这么美妙的音乐。苏锐就坐在靠钢琴最近的地方,看了她一晚上,第一次用一个年轻小伙子大无畏的目光去看。上了大学,大概可以谈谈爱情了。对于这些苦读了十二年的中国孩子,是这样想的。
  舞会结束了,她起身离去。苏锐聚精会神地看着她袅袅娜娜走远的背影,想:如果这个远去的背影是向他走来,将是一种怎样的幸福?
  从此以后,他每个周末都去舞会,且坐同一个位子。
  有一天,林希也用这种专注认真的眼神看着他,就像弹琴时一般。
  他明白了,就是这种感觉了。对他们两人都是如此。
  那天晚上,沿着高大多情的梧桐树之间的一段卵石小路,他送她回宿舍。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像你家在哪里,有什么爱好,选了什么课之类。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青春沸腾的年龄,在草木葳蕤的小路,他们相爱了。他们沿着学校的小路走啊走,他们希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女生宿舍十点半关大门,男生宿舍则是十一点。开始,不少女生去抗议,凭什么男生比我们晚半个小时关门?学校给了一个叫女生心服口服的答案:男生需要先把你们送回去,再回自己的宿舍,不多半个小时能行吗?
  十点半,苏锐准时把林希送回宿舍:“林希,像今天晚上这样真好,我希望以后能经常和你一起散步。”
  林希听了这话,看了苏锐一眼,点点头,连忙转身进了宿舍大门,就在转身进去的那一瞬间,脸上闪了一下。
  在台阶上的苏锐并未多想,被幸福包围着,无暇顾及其他。日后想想,那分明是泪啊。以后两个人的许多痛苦与周折仿佛在那天就有了预言。
  接着当然就像所有校园里的情侣那样,一起散步、读书、准备TOEFL 和GRE 考试。
  他们恋爱的消息像开过新闻发布会一样充斥着计算机系与历史系,号称校园的“人文景观”。同宿舍的几个哥儿们晚上常问:“有没有UPGRADE (升级)啊?”
  不久,计算机系与历史系进行公开辩论赛,历史系打出的口号是“树木无根枝叶不旺,人无历史思想不深”,计算机系则打出“计算机将改写历史”的口号。
  林希看了,对苏锐说:“可能吗?”
  苏锐笑笑:“可能呀,只要不断地UPGRADE 就行了。”
  果然是计算机系赢了。林希戏谑地说道:“看来,历史的创伤,只能由历史来解决了。”
  两人的这番对话,就是他们发展的全部过程。当然没有人会察觉。
  很快到了林希毕业的日子,一切话题变得深刻。苏锐跑到林希的宿舍。上女生宿舍需要签名。男同学都签刘德华。
  郭富城、张学友什么的。到了点,可爱的宿舍老阿姨仰着头冲着庞大的宿舍楼喊:“刘德华,到点了。”“张学友,下来吧。”楼上的男生女生才吃吃笑着下楼。苏锐每次都写真名,这次更是如此。
  苏锐要林希到济南他家看看,林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苏锐又说他打算近日内拜访一下林希家人,顿时,林希的脸色就变了。
  “怎么了?”苏锐问。
  “我,我还没有跟家里提起你。你知道我没有母亲,奶奶和爸爸管得又严,他们不希望我在大学期间交男朋友。”
  苏锐笑了:“那真是管得够严的了。我家里就不会这样。我什么都可以对我妈说。”
  林希皱皱眉,感叹道:“你们家真好!虽然同是单亲家庭,就是不一样。”
  苏锐自然是不明白此话,只是说:“你是女儿嘛。家里是会管得多些。”
  林希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解释。
  苏锐想了一下:“我对这段感情是很认真的,而且你也快毕业了。不如哪天我们带点东西上门拜访你的父亲和奶奶。”
  “不行。”林希斩钉截铁地说,话出了口,也觉得太冲,连忙委婉道,“我爸身体不好,他,他有心脏病。”
  苏锐开玩笑:“你的意思是你父亲见到我,心脏病会发作吗?”
  林希也忍不住笑了,以更加委婉的口吻说:“我家长的思想非常保守。等以后吧,我跟他们讲讲,以后你再去吧。”
  可自从这次以后,林希就躲着苏锐。苏锐找不到林希,索性就坐在她宿舍楼下的台阶上等,心里有些气,我就不相信等不到你。当林希从远处走来,他想起了第一次认识她的情景,当时他渴望这个身影向他走来,如今她是向他走来了,那么还有什么好生气的呢?苏锐的不快烟消云散。
  “为什么躲着我?”
  “哪里。”林希语气镇定,“我马上要毕业了,忙着找工作和准备出国的事。”
  “林希,你到底有什么委屈呢?”苏锐终于发了这个问。
  “没有。”林希的回答仍是很简短。
  苏锐仍很温和地说:“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我愿意和你一起面对你要面对的。我爱你。”
  林希突然哭着扑到苏锐怀里,不说话,只是哭。
  苏锐拍着她的背,轻声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林希像只受惊的小鸟抬起头来看他,沉痛地说:“不好的童年记忆,影响人一辈子。”
  林希的母亲在她八岁的时候离开了她,跟一个男人走了。她始终没有明白母亲与父亲之间的瓜葛。母亲要走了,走的时候哀愁地看着她:“希希,叫妈妈。”林希还没开口,父亲已经甩开母亲搭在林希双肩上的手:“她没有你这个不要脸的妈。”母亲含着泪跑出门,林希跟着出门,望着母亲的背影,大叫:“妈——”母亲站住,回头注视她。良久,还是跑走了。林希没能留住母亲。
  奶奶一把将林希拽回来,用拐杖指着母亲的背影叫骂着,八岁的她就听到许多不堪人耳的脏话:“贱货,不要脸,破鞋,偷鸡摸狗……”以后奶奶和爸爸每每提起母亲就用“那个不要脸的贱货”来代替,又每每嘱咐林希:“要学好啊,不要像那个贱货……”
  十年之后,林希上了大学,交了第一个男朋友阿良。当时林希住在老房子里,爸爸、奶奶和爸爸的新太太住在新买的房子里。一天晚上,阿良留在了这里。
  这件事很快被家里发现。后母带着捉奸般的快感堵在他们门口,爸爸像从喉咙里吐出什么似的,目光轻蔑地看着她,奶奶则用当年骂母亲的话来骂她:“贱货,不要脸……”
  林希像发神经一样从他们当中跑出去,边跑边叫:“我不是,我不是……”
  林希对阿良说,带我走,去哪里都行。
  阿良说,我们大年轻了。
  与阿良分手后,林希痛苦很久,她不敢再谈感情,尽管有许多男生追求她,她担心。直到她遇见苏锐……
  苏锐听得哭了:“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怕失去你。”
  “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忧郁、害怕,不让我见你的家人了。原来你受了这么多苦。”
  “我怕……我已经不那么好了。”
  “你是一个好姑娘,你就是好姑娘。林希,我说过要和你一起面对一切的。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我不会让任何人,包括你的家人,可以借着这件事对你进行伤害。”
  “你,你真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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