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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作者:贾平凹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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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老宋更趁热打铁,说:“平凹也早有这个意思!”老侯说:“贾老师也爱石头?那我以后给你弄,这一块我答应
了我的一个老领导的。你说那石头好吗?”我说:“好!”郭不说:“贾老师来一趟不容易,给老领导以后再弄吧,这
一块让贾老师先带上。”老侯说:“那好。这一块给贾老师!”我、老宋、郭不几乎同时站起喊了个“好啊!”给老侯
再续酒,又续酒。
吃罢饭,去老侯家就取了石头。这石头我从疏勒抱回喀什,从喀什抱回乌鲁木齐,从乌鲁木齐抱回到西安,现供奉
在书房。
日日对这块石头顶礼膜拜时,我总想:如果当时在乌鲁木齐决定去北疆还是去南疆时不因老宋曾在喀什工作过而不
去南疆,这块佛像石就难以得到了。如果到了喀什,周涛未给郭玉英打电话,这块佛像石也难以得到了。如果那个礼拜
天郭玉英迟来两分钟,我们去了老曾家这块佛像石也难以得到了。如果去了郭玉英家,老侯先一分钟把佛像石抱回家然
后在门口迎接我们,这块佛像石也难以得到了。如果老侯抱了佛像石如郭玉英一样抱放在卧室,我们不好意思去人家卧
室,这块佛像石也难以得到了。如果老侯的老领导还在疏勒,这块佛像石也难以得到了。如果酒桌上郭不不那么说话,
我又启不开口,这块佛像石也难以得到了。这—切的一切,时间卡得那么紧,我知道这全是缘分。我为我有这个缘分而
激动得夜不能寐,我爱石,又信佛,佛像石能让我得到,这是神恩赐给我的幸运啊!
为了更好地珍藏这块佛像石,我在喀什详细了解这佛像石的来历,在乌鲁木齐又请一些历史学家论证。回到西安再
查阅资料,得知:一、此佛像石来自西藏阿里的古格王国。古格王国始于七百年前,终于三百年前。王国城堡遗址至今
完好,有冬宫和夏宫,宫内四壁涂赤红色,壁画奇特。墙壁某处敲之空响,凿开里边尽是小欢喜佛泥塑,形象绝妙。但
为模范制作。王国传说是在一场战争中灭亡的,现随处可见残戈断剑、人的头骨、马的遗骸。山下通往山上的通道两旁,
摆着这种佛像石,是当地佛教徒敬奉或来此处祈祷神灵而择石凿刻的。
二、阿里属西藏的后藏,从喀什坐三天三夜汽车,翻越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雪原,再行二百里方能到城堡的山下,
一般人难以成行,成行又难以安全翻越雪原。即使到了城堡,还有藏民在城堡看守,并不是想拿什么就能拿了什么。
三、石是雪原上的白石,不是玉,却光洁无瑕,质地细腻,坚硬有油色。菩萨造型朴而不俗美而不艳,线条简约,
构图大方,刻工纯熟,内地四大佛窟的塑像和永乐宫彩绘皆不能及。更可贵的是,任何人见之,莫不感受到—种庄严又
神圣的气息,可能是当地的信徒是以极虔诚的心情来刻凿的,与别处为塑像而塑像或纯艺术的塑像雕刻不同,又在西藏
佛教圣地数百年,有了巨大的磁场信息。
有缘得此佛石,即使在喀什,许多信佛者、收藏奇石人、学者、画家、作家皆惊叹不已,他们知道有这种佛石,谋
算了十多年未能如愿以偿的。此佛石归我后,正是我《白夜》出版的本月,对着佛石日夜冥思,我检讨我的作品里缺少
了宗教的意味,在二十世纪的今日中国,我虽然在尽我的力量去注视着,批判着,召唤着,但并未彻底超越激情,大慈
大悲的心怀还未完全。那么,佛石的到来,就不仅仅是一种石之缘和佛之缘,这一定还有别的更大的用意,我得庄严地
对待,写下文字的记录。
夏河的早晨
这是一九九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早上七点或者八点,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安静,使我醒来感到了一种恐慌,我想制造些
声音,但×还在睡着,不该惊扰,悄然地去淋室洗脸,水凉得淋不到脸上去,裹了毛毡便立在了窗口的玻璃这边。想,
夏河这么个县城,真活该有拉卜楞寺,是佛教密宗圣地之一,空旷的峡谷里人的孤单的灵魂必须有一个可以交谈的神啊!
昨晚竟然下了小雨,什么时候下的,什么时候又住的,一概不知道。玻璃上还未生出白雾,看得见那水泥街石上斑
斑驳驳的白色和黑色,如日光下飘过的云影。街店板门都还未开,但已经有稀稀落落的人走过,那是一只脚,大概是右
脚,我注意着的时候,鞋尖已走出玻璃,鞋后跟磨损得一边高一边低。
知道是个丁字路口,但现在只是个三角处,路灯杆下蹲着一个妇女。她的衣裤鞋袜一个颜色的黑,却是白帽,身边
放着一个矮凳,矮凳上的筐里没有覆盖,是白的蒸馍。已经蹲得很久了,没有买主,她也不吆喝,甚至动也不动。
一辆三轮车从左往右骑,往左可以下坡到河边,这三轮车就蹬得十分费劲。骑车人是拉卜楞寺的喇嘛,或者是拉卜
楞寺里的佛学院的学生,光了头,穿着红袍。昨日中午在集市上见到许多这样装束的年轻人,但都是双手藏在肩上披裹
着的红衣里。这一个双手持了车把,精赤赤的半个胳膊露出来,胳膊上没毛,也不粗壮。他的胸前始终有一团热气,白
乳色的,像一个不即不离的球。
终于对面的杂货铺开门了,铺主蓬头垢面地往台阶上搬瓷罐,搬扫帚,搬一筐红枣,搬卫生纸,搬草绳,草绳捆上
有一个用各色玉石装饰了脸面的盘角羊头,挂在了墙上,又进屋去搬……一个长身女人,是铺主的老婆吧,头上插着一
柄红塑料梳子,领袖未扣,一边用牙刷在口里搓洗,一边扭了头看搬出的价格牌,想说什么,没有说,过去用脚揩掉了
“红糖每斤四元”的“四”字,铺主发了一会呆,结果还是进屋取了粉笔,补写下“五”,写得太细,又改写了一遍。
从上往下走来的是三个洋人。洋人短袖短裤,肉色赤红,有醉酒的颜色,蓝眼睛四处张望。一张软不沓沓白塑料袋
儿在路沟沿上潮着,那个女洋人弯下腰看袋儿上的什么字,样子很像一匹马。三个洋人站在了杂货铺前往里看,铺主在
微笑着,拿一个依然镶着玉石的人头骨做成的碗比画,洋人摆着手。
一个妇女匆匆从卖蒸馍人后边的胡同闪出来,转过三角,走到了洋人身后。妇女是藏民,穿一件厚墩墩袍,戴银灰
呢绒帽,身子很粗,前袍一角撩起,露出红的里子,袍的下摆压有绿布边儿,半个肩头露出来,里边是白衬衣,袍子似
乎随时要溜下去。紧跟着是她的孩子,孩子老撵不上,踩了母亲穿着的运动鞋带儿,母子节奏就不协调了。孩子看了母
亲一下,继续走,又踩了带儿,步伐又乱了,母亲咕哝着什么,弯腰系带儿,这时身子就出了玻璃,后腰处系着红腰带
结就拖拉在地上。
没有更高的楼,屋顶有烟囱,不冒烟,烟囱过去就目光一直到城外的山上。山上长着一棵树,冠成圆状,看不出叶
子。有三块田,一块是麦田,一块是菜花田,一块土才翻了,呈铁红色。在铁红色的田边支着两个帐篷,一个帐篷大而
白,印有黑色花饰,一个帐篷小,白里透灰。到夏河来的峡谷里和拉卜楞寺过去的草地上,昨天见到这样的帐篷很多,
都是成双成对的鸳鸯状,后来进去过一家,大的帐篷是住处,小的帐篷是厨房。这么高的山梁上,撑了帐篷,是游牧民
的住家吗?还是供旅游者享用的?可那里太冷,谁去睡的?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这里的人间。”
“看人间?你是上帝呵?!”
我回答着,自然而然地张了嘴说话,说完了,却终于听到了这个夏河的早晨的声音。我回过头来,×已经醒,是她
支着身与我制造了声音。我离开了窗口的玻璃,对×说:这里没有上帝,这里是甘南藏区,信奉的是佛教。
1995年10月31日夜记
名角
杨凤兰是西安南郊人,十一岁上跟李正敏学戏,翌年即排《三对面》,饰青衣香莲。凤兰个头小,家人牵着去后台
装扮,一边走,一边嚷道要吃冰糖葫芦。家人说:“你是香莲了,还贪嘴?”凤兰嘴噘脸吊。但到锣鼓声起,粉墨登场,
竟判若两人。坐则低首嘿答,立则背削肩蹇,抖起来如雨中鸡,诉起其冤,声口凄婉,自己也骨碌碌坠下泪来,一时惊
动剧坛。李正敏说:“这女子活该演戏,但小小年纪竟能体味苍凉,一生恐要困顿了。”愈发爱怜栽培,传授《三击掌
》、《徐母骂曹)、《二进宫》给她。
渐渐长大,凤兰已是名角,拥有众多戏迷,她不喜张扬,见人羞怯,伏低伏小。剧团多有是非,无故牵扯到她,旁
人都替她蛮脸作怒了,她仍只是忍耐,静若渊默。一年夏天,回村探母,正在屋里梳头,墙外忽有枪声,有东西跌在院
中一响。出来看时,有鸟坠在捶布石下,遂矮墙头上露一人脸,背着猎枪,挤眉弄眼,示意鸟是他打中的。凤兰有些恼,
提了鸟丢出去,那人却绕过来,收住了脚,在门首呆看。凤兰耳根通红,口里喃喃,微骂掩门不理。又一年后,女大当
嫁,有人提亲,领来了一小伙见面,竟是打鸟人。小伙笑道:“我早打中的。”时凤兰二十三岁,谭兴国大其九岁,且
带有一小孩。亲戚里有反对的,但凤兰不嫌,认定有缘,遂为夫妇。
秦腔虽是大的剧种,历来却慷慨有余,委婉不足,出西北就行之不远。李正敏毕生力戒暴躁,倡导清正,死时紧握
凤兰手,恨恨而终。凤兰见宗师长逝,哭昏在灵堂,立誓发扬敏腔艺术,此后愈发勤苦,早晚练功不辍,冬夏曲不离口。
出演了《白蛇传》、《飞虹山》、《谢瑶环》。每次演出,都在家叩拜宗师遗像,谭兴国在旁收拾行装,然后骑自行车
送至剧场。谭兴国那时在一家话剧院做美工,凡有凤兰演出,必坐于台下观看,一边听观众反映,一边作记录,回家便
为凤兰的某一唱句、某一动作,提建议,作修正。灯下两人戏言,凤兰说:“我这是为戏活着么!”兴国说:“那我就
为你活着!”刚说毕,窗外嘎喇喇一声雷响,两人都变了脸。
二十七岁那年,凤兰演《红灯记》,只觉得脖子越来越粗,却并不疼,也未在乎,衣服领口就由九寸加宽到一尺一,
再加宽到一尺三。演第二十七场,突然昏倒在台上,急送医院,诊断为甲状腺癌,当即手术,取出了八个瘤子,最大的
竟有鸭蛋大。医生告诉兴国:人只能活二年。兴国跑出医院在野地里呜呜哭了一场,回来又不敢对凤兰说。数月里人在
医院伺候,夜不脱衣,竟生了满身虱子。凤兰终于知道了病情,将硬得如石板一样的半个脖子,敲着嘭嘭响,抱了李正
敏的照片泪流满面。她写下了遗书,开始七天不吃不喝。兴国铺床时,褥子下发现了遗书,一下子把凤兰抱住大哭。凤
兰说:“我不能唱戏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兴国说:“有我在,你不能走,你能唱戏的,我一定要让你唱戏嘛!”
谭兴国把凤兰病情材料复印了几十份,全国各大医院都寄,希望有好的医疗方案。医院差不多都回信了,惟一只能化疗。
在漫长的化疗过程中,谭兴国四处求医寻药,自己又开始学中医,配处方。杨凤兰竟每天数次以手指去拨声带,帮助活
动。服用了兴国的药方二百八十多服,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出院五个月后,凤兰真的上台演出,演过了七场。第八场演出中,她正唱着,突然张口失声,顿时急得流泪,满场
观众一时惊呆,都站起来,静悄悄的,等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哽哽咽咽便起了哭音。从此,失声多年。凤兰再不去想到
死,偏要让声再出来,但声还是不出。百药服过,去求气功,凤兰竟成了气功师最好的弟子,多半年后,慢慢有了声出
来。气功师见她刻苦,悟性又好,要传真功给她,劝她不再演戏,师徒云游四方去。凤兰说:“我要不为演戏,早一根
绳子去了,何必遭受这么大的罪?”每次练功前,都念道李正敏,每念道精神倍增。气功师也以为奇,遂授真功给她,
收为干女。发了声后,凤兰就急于要唱,但怎么也唱不成,音低小得如耳语。又是如此数年,她开始了更为艰辛的锻炼,
每早每晚,都咪咪咪,吗吗吗,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往上练,常常几个月或者半年方能提高一个音节。每每提高一节,就
高兴得哭一场,就给李正敏的遗像去奠香焚纸。兴国照例要采买许多酒菜,邀朋友来聚餐恭贺。在去北京疗养练声期间,
兴国月月将十分之八的工资寄去北京,自己领着两个孩子在家吃粗的,喝稀的,每到傍晚才去菜市,刨堆儿买菜或拣白
菜帮子回来熬吃。凤兰终于从北京拨来电话,告知她能唱出“希”和“豆”的音节了,夫妇俩在电话里激动得放声大哭。
当凤兰再次出现在戏台上,剧场如爆炸一般欢呼;许多观众竟跑上台去,抱住她又哭又笑。
一个演员,演出就是生命存在的意义,杨凤兰人活下来了,又有了声音,她决心要把耽误了十多年的时间补回来,
把敏派艺术继承和光大。但是灾难和不幸总是纠缠她。一次演出途中发生了车祸,同车有两人死亡,她虽然活下来,却
摔成严重的脑震荡,而且一个膀子破裂,落下残疾,再也高举不起。更要命的是戏剧在中国正处于低潮,所有演出单位
只能下乡到偏远地区方可维持生计,她毕竟身子孱弱,不能随团奔波。凤兰的脾气变坏了,终日在家浮躁不宁。兴国劝
她,她就恼了,说:“我苦苦奋斗了几十年,现在就只有去唱唱堂会吗?!”不理了兴国,兴国把饭做好,她也不吃。
兴国也是苦恼,琢磨着剧场不演戏了,能不能拍电视录像片,与几个搞摄像的朋友合计了,回来对凤兰说:“你如果真
要演正经戏,就看你能不能成?”说了主意,凤兰猛地开窍,当了众人面搂抱了兴国,说:“知我者,兴国也!”
拍电视片又谈何容易?首先需要钱,夫妇俩从此每日骑了车子,成半年天天去寻找赞助,这个公司出一万,那个熟
人掏三百,见过笑脸,也见过冷脸,得到了支持,也承受了嘲弄,终于筹集了十二万八千元,兴国也因骑自行车磨破了
痔疮躺倒过三次。凤兰选择的剧目是《五典坡》,《五典坡》是李正敏的拿手戏。但旧本《五典坡》芜杂,夫妇俩多方
求教专家学者,亲自修改,终于开拍,辛辛苦苦拍摄了,却因经验不足,用人不当,拍成后全部报废,钱也花光了。夫
妇俩号啕大哭,哭罢了,你给我擦泪,我给你擦泪,咬了牙又出去筹款。这一次凤兰谁也不信,只信兴国,要兴国导演。
兴国的本行是舞美设计,在国内获得过三次大奖,虽未从事过导演,但对艺术上的一套颇精到,又经历上次失败,就多
方请教,组成强有力的拍摄班子。新的拍摄开始,一切顺利,凤兰极度亢奋,常常一天吃一顿饭。兴国更是从导演、布
景、灯光、道具,以及所有演员、工作人员的接来送往,吃喝拉睡,事无巨细地安排操作,每天仅睡两个小时。—日,
夫妇俩都在现场架子上,兴国扛着摄像机选机位,往后退时,凤兰瞧着危险,喊:“注意!注意!”没想自己一脚踏空,
仰面从高架上跌下来,左脚粉碎性骨折了。在床上又是躺了八个月。八个月后,带着一手一脚都残疾的身子将戏拍完,
凤兰体重减轻了十斤,她笑着说:“活该戏要拍好的,后边的戏是王宝钏寒窑十八年,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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