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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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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看着儿女成家立室,他们也好抱抱孙子。”
    她觉得情势危急,兜转话题道:“你认为我爸的病该怎么治法儿?”
    他有点措手不及,连“哦”了两声道:“依我说,赵老伯这病是喝酒喝的,要
尽量少喝才能够根治。最好你能回去,劝劝他。”
    “有阿姨不就得了。”
    他笑一笑道:“那你还不了解老年人的心境,他们总是希望儿女在身边。你们
上次闹翻了,他心里不痛快,自然多喝了。你回去,他开心,用不着劝也会少喝的。”
    她听了觉得有理,一时起了动摇。这时他站起脱下西装褛,搭在扶手上。问她
厕所在哪儿,她忍笑引他到里面去,又回到厅里。目光游移间瞥见地上一张白名片,
约是熊应生的西装没搭好,口袋朝下,滑下来的。她抬起来,上面写着熊柏年三字,
她觉得耳熟,再念一遍,思索片刻,才记起是爽然绸缎庄的大股东。熊应生大概和
他有什么关系,本来嘛,东北姓熊的人原就少,她怎么早没留意到。熊应生不是说
有一个叔叔吗,这人可能就是他叔叔,也可能是他堂哥哥。这虽然也算是一项发现,
但她除了感到巧合外,并无其他感觉,重新把名片放回西装袋里去。
    他出来,西装袋里掏出手绢儿指汗。她问他道:“你堂哥哥叫什么名字?”
    “熊广生”
    “堂弟弟呢?”
    “熊顺生……我们这一辈,男孩子排字,女孩子排丽字。”
    “哦!”那么熊柏年该是他叔叔,她想。
    宁静虽然被熊应生说动了,但单是过渡的罢了,看见爽然又极想与他在一起,
极舍不得这种欲仙欲死的日子,纵使这种日子往往都不长久。
    转眼过了一个月。一天晚上爽然刚走,宁静回至房中解衣就寝。仲夏天气,她
多半睡在窗台下纳凉,月光潋滟,睡得特别香甜。她还没睡踏实,门上猛地一阵骤
响,她微骇一跳,伸头往外望望,是沈阳来的家里人。她换衣之际,永庆嫂让那人
进来了。
    看见宁静,那人道:“小姐,老爷下午入医大了。”
    “什么病?”永庆嫂问。
    “说是胃出血。”
    事情太突如其来,宁静脑里一团紊乱,只管站着发怔,还是永庆嫂说:“小姐,
我看你得去一趟。”
    她点点头。
    永庆嫂道:“我替你理一理行李去。”
    宁静突然想起什么道;“不,我自己来,你替我雇辆三轮车。”然后她转向那
报讯人道:“待会儿你先拿我的行李到火车站等我,我随后就来。”说完各自忙去
了。
    她胡乱叠两件衣裳,又临时找出那半阙词放好了。
    三轮车在夜街上济济跄跄,她靠着座背凝神听着轮声,以及擦过轮轴的风声,
觉得长路漫漫,十分孤独。她自从去年爽然生日到过他家,便没再去。此刻这般夜
了,敲人门扉,自不免心怯。但她得跟爽然说一声。
    是林太太应的门,看样子仍未睡,笑意掩不住眼里的狐疑,迎她进去道:“你
是找爽然吧,我去瞧瞧他睡了没,你请坐。”她开了厅里的电灯进去了。
    宁静椅子没坐暖,林太太便端出茶来,爽然尾随她身后。宁静经过刚才那一场
人忙马乱,如今坐定了,又见到爽然,禁不住鼻子一酸,眼里涌了泪。林太太搁下
茶匆匆回身走了。爽然控低身子问宁静什么事,她哭着告诉他。他替她抹擦抹擦眼
泪,重重地拍她背脊,嘴里重复着:“没事儿,没事儿。”宁静止泪了,他一溜烟
跑进去,又一溜烟跑出来,道:“咱们走吧,我陪你到沈阳去。”
    这简直比父亲入院的消息更突如其来,她还没来得及整理表情,他已经拉她出
去了,经过院子时,有蟋蟀叫,分不清是哪个方向的,他笑道:“等你回来,我和
你斗蟋蟀。”
    到得医大。因为是半夜三更,走廊间灯光白白的没什么人,脚步声回音隐隐,
胀空而急促。赵云涛的病房却是漆黑一片,引路的护士给他们开了灯,赵云涛歪着
头半张着嘴睡着了,脸色黄得发黑,像一张年代久远的旧报纸;小桌上一只空着的
玻璃杯,床边一张空着的木椅子。这情形给宁静一种受骗的感觉,她路上还使劲问
爽然胃出血会不会死的,虽然他肯定地告诉她不会,她仍驱除不掉满心积虑。胃出
血啊,可不是闹着玩的。她期待的是一种紧张、凄惨的气氛,然而,房里简直安详
得可怖,玉芝不在,小善不在,没有一个陪侍的人;而她老远地昼夜赶来,迎接她
的是这样的儿戏,儿戏到啼笑皆非的程度。
    她伏在他怀里哭起来,他以为她是担心父亲的病,一味拍她哄她,扶她坐下,
又到外面给她张罗一张行军床,让她躺下。一天奔波忧戚使她累到极点,爽然跟她
说要回抚顺去,叫她替他问候赵云涛,她也只朦朦胧胧地点个头,睡了。
    第二天早晨情形不大相同,房里挤满了人,仿佛昨晚那个空空的恐怖的房子不
过是一场梦。她起来的时候,唐玉芝赵言善江妈和二黑子都来了。
    唐玉芝道:“我瞧你睡得香,便没叫醒你,睡得好吧?”
    “多早晚到的?”赵云涛问。
    宁静揉揉眼睛道:“约莫三四点吧,是爽然送我来的。”
    “他走了?”
    “暧!”
    江妈给她弄来一盆洗脸水,她洗着脸问赵云涛:“爸,你没啥事儿吧?”
    玉芝代答道:“昨儿止了血,熊大夫说没什么的,多住些日子,小心调养就是
了,你也是的,昨晚上怎不回家睡?”
    “我以后都在这儿睡。”宁静绞着洗脸巾道。
    接着来了两个平日赵云涛结伴上西门帘儿的朋友,谈话便打断了。
    宁静对赵云涛始终有点内疚的心情,她想要是她早回家来,他的病或许不至如
此严重,于是他住院期间对他格外顺从周到。
    爽然陪他父亲来过一次,他自己来了两次,可是玉芝老和熊大夫一递一唱地奚
落他,他便不大来了。宁静为此对熊应生大大地反感,但他是父亲的负责大夫,又
是赵家的朋友,不好表现得太决绝。每逢他有事无事地来绕一圈儿,她亦笑欣欣地
应酬,完全是基于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原则。
    她回家把她和爽然初相识时他送她的团扇拿来,在炎炎懒懒的下午一扇一扇,
依稀嗅到牡丹香,岁月去了,只图暗香一度。晚上她伏窗远眺,星月熠熠,下西园
子草丛里有萤火虫点点流徙,她下去握着团扇扑一阵没扑着,蹲在地上哭起来,心
里唤着爽然,她知道多唤几次,夜里会梦到他的。
    熊应生下班了总在房里耽着,每每邀她下小馆子,她待拒绝,赵云涛唐玉芝一
旁捅咕,只得去了。一席全他讲话,间或干干地笑着,她半注心神地听,觉得他除
了一发头油、一脸肥油外,简直无甚水分。但因为她经常是笑着的,他每次都感到
颇畅快,觉得他们之间亦颇有进展。
    这样过了十天,宁静几次向赵云涛提出他回家调养,他说要打针吃药,不妨再
住些时日。渐渐地,人来得少了,唐玉芝照旧打牌,许多朋友都不“顺道”了。
    这天,熊应生休假,坐着和宁静淡天,屡屡欲言又止,正坦告的当儿,赵云涛
起来去解手,便打住了。等他回来,熊大夫磨着膝头道:“小静,我想请你到我家
里去。”
    她甩甩辫子道:“干啥?”
    “吃顿便饭,聊聊。”
    “为啥?”
    赵云涛干涉道:“哎呀!你就去呗,人家一番好意,还问这问那的,害你不成。”
    “那你呢?”
    “我理会得,你去玩玩吧!”
    熊应生家在和平区,距离医大极近,是沈阳的高尚住宅区,泰半日式房子,格
式和赵云涛在抚顺东九条的房子差不多,但熊应生那座是复式的。
    进门,楼上的半导体纸醉金迷地唱着:“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
声响,歌舞升平……”熊应生跑到楼梯口往上嚷:“顺生,把音量捻小一点儿。”
楼上的人往下嚷:“应哥,你回来了,是不是赵小姐来了?”熊应生嘿笑一声,且
不答他。领宁静进客室去。半导体音量较小了,仍可模糊地听到:“……酒不醉人
人自醉,胡天胡地磋跎了青春,晓色朦胧倦眼惺忪……”半导体闭了,楼梯上一阵
鞋声杂遝,客室里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孩子,向宁静欠一欠身。跟着熊柏年夫
妇都出来了,一家子都是方正脸,像进来了几张麻将牌。宁静觉得被包围似的,睊
睊地横熊应生一眼。想起爽然和她的知心,不禁心中悲凉。
    熊家挂着笑脸围坐着,熊柏年夫妇眼珠碌碌地仔细打量她。熊柏年问她一句什
么活,掺着浓浓的客家音,她又没专心,一下子溜过去了。熊应生替她翻译道:
“我叔叔问你跟我认识多久了。”
    她道:“还不太久,记不得了。”
    熊应生顶顶眼镜窘笑道:“我倒觉得已经很久了似的。”
    她撤撇嘴道:“你觉得罢了。”
    他不安地望望她。
    熊柏年又问她赵云涛有没有做买卖,她这回听懂了。答了。熊应生向她道:
“我叔叔是年纪比较大才到这儿来,口音改不了。你又不会说上海话,他年轻时候
在上海念大学,上海话讲得棒极了。”她正在纳闷爽然怎么和这熊老板谈事情的,
这就是了,爽然是懂得上海话的。
    众人又随便聊一会儿,熊太太道:“你们玩吧,我到里边儿看看厨房准备得怎
么样了。”她这一起头,其他的亦借故出去了。熊顺生临行和熊应生咬一句耳根子,
应生擂他堂弟弟一拳道:“去你的。”熊顺生又向她道:“赵小姐你随便坐。”应
生随他出去打一转儿又回来。
    他踌躇不宁地搓搓手,舔舔唇,踱踱步,最后顶顶眼镜道:“小静,我以前不
是向你提过我母亲明年会来吗?”
    她猜到三分,重施故技地打岔儿:“你不是还有一个堂妹妹吗?为啥不见呢?”
    他皱眉觑觑她:“她在上海念书,我不是跟你讲过吗?”
    “是吗?”他的确跟她提过,只是她一时情急忘了。她想要是他堂妹妹在,她
可以进他堂妹妹房里瞎扯一气,避开他。
    他握握手又重新开始:“我不是向你提过我母亲要来的事儿吗?”
    “是呀!”她挑挑下巴,勇对现实。
    应生垂眼继续道:“是这样子,我收到母亲的信,说她不到东北来了,想在北
京上海杭州这几个地方玩玩。我希望先和你结婚,然后一块儿去,算是度蜜月。”
他一口气说完,抬眼注视她。
    她低着头,急捻着辫子,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常用话来:“我觉得我们还不够了
解。”
    过了半晌,才听得他道:“不见得吧,我觉得近来咱们的感情增进了不少,互
相也了解了。跟你在一起,我感到非常快乐,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妻子!”
    “我……我觉得我还不太认识你呢!”他这时是侧对着她的,她望望他,他发
根上和鼻洼子里的油腻在日光下畏缩地闪着,忽觉不忍,道:“过些日子再说吧!”
    这里的时辰过了,有人大声嚷道:“喂,吃饭啰,帮手放桌子。”
    当晚,应生来到堂弟顺生房中。顺生正歪在床上抓纸牌,看见应生的阴天脸,
嘻笑道:“碰钉子了?”
    应生闷声不响地坐下,顺生又道:“没指望了?”
    “不一定,她说再过些日子的。”
    顺生道:“嘿,我以为你特地叫我回来看谁呢,这个赵小姐我见过。”
    “见过?”
    “她到旗胜去过,做什么去了?”顺生捂着脸想了一想,道:“忘了,和陈小
姐在门口讲两句话儿。”
    “她常去找那姓林的?”应生询道。
    “没有,那陈小姐常来倒是真的。”
    “他未婚妻嘛!”应生道。
    “那赵小组长得不怎么地嘛,单薄相。”
    应生变着手把椅子蹬得一挫一挫往后仰,问道:“旗胜最近生意还过得去吧?”
    “马马虎虎。”顺生撂下纸牌,掏出一支烟卷燃了,道:“我他妈的对绸缎买
卖压根儿没兴趣。”
    应生笑道;“那时候你说对中药没兴趣,现在又说对绸缎没兴趣,我看是窑子
里的窑姐几你最感兴趣儿。”
    顺生站起来道:“你别尽挖苦我。这年头儿,哪儿是做买卖的!只是姓林那小
子积极。”
    “攒钱讨个屋里的呗。”
    顺生来回巡两步,拍拍应生肩头,道;“应哥,我最近拉饥荒,可不可以挪两
个钱儿我用用?”
    “啧,你有完没完?你当我是财神爷。”
    “哎呀,你还计较那个,咱们可都是姓熊的不是?”
    应生怒视烟幕后的顺生道:“每回挪给你都是瓢底写帐,这样给法儿,连我也
得拉饥荒。”
    顺生赖着脸道:“最后一遭嘛,下回……”
    “怎地?”
    “不找你。”
    “啐,我劝你趁早改邪归正,要不然”
    “崇祯皇帝上煤山,绝路一条。”
    应生苦笑道:“好吧,跟我到房里拿。”
    一个大晴天,宁静在父亲病房中凭窗闲观园里纳凉的病人,左手轻摇团扇。远
远的走来一个穿浅蓝上衣宝蓝裤的年轻人,刷白的回力球鞋如蝴蝶翩翩。她心里一
震,以为是爽然,马上又否定自己,敢情是想他想昏了头了。那人走近,再定睛细
看,真的谁道不是呢。只见他眯着眼望上来,朝她挥挥手。她第一次这样居高临
下地看他,中间隔着一个天涯的阳光轻风和情怀,教人兴奋欲泪。她向他招招手,
扭头看看正在假寐的赵云涛,蹑着脚尖儿急速地出去了。
    她阳光下跑到他面前,眼波笑浪溅得他一头一脸。他走过一段路,脸红红的,
笑着从裤袋里摸出两张票子道:“看电影去?”
    她点头说好,和他并着走,向他道;“老久不来找我。”
    他不接她,问道:“你爸爸还得住多久医院?”。
    “他呀,他现在根本是赖着不走。”
    “为啥?”
    “谁知道。”她带了扇出来,给他扇扇,又给自己扇扇道:“看什么电影?”
    “严俊白丹凤的。”他倒倒眉道:“知道了吧?”
    她神色一黯,但仍然笑道:“青青河边草。”她给自己扇扇子,又给他扇扇,
扇得不好,打着他的鬓颊,“噗”一声,两人都笑了。
    光路电影院出来,爽然请她吃冰淇淋,吃完都还不想往回  走,随处逛逛,竟
不觉到了小河沿。他们初相识时常到这儿溜达,如今重来,心里都有点难喻之感。
爽然刚才在街边儿给她买了一只蝈蝈儿,囚在一个高粱秆编的小笼里,此刻“哥哥”
鸣着,鸣得夏日益长。
    她忽道:“你瞧,我们今天的衣服一样颜色。”音调非常高,好像她现在才发
现,觉得奇怪,不太可能。他诧笑着瞅瞅她的浅蓝竹布旗袍,顺便瞅瞅她,笑得白
牙都要响。
    她把笼让一条嫩枝穿吊着,自己挨着树干,转着扇柄悠悠唱起来:“青青河边
草,相逢恨不早,梦里长相聚,觉来隔远道。青青  河边草,春去秋来颜色老,欢
爱需及时,花无百日好……”
    他们这时是在堤岸,爽然聆听她唱,垂首如柳,眈眈望着水里他的倒影,她的
倒影,漫漫漶漶,却没有歌声的倒影,歌声上云霄去了。他扭头问他:“那么快就
学会了?”
    她没告诉他电影她已先和熊应生看过一次了,只说;“哎,尔  珍和周蔷都说
我记性强,存心记,没有记不了的。”她轻笑两声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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