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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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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傻丫头,早打听过了,你正在气头上,难道还正门进出讨钉子碰不成。”
宁静“噗嗤”笑出来,小心眼儿地问:“你什么时候给我阿姨送布料去的?”
爽然翻翻眼,抓抓脑袋瓜儿答道:“大前天。”
她心绪一沉。隔了两天,隔了两天才来看她,那么他待她到底有限。
他突然趴到桌上手肘支台的说:“嗨,听你爸爸说他抚顺市也有房子,怎么不
到那儿住去?”
“这儿不好吗?清静!”
“过年过节就成了冷清了。”
“你少担心,我有朋友在这儿。”
他无奈,转过身来脚一蹬,坐到桌子上。背着她说:“去去去,住到抚顺市去。”
宁静只看见他的头发让他甩得微微弹起,非常任性,竟又叫她不安。
他两掌按桌一旋,面对着她,一边用脚踢她的椅子:“去去去,这咕喽儿儿像
啥,几棵破树几条破河,稀罕它什么?”说着仍踹她的椅子。
“你别穷叨登好不好?”宁静嗔怪道。
他住了动作,她不等他反应,趋吉避凶地说:“俺们找尔珍去,她说过要见你
的。”
爽然每过个把天儿必来看她,不是游说她搬到市里去,就是要接她到他家里过
八月节。宁静无论如何不肯,骗他说八月节她答应和尔珍家过,实际上她尔珍那边
亦推了。
他每来都行色匆匆,好像这儿是他养的小公馆,生怕东窗事发,所以未敢久留。
当然爽然得空儿时总多耽耽,可是宁静不明原委的老觉得万般委屈:他,那个野人,
在她生命中这样名分不确,心意难测;然而如今她魂魂魄魄皆附到他身上似的。她
尤其不愿见他的家人。不愿见他在人群中的风采怡然。单单他们两人的时候,他是
她的,至少她是他的;他一入世,就变得远不可及。
中秋前夕,爽然因宁静坚持不一块儿过节,陪了她一整天。将近黄昏,他们正
房台阶上铺张抚顺日报,吃着他买来的葡萄,他提着一嘟噜,一枚一枚嘴里扔,连
皮带核的吐出来,她则一瓣一瓣慢慢地剥,剥干净了才吃,吃完又细细舔指缝间的
葡萄汁。
她要他讲他在上海的事,他没好心地敷衍两句:“啥也没,念书,念完书学做
买卖……倒不如你讲你伪满时的事儿。”
她心里一搐,别过头去不搭理,他以为她以牙还牙,只得罢了。
她想到明儿爽然就快快活活地与家人过节,丢下她一个人孤孤伶伶的,偏偏是
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怨不了谁,竟是不大懂得自己。
爽然忽然道:“其实你不来倒好。”
她反应敏捷地问:“为什么?”
他不能告诉她由于他沈阳抚顺行踪飘忽地跑,已引起那边闲话喧天,她倘或去
了,说不定会受屈。他吃一枚葡萄,连皮带核吐出来,把各事脑里过一过道:“有
啥好去的,我又不能单独陪你,我宁可自己来看你。”
她抿嘴一笑,鼻子酸酸的。她不是他人群中的人,在他的人世上,她是没有立
足之地的。
这时满地秋风黄叶在打滚,台阶挡住了上不来。强风一扯,树上老叶都嫁风娶
尘各自随缘去了。两人看得心中凄恻侧的,都说不出话来。
爽然撑膝起身,舒一口大气;“我过四五天再来,熊老板到抚顺,我得招待招
待。”
宁静心不在焉的说:“看你衣服多埋汰,抖楼抖楼的。”
他浑身扑扑又道:“听见了没有?过几天再来。”
“你来不来干我啥事儿?”
爽然听了非常不受用,走过天井时,空气有点僵僵的,他们互相猜疑起来。
中秋节晚上,天没黑齐宁静就窝到炕上,用棉被把自己密密盖严,张大眼睛看
月出。永庆嫂喊她吃饭,她说有月饼,不吃了。月饼是尔珍上午送来的,搁在台上。
她最爱吃自来白,翻身看看有没,却全是别的样式。她懒懒的蜷在被里,聆听着外
面孩子们追逐戏耍的噪吵声,好像有一队与月亮同时出没的魑魅魍魉,吱吱喳喳的
在讲鬼话。
她仍住在西厢,因此月亮一升她便感到它的王玉寒意。月光浸得她一炕一被的
秋波粼粼,她应付不及,一头埋进被窝里,哭起来,忽然真的觉得很冷清,冷得要
抖,而这长长一夜是永远都不会有尽头的。哭着哭着,不知怎么极想到抚顺去。真
的,到抚顺去,和他近近的,在人群中看他,看他在人群中的喜笑怒骂,试试他们
是不是真的不相干。
她揩干了泪,兴奋起来,挑一块提浆月饼吃下。
中秋过后,宁静对这念头一直惦惦不忘,徘徊一阵,又冲动一阵,终于在第四
天下了决定。因为抚顺那边的老妈子及管家她不熟稔,亦不了解她的起居习惯,惟
有把水庆嫂带着,同时有人到沈阳告诉赵云涛。
抚顺市的东六条至东十条,属于高尚住宅区,全是日本式房子,赵家的位于东
九条,绛瓦红墙,四面围着修平了的榆树,通向正门的小 径两旁植了夜来香、唧
唧草、茉莉花等各色灌木,正门进去是玄关,上两级台阶有一扇嵌花玻璃门,然后
是一条宽廊,右手两间睡陆房,左手一间睡房,另一间客厅餐厅并着,再里面是厨
房厕所,出去便是后院,种了几畦蔬菜。
宁静是上午十点多到的,管家老刘紧张得什么相似,连忙打扫地方。宁静叫他
慢慢来,玄关处脱了鞋,光着脚丫各处瞧瞧,这地方地小时候住过,还有塌塌米的,
现在都揭去了。她指定住右方向着出院的房间,老刘便去置办一应用品。永庆嫂替
她拿来一双鞋蹋拉,她趿了,心意一转,又让出来,吩咐永庆嫂替她雇三轮车。
她进房里换上一袭浅蓝底描花薄棉袍,套黑毛衣,揽镜照照,理理衣发,永庆
嫂即来报说车已雇好了。
她记得爽然提过他的绸缎庄在欢乐园,叫旗胜绸缎庄的,立匾注明苏杭绸缎。
一路上。她紧张得胃里发空,此去是要给爽然一个大惊喜了,她到底听他话来了,
他呢?他仍是孩子气的一口白牙不可收拾地笑着瞅她吗?不知道那个熊柏年走了没
有?可不要碰巧爽然下三家子去了。
旗胜绸缎庄的横匾一入眼,她便减停付钱。她希望自己走过去。欢乐园是旺区,
人比较多,来来往往地打绸缎座门口经过,她每一步心一痛。看着那横横竖坚的布
匹和不时挡她视线的行人,有点缥缈之感。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形她都设想过了,但
依旧不免为即将面临的命运心怯着。
其实还未走得太近她已看见店铺角落里的爽然,着棕色薄呢西装,黑窄领带,
正两手坠坠地插在裤口袋里和一个女孩儿笑聊着。女孩儿披过肩长发,饰粉红蝴蝶
花夹,穿一件粉红薄绒洋衫,小圆领、束腰、下摆斜大,脚上是刷白的高跟鞋。她
个子本就高,这一来几及爽然的眉额。因为身子一直是侧着的,脸庞看不大清楚。
宁静在门口愣了半晌,决定不了如何是好,一个店员过来道:“小姐,里边儿看。”
爽然闻声盼来,见是她,“咦”一声,诧笑不已,两手伸出裤袋迎来。一头一脸的
诧笑泻得她满襟都是。因为店外和店里有一级之差,爽然高踞级上,她昂首望他,
觉得他摇摇欲坠的又要随时压下
“他笑问:”偷偷溜来了?“
她道:“什么溜来留去的,我可是背行李挑箩筐搬来的。”
“真的!”他开心道:“来,我给你介绍。”
宁静进去,看清那女孩,竟是浓丽,大眼大鼻子大嘴巴,这样大法儿,好像可
以容纳许多表情言语,又可让它们泛滥。宁静第一个印象,觉得她定定比自己福厚。
爽然道:“她是陈素云……这是我表妹赵宁静。”
素云热烈地道;“哟,就是她,怪道呢,你那样着急地……”
爽然抢着说:“什么时候到的?”
“前天。”宁静答。
素云道:“那次爽然送布料到你家,知道你回三家子,急得什么相似,当天就
要连夜去,还是我说他别漆黑地摸人家门口,他才改了第二天的。”
宁静也不知道她讲这番话用意何在,瞟瞟爽然,他无事人般的笑着。问她。
“你是住在东九条不?”
她点点头。
素云提议道:“俺们一块儿吃中饭好了。”
宁静咬咬下唇:“不了,说过回去吃的。”
“没事儿,回去告诉一声得了。”
宁静无助的望望望爽然,掂掂掇掇的始终不愿。便道:“不了,改天的,还是
你们去吧,我先走了。”过后出店门走了。
素云不解的耸耸肩,爽然亦耸耸肩:“她的性情是有点儿拐孤。”解释似的,
微不放心,又道:“我再留她一下。”便追了出去。
只见她瘦伶伶慢腾腾的挨店磨,是熙攘中的一点悠闲,爽然撵上去不言不语,
和她并肩走。
“你未婚妻?”她先开口了。
他鼻孔里“嗯”一声,俯首垂眉的光是走,走得慢。
“我今天才记得……你回去吧,我自己雇车回家。”她把辫子捻着捏着,久久
不自觉。两人面对面站在街上,秋风在人堆中挤挤迫迫的窜,吹得人衫袖不禁凉。
爽然道:“我晚上找你。”
“你不知道地方。”
“知道的,去了就知道了。”说毕掉首回绸缎庄去了。
宁静吃过晚饭后半躺在窗台上等。这种窗户有两层玻璃,被很宽的窗台隔着,
夏季天热上头可以睡觉。爽然该从东面拐来,那么她可以高声截他。这次来了,实
在不知道后悔抑或不后悔。以往那样子,爽然虽是两面做人,但对付着都过关了。
现在他腹背遇险,怎办?她是他正面的人,还是背后的人?
不一会子,爽然果真从东面拐来了,骑着自行车,像才从月亮里下凡来的,她
又招呼又高呼,他直把车子驶进院子,大门处泊妥当了,踏着夜露润润的青草到她
窗前。宁静叫他开门进屋,他说不了,省得骚扰别人,便斜靠着墙打量她。当初都
话匣子空空的,各自想心事,她怕这般下去会哭,遂问他陈素云的事。陈素云的父
亲是工程师,家境不错。有一个哥哥伪满时期让日本鬼子害死了。她与爽然订亲时
十四岁,算起来,现年足二十九岁了。爽然并不怎么认真答她,她问的随便应付两
句,最后道:“咱们不谈她,哪来的这么大的兴趣,我载你绕一圈儿,好不好?”
宁静应允,就打窗户里出来。爽然扶车待她坐稳了,技巧纯熟地上车蹬踏板,
出院子顺着大马路轮声轧轧的骑,她坐不惯,常滑下来。凡有动静他便高声道:
“坐稳了。”她于是竭力坐得稳稳的。夜街上简直无人,一地月光灯光朦朦梦梦的
像溪溪涧涧,秋风清澈如水,她抬头望望月亮,圆圆皓皓的正营营追着他们。爽然
的西装衣摆老向后拍拍她,她心一紧,觉得随时鼻子吸吸可以嗅到爽然的味道,后
来果真做了,嗅到了,贴心贴肺的熟悉,心里绞绞的紧张起来,只见他长长的身板
子高高的前俯着,前路她不必担扰,因为有这男孩一生一世的带她走下去,总带她
去美丽的地方,总有美丽的地方可去。她忽然很想披发让这风把它们一丝丝都浸过
沁过,便单手把两边的头绳都解了,头发翻翻地垂到脊后,风劲时舞。可是她这一
动,坐歪了位置,爽然觉察了,停车回头,不觉整个愣掉、此刻风依然不歇,一大
片飘飘翻翻的黑发,托着宁静白白尖尖的脸,神色薄薄浮浮的,是月的倒影。
他暗暗震动,感到一阵险如临渊的心荡神驰。她脸一热,低了头。爽然自知失
态,微窘道:“冷不冷?”她摇摇头。他小心的搀起车,蓦然对宁静生了一种不敢
之情,没再叫她上座,径自往回走。她后面跟着。两条人影在地上你遮我挡,仿佛
醺醺醉归似的。
抚顺由浑河分界,分为河北河南,河上建有一条桥,没有命名。爽然住在河北,
每天早上骑自行车到河南的绸缎庄,如今多了一重事儿先到东九条。有时候当窗
和她聊聊,有时候载她绕一绕,一绕绕上好半天。晚上也来,隔着院子遥遥一呼,
她应声而来,或与他走一段夜路,或坐在正门台阶上咔嗒牙儿。入了冬,便迁移阵
地到屋里暖暖气。宁静本有些忌讳,但经不起爽然成日没头没脑地来撩舌,想他这
样不顾一切,她若是闪缩,岂不输他,便也坦然,只是奇怪这么久没碰见陈素云。
疑心既起,整桩事便莫测高深起来。
这一段日子,赵家有送寒衣来的,有催她回去的;她送的东 西都留下,催的
人都撵走,一心一意等爽然骑车来,响烈地掸一掸车座,眼神一抛,绅士派地一伸
手,示意她上座,然后扶着她骑。她笨,几百次都没长进,不过可能不是笨,是爽
然太不敢让她摔。结果愈骑愈娇生惯养。
再见陈素云,是刚落过雪的早晨。她和永庆嫂到欢乐园买东西,心想她出了门,
爽然今早十成扑个空,旗胜绸缎庄横竖就在附近,虽然他表示过不愿意她去,但顺
路到那儿看看,给他一个小惊喜,想必无妨。然而快到门口时陈素云从里面出来,
身伴一个怒客满面的李老妇人,嘴里咕咕唧唧唠叨着,陈素云一抹抹的紧拭泪,哭
得很厉害,这情形下,宁静不好意思上前去,待她们走了方进店内。
爽然在后面帐房里,托腮提笔不知乱画些什么,她蹑到他背后偷瞧瞧,只来得
及看清楚“你知不知道”几个字他即发觉了,擦啦一声把那张纸捏作一团扔进火盆
子里烧毁。
她跺脚道:“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耍毁尸灭迹的?”
他答非所问地道:“怎么来了?”
“什么知不知道的?那个' 你' 是谁?”
他手一甩:“没事儿,瞎扯!”
“给谁扯?”
他不接口,枕着头椅背上一靠。她亦不问了。踱至火盆子前闷闷的凝视炭火,
他反倒忐忑起来,走到她身后道:“好了好了,是写给你的,给赵家小姐赵宁
静的。”
她嗤地笑了。问:“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今早找不着你,很焦急。”
她情知不是实话,仍假装嗔道:“什么大不了的话不和我说,自己躲着瞎涂。”
他扁扁嘴微笑一笑。
她续道:“陈素云常来?我刚才碰见她,哭哭啼啼的,你欺负她了?”
“她跟你讲啥了?”他急问。
“她说你欺负她呗。”
“还有呢?”
宁静笑指他道:“看你急的,咱们啥也没讲,她没见到我呢!”
他两手插进裤袋里瞄瞄她道:“糟了糟了,学坏了。”
她道:“我回去了,永庆嫂外头等着呢!”
他横手一拦,顺势到外面转一转,回来道:“行了,打发走了。”
她坐到办公桌上,点点他胸膛:“我就是坏,都跟你学的。”
爽然 知道她有疑惑未解,有话未说,握住她的手指弦外之音的道:“你学得
有多足,我还有更厉害的。”
宁静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那天是十二月三日,下着霏霏雪。她开暖气睡觉,两层
窗户都关严,但外面那扇并未落栓。为方便爽然叫她的,那多半是一大清早,换了
平常,他定定正门直闯掳人似的把她劫出去。就是那天,她一起床拉开窗帘,发现
一只鸡蛋好端端地立在窗台上,各处张张毫无所获,冷不防爽然毡帽短袄大熊似的
弹出来,她吓得半死,气得捶了那窗好几下。爽然白牙胜雪地光是笑,手势乱乱地
指指她又要她出来,她忙更衣梳洗;出得来,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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