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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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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于唇温。
两人玩至天晚方回。雪已停了,宁静把爬犁泊在家后门附近,向千重道:“你
驾这爬犁到营盘好了。”
千重摇头道:“不,我驾它到营盘没法儿安顿,你在家也没法儿交代。我走路
去好了。”
“不行,这儿到营盘得两三个小时路,现在漆老黑的,怎么可以?”
千重下来拍去身上的雪糜说:“不可以也得可以。”
“你要是真要走,我宁可你住到我家里,事情闹大了也由它。”
千重拉着她的手,凝住她的险道:“小静,你别跟我僵(读降),你让我永远
记得自己是从这儿走回去的,好不好?”
宁静听出他的话有别意,好不辛酸,遂道:“那,我去替你拿盏灯笼。”
她不愿惊动屋里人,由千重帮着攀上墙头,再拣一处有树的下去。千重在墙外
听见啪的着地声,和唏唏擦擦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很怕她再也不回来。
宁静找着一盏留作过年用的油纸灯笼,点燃烛火,飞快赶回去,半路却碰见厨
子祥中。
祥中道:“咦!小组,回来了,老爷二太太问起你呢。”
宁静心虚,忙问:“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大概晚饭吃过了你还未回来,有点着急呗!”
他看宁静提着灯笼,紧接着问:“怎么,小姐,又要出去呀?”
宁静含糊道:“路上拉了东西,去找去。”
“用得着我吗?”
“不,不用了。”
她打后门出去,见到千重,已冷得牙格格的,千重道:“没事儿吧?”
她摇摇头,把灯笼递给他,两行泪已流了下来。
千重望她半晌,为她拭去,又为她拍拍发上肩上的雪花,不知道该怎么好,惟
有说:“你回奉天我找你。”
宁静点点头,千重始离去。才踏出一步,又回头道:“小静,那么久,你还没
喊过我。”
宁静低下头,又抬起来定定瞅着他,轻轻唤道:“千重。”随即微笑起来。
千重亦笑笑,安心走了,每一步深深嵌在雪地里。宁静一直目送他,一直牢牢
地盯着他不放。北风唬唬地摇动天地,把她的斗篷卷起高高,远远的红灯笼也晃呀
晃的,上面黄的“吉祥”二字仿佛在朝她笑,愈笑愈远,愈远愈模糊。灯笼偶
尔会转个角度,是千重朝这边眺,然后又飘飘萧萧,飘飘萧萧,像小萤火,在独自
飘归。
次日清晨,宁静感到喉干舌燥,四肢无力,知道不妙,稍清醒些,便千头万绪
都涌了上来,想起昨天的乍喜乍怒,骤聚骤别,真是恍若梦魂中。她眼睁睁地瞪着
屋梁,不禁惴惴难安,小善是见过千重的,想必认得,果真讲了出去,岂不全家都
已知悉!而且他那样哭着回来,不讲才叫稀奇呢,这种把柄落在玉芝手里,更是没
完没了了。宁静愈发早毷氉起来,合上眼再睡片刻,却头痛欲裂,无论如何睡不着,
她又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病了,惟有强撑起身换衣去吃早饭,顺便探探玉芝的口气。
玉芝问她怎样脸红红的,她只说屋里闷,一顿饭吃得辛苦艰难,其他倒没什么
异样,也没有人问她昨天的事儿。
吃完早饭,还未踏进房间,宁静突然觉得反胃想吐,慌忙飞奔到茅楼儿,路上
已经吐起来,用手硬接着。吐完人就虚飘飘的,晕眩难受,勉强撑回房躺下,不觉
睡熟。
差不多晌午光景,珠帘乍响,宁静是醒着的,便翻身坐起。却是尔珍,宁静这
才恍然记起请她吃小豆包的事,她压根儿忘得干干净挣的了,心里抱歉,嘴上调笑
道:“哟,给个棒锤当个针,果然来了,我还把这事儿忘了呢……”
她原是开玩笑的意思,正要解释,不料尔珍愀然变色,大声道:“你拿大,你
尽熊我,我以后都不信你了,没的白让你穷钻登,你就对周蔷一个好,那么喜欢她,
死了投胎做她女儿好了。”她跺跺脚,两只乳峰一颠,像啄木鸟的喙。
宁静老是昏昏的,哪有闲心抬这杠儿,索性不搭理,倒头朝里便睡。一会子听
得门帘一阵噼里巴啦乱响。
元宵节过后,赵家才回奉天。冬春之交,李茵蓉就去世了。
宁静记得母亲死前几天,一直握着她的手求她嫁;茵蓉怕自己死后,唐玉芝扶
正,宁静会受欺。宁静以前也这么想,如今却多了一重牵绊,想想真恨自己回三家
子,要不回去,可多陪陪母亲,又可了无挂念。可是花事递嬗花事换,还是什么都
要过去的。
千重仍旧常来找她,两人总到较远的地方去,比如东陵、大清官、柳塘、黄寺
和古塔。自从八月节那次,千重再也不敢讲自己国家的事,但宁静最敏感不过,有
什么拐弯的字眼就要犯疑心,有时简直存心调歪。千重想想觉得灰心,处处谨慎处
处不得意。宁静又易怒,就不约她了。可是没过两天到底忍不住,就又去找她,攀
上墙头朝她房间的窗户扔石子,窗户是镶玻璃的,太猛力怕扔破,太不用力怕听不
见,非常吃力。宁静这边,觉得两人做贼似的,恨不得断了才好。今天想明天要断
了要断了,明天想明天要断了要断了,始终是枉费。两人就这般消消停停,殷殷勤
勤,也明知是挨日子而已。
一次,两人在太元街上碰见张尔珍,远远的,然而她看见他们了。宁静回来十
分不安,掂掂掇掇,千思万考,好在千重那天并不是穿马裤。直到后来,她才猛然
记起躲警报那天,张尔珍也在,偏偏过年前把她给得罪了,她倒未必会传出去,可
是宁静总有一种可怖之感。
交了春,遍地积雪开始溶了,又该是梨花开的时候。宁静坐在偏厅阶上。对面
江妈咪着眼,抱着棉袄在掐上面的蚤子,一掐一个,一掐一个,棉袄约是小善的。
因为两筒袖口蜡蜡亮亮擦鼻涕擦的。一阵阵凉风缠缠绵绵,穿梭院子里真是废院深
深。这里可以听到外面巷里人家的母亲在推摇车:“摇呀呀摇摇呀宝宝睡觉呀
”唱不尽的瞌睡的催眠曲;有算命瞎子打门前走过,手里一面小锣,噹、噹、噹
出天机来;卖小吃的仿佛在千里外吆喝着:风糕凉糕卷切糕,风糕凉糕
卷切糕所有市声都在高高的围墙外,因此是另一个人世,墙内的逍遥岁月与它不
相干,只有后院里永庆嫂在捶衣服,两根棒棰“的的笃笃”捶在捶麻石上,开了春,
许多冬天里的被面被套浆洗好了,就总听到这种捶衣声。
宁静想起母亲教她的“断续寒砧断续风”,想起母亲与李后主一般的悲凉岁月,
死后只有一个妹妹来送葬,另一个住在抚顺市的表哥因久未联络,无法通知。她不
要像她母亲一样。
好些日子没去看周蔷,她饭后便去一趟。院里有浣浣洗衣声,和日光日影重重
叠叠。隔着窗户,她看见周蔷在哄孩子睡午觉,一触一触地推着摇车,东风无力;
嘴微张开,不知道是不是哼着歌。短发披颊,把脸庞掩得很瘦很清癯。
宁静走进去,看见孩子绑带绑得直直地瘫睡那儿,摇车角插支蝇甩子,动不动
阴住他的脸。
周蔷有点奇怪地望望她,宁静吃了一惊,道:“喳的啦?怎么眼睛肿得老大的?”
周蔷侧着头,让头发垂泻肩上,说:“你还不知道吗?”
“啥事儿呀?”
周蔷唏唏嗦嗦哭起来,边饮泪边说:“小宋让' 什么' 人捉去勤劳奉待了。”
宁静瞠目盯着她,她抹抹泪说。“尔珍没告诉你吗?”
宁静想摇头,周蔷又道:“她说可以找你爸想办法,你爸爸认识人多,我本来
要亲自去,她说我跟你爸爸不熟,反而害事,叫我在家等消息。我还以为你早知道
了呢。”
宁静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两三天了吧!”
宁静气得浑身发抖,一声不响地反身冲出去,本要先找尔珍算帐,踌躇一下还
是先办周蔷的事要紧,使气促促地跑回家,砰砰砰地敲大门,一股劲儿直闯到书房。
书房门紧闭着,她感觉到里面有人语,走近些以为玉芝在讲话,再听认出是尔珍,
虚飘间一句话入了宁静耳中:“您老要是为难,小静也可以……”
宁静很震动,一掌撞开门跨进去,一时大家都僵住。她狠狠地斜眼睨着尔珍,
尔珍瑟缩那儿,两条肥腿夹着一双手,挺着大而无当的肚子衣褶都堆堆拢拢挤到
肚子和乳房间了。
宁静当面质问道:“你说了什么歪话?”
不等答复,书桌后的赵云涛撑桌而起道:“尔珍,你先回去吧,我会尽量设法
的,叫周蔷不要着急。”
宁静仁立原地,乱成一气地盘着辫。赵云涛送尔珍出门口,回来书桌后坐下。
宁静说。“在您面前数贫嘴了?”
“说的也是实话。”
宁静回想刚才进来时,父亲根本面无难色,那结尾一句是尔珍画蛇添足。她没
想到尔珍这样坏。
赵云涛拿目光端详她,痛心地问:“小静,怎么会的呢?”
她不望他,负气道:“我哪里知道。”
赵云涛叹口气道:“年轻人就是冲动。”就不再言语。
宁静正转身离去,赵云涛又说:“你不要忘记平顶山的浩劫。”她剔愣愣打个
冷颤,继续走出去。
这天以后她决定不见千重了。也不全因为赵云涛最后那句话,也不全因为周蔷,
自己都不明白什么原因,忽然很绝望,绝望到想死。一面又相当注意周围的变化,
却久无眉目。玉芝这一向倒保持缄默,宁静揣度她可能同意自己同千重亦未可知,
那种人,料不准的,谁得势向着谁。宁静于此对她又要有意见。
千重显然很急,每天攀墙头扔石子,宁静多半面窗而坐,凝神看那石子落在玻
璃上,每落一粒,心里就绞疼一下,人就冲动想出去一次。一回一粒大石子锵一声
把玻璃窗打个洞,宁静吓一跳,马上躲起来,想想觉得好笑,他是不可能看见她的。
没法儿只得命佣人买玻璃糊,没糊上前她从那洞口窥出去,总可以看见千重趴在墙
头,仍然不顾一切地频抛石子。新玻璃换上后,千重就没再来了。
转瞬到了六月光景,生活十分安适,她重新恢复了信心,没有他,她照样过了,
思念是另一回事。周蔷的事早已解决,除了到她家,宁静绝少出门,搜母亲的旧书
读,日子有一种守节的端丽。这天,外面下着滂论大雨,屋里听来有一种隔世之感。
仿佛房间是一只鼓,管教外面锣鼓喧天,节气腾腾,鼓里空空的只对世界无知觉。
宁静正在炕上绣枕套,是一幅喜鹊登梅图,和她炕头柜上的镜面图一个款式。她素
来不好针黹刺绣之工,因这枕套是母亲生前绣下给她做嫁妆未完成的,自己闲着也
是闲着,便续绣下去。绯红缎面上已有一只喜鹊,第二只仅有一只鸟头,一只翅膀
是她接绣的,功夫差远了,绣就要不耐烦,觉得自己毛脚鸡似的,正感丧气,忽然
听得窗上“逼巴”一响,声音绝熟悉,入耳回荡,她当下狂喜,急急搘窗外望,大
雨中千重伏在墙头,一只手朝她招呀招,然后指指小河沿的方向。宁静点点头,不
及多想,即刻要出去,二黑子却打帘进来说:“小姐,老爷有事儿找您。”
宁静心想这样巧,说不得只好去一趟。书房里赵云涛负手而立,玉芝在一旁抽
水烟袋。
宁静想快快了结,劈头道:“找我啥事儿?”
赵云涛道:“你阿姨替你保个媒,说给一个姓高的,家里也是地主,明儿就来
相看,你的意思怎样?”
宁静脑里轰的一响,立时空白,浑身激灵灵起遍鸡皮疙瘩。她只是觉得可怕。
这是一个阴谋,在暗中进行,而把她蒙在鼓里。父亲竟也是同谋,全世界都在合谋
陷害她。
她软弱地叫一声,转身死命往外跑。她从来没感到像现在这样需要千重过,在
这世上她只有他了,他是她最亲的。
千重撑着把锈红油纸伞站在一行烟柳下。她死命冒雨奔去,奔去时是两个梦,
一头钻进那无雨的世界,立刻成了梦中梦。
她扑进他怀里只是哭,哭得肩膊一耸一耸的。他急着要看她,几次托她的脸没
托起,惟有连着问:“小静,什么事?小静……”
宁静一叠连声地说:“为什么你是' 什么人' ?为什么你是' 你么' ?为什么
你是那边的人?”
千重一把推开她道:“小静,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这样的话。你知不
知道我们可能以后都不再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宁静大声吼着,退后一步,人退在雨里。
千重往前一步,遮住她,要拉她,她甩开了。两人都湿淋淋的,伞的作用,只
是让他们分清哪些是泪,哪些是雨。
千重说:“真的,小静,可能我们以后不再见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说你不想见我不就结了吗”
“当初是谁不肯见谁?那时候你突然不肯见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知道又怎(读乍)地?不知道又怎地?”
“你别跟我僵。”
“我没跟你僵。”
千重哀哀地瞅着她道:“小静,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吗?”
他不说则已,此语一出,宁静的眼泪又串串簌簌弥了满脸。她抽咽道:“他们
要我相亲,事前也不让我知道,人都约好了,才来问我的意思,摆明是欺负我。”
千重迟迟疑疑地说:“小静,看看也不要紧,或者那是个好人。”
宁静豁然抬头道:“他好他的,关我啥事儿,连你,也要这样说。”
“唉!”他拨拨她额前的发道:“女孩子始终是要嫁的。”
“我只嫁你一个。”宁静说完,吓得一头埋进千重怀里不肯起来。
千重拍拍她,摸摸她,眼眶润湿起来。
头上的伞,护住这片洁净天,洁净地。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抗战胜利。
这消息并没有当天到达奉天,关东军人心惶惶,把消息扣压下。直到苏联红军
向东三省进发,当地庶民才知道日本人大势已去,登时起了动乱,仇情敌恨涨到沸
点,见一个日本人就杀一个,老少都杀,尸首通通扔进防空洞。日本人闭门鲜出,
满洲国所有官员紧急召集,火速撤离东北。
宁静真是悲也难言喻,喜也难言喻。那喜是为恢复河山,天下志气磅礴;而那
悲,使她更觉得切身、切肤。有很多很多东西,可以整个天下去承受拥有,独有这
一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嚼也好,尝也好,吞也好,是她一个人的。
她暗地里雇一辆马车到南站绕一圈,车夫一路上高声说:“姑娘,去接人是吧!
唉!这下好了,日本鬼子也有这么一天,所谓罪有应得,他们的橡子面呀……妈拉
巴子,我可受够了!”
宁静隐隐约约有点背叛的感觉,好在很快就到了。日本人住的一列房子十分低
气压,门户窗口关得严严,窗帘都密密拉上。她也明知见不着他,然而她总希望隔
哪条门缝墙孔,他能看见她来过。
当晚,夜极深极深了,是海底的谧谧深深。房里没有点灯,她一个人坐在桌前,
忧心忡忡,无法释怀,一合眼就看见千重被杀被围殴的情景。他死了吗?死了吗?
要是死了呢?
黑暗中,一把锈红油纸伞斜签角隅,是那次千重送她到街口,逼着她要她撑回
家的。她记起他怎么对她说可能永不再见,怎么满目隐衷依依望她。她怎样知道他
是诀别来的呢,她还哭他,折磨他,为难他。而他只是温柔地宠她。
宁静走到窗旁,几丛夜来香灿灿舞着,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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