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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林-2006年第5期-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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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那儿,一动不动,凝视着下方的边界。她曾经从那里走出来,鼻青脸肿、心急如焚、怒火中烧。她可以从遇难的森林中准确地找出自己脱身的那个缺口。米兰达坐在她脚边,鼻子扬起,鼻翼因为荒原上升起的刺鼻气味而翕动。来自森林的遥远、持续的电锯声打破了旷野的寂静,同样也锯开了她的心。 
  “我不愿意,我!”格蕾丝大声叫喊,“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格蕾丝,情愿消失。她梦想着道路永远不能通行,人们永远无法清障;梦想着人们把她遗忘;梦想着那边没有人想念她,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甚至梦想着克里斯托弗,待他不再对她怀有希望后,也忘了她。她希望不在身后留下任何痕迹,甚至连被大雪毁了的皮鞋和价值两千美元的大衣也不要留下。她梦想自己化为乌有,和托马斯一起消失在无人的国度里,消失在一个完全不同、没人认识的地方。在那里,她的生活将是怎样的呢? 
  直到今天早晨,直到她听见这该死的电锯声,她才意识到自己同时相信着两种不可调和的现实而居然没有发现自己有多么矛盾。一面,是她在这里经历的一切,不可抗拒的森林把她推向托马斯。相反的那一面,克里斯托弗在等她,有人在指望着她,日内瓦、纽约……她原本能够同时凝视生活的两面,但却不知感激。直到她听见锯子的尖叫,才发现她已失去了这种天赋。她想把两块碎片重新拼贴起来。但这是不可能的,她很清楚。 
  米兰达跳起来冲向斜坡上一个遥远的身影。格蕾丝的心从未有过地,亦或是记忆中从未有过地狂跳不止。托马斯正向她走来。 
  想像着自己投进他的怀抱,格蕾丝感到很窘。托马斯一直低垂着眼睛。 
  “我刚从布方日山口回来。”他伸出手臂指向一片无垠的荒原。 
  她点点头。 
  告诉她,托马斯。告诉她她想听到的话。时间不多了,你知道的。远处,伐木工人在忙碌。他们应该到处都是,和法国电力人员、工兵部队的人一起。谁又能知道一个有组织的国家会用什么样的办法来阻止一场爱情呢?告诉她她应该听到的话。为了这个,她走了那么多路,斩断了那么多橡树,放弃了自己那么多理念。她的面容高傲,她的美充满激情、趾高气昂,但却掩不住本身矫揉造作的空洞。告诉她从你看到这一切的那一刻起,当你让她把钉子递给你时,你,曾经把自己的余生钉在回忆的十字架上的你,一直梦想着对她说的话。既然应该由男人先开口,那就让她明白她灰色的眼睛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你。还有在这场惨剧的泥淖里,她那穿着大衣和古芝皮鞋的不真实的样子。她居然在高原上穿高跟鞋!告诉她,她是自你的生活陷入暗夜以来,你所见到的最美丽的风景。这朵幽兰,本来充满致命的威胁,却因为一场不真实的奇迹般的飓风,在椽子上颤抖着为你递上一盒钉子。 
  “您听见了吗?” 
  “这是荒原上的野风。让人联想到摩擦声。” 
  格蕾丝一位流亡纽约的西伯利亚朋友曾经对她说过,在依尔库次克东西伯利亚城市。无垠的冰面上,人们可以听见地球转动的声音。此时此刻,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种伴随着心跳节奏的风啸声。她还认为他们本应快速地、不假思索地、无声地投向彼此,汲取彼此,发掘他们所有的秘密。在别人抓住他们之前,抓紧彼此。 
  托马斯垂下眼睛。他的言语打了结,压在喉咙深处,无法越过嘴唇。他已经沉默得太久了。昨夜,他将这个女人挚爱一般搂在怀里。而对她而言,他可能只是个御寒的保护层。他回想起自己曾看着她入睡。但他同样回想起她的激烈和绝望。 
  “我们走走吧,如果您乐意的话。” 
  这话是格蕾丝说的。她知道他想对她说什么。她明白他不能说。他站在她的下方。他,这个巨人,抬眼望着她。从来没有人这么看过她,格蕾丝。 
  “向那边走。”她补充道。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伸手指向西方。也许是为了逃离电锯嘶哑的声音,逃离幽灵村,甚至是方塔农舍。也许是因为这个方向的天空有着让人逃离的信号闪光般的光芒。 
  他们肩并肩地走着。米兰达不知疲倦地环绕着他们来回奔跑。他们羞怯地沉默着。一片沙化的荒原沿斜坡缓缓展开,泥炭层上长满刺柏,静静地守望着荒漠。它们长在一望无际的广袤森林的边界上。突然,格蕾丝靠近托马斯,挽住了他的手臂。她紧紧攀住他。他们的脚步调整得彼此一致了。 
  “昨夜我很好。”她把头靠在托马斯身上。 
  “我也是。” 
  他们不再说话了。他们还不能说得更多。特别是他。为了这句“我也是”,他付出的代价比对她说第一句话时还多。她说这些话是事先酝酿好了的,何况又是由她先开口。他们迈出了相互承认的第一步。接下来,她更加实际。时间在她眼前流逝。而他呢,在沙漏面前他依旧双眼迷茫。他还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是什么。他以为他们的时间是无限的,因为他以前就是这么过来的。荒谬! 
  他们默默地走了很长时间,满足于这种沉默。他们能说些什么不切实际的话呢?他们找不到。他们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比起可能会一下子哽在他们之间的话语,沉默将他们联系得更加紧密。他们知道这一时刻是独一无二的。他们的生命走到现在,就是为了能像现在这样在牧草上漫步。他们第一次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什么样的踏实?只有此刻才能让他们安心。像那些经历过的人描述的那样,他们感受到的像是一种突然产生的信仰。还不止这样,他们信赖的并不是肃穆的、可以庇佑他人的至高无上的神灵,而是一个类似于他俩那样颤抖着的,同样脆弱、同样赤裸、和他和她一样卸下武装的东西。 
  “您还记得吗,在小教堂的屋顶上?” 
  还是她采取的主动。作为女人,她猜想这个痛苦的巨人可能无法很快回应,他没有她那么伶俐,也更加胆怯。于是她巧妙地选择旧事重提。因为这是他们的旧事。中间间隔了四百万年,还是四天?他们已经记不起来了。 
  “您刚到的时候很狼狈。” 
  她冲他扬起鼻子。现在,她想要抓住他的视线,她要确定它们还是蓝色的,没有因他们迈出的这最初的几步而变色。而他呢,他却继续盯着地平线。他还不能承受她过近地注视他。这会让他感到不舒服。他需要空间。也许还需要她对他这个被勘察者的兴趣永远别再消失。她懂了,低下头去看她绿靴子的鞋尖。同时,她又向他的手臂贴紧了些。他,毫无怨言地让她依靠。在他的手里,她像女式小阳伞一样轻盈。 
  “那是值得的。” 
  为什么她会这么说呢?这句话含有太多的言下之意。她的语气隐约带着疑问,但又不完全是疑问。对她来说,这是肯定句。不管了,反正你就是复杂而且狡黠,格蕾丝。管他呢,说都说了。她蜷在他身边。她在窥视。大个子很紧张,他只能紧紧地搂住她。他可以这么做,他也清醒地知道必须这么做。如果他再没有反应,她可又要开始了。这就是她的打算。走到那边常年被西风吹弯了腰的刺柏附近的时候,她会再做一次尝试。要怎么做呢?她还不知道。不过用不着了,因为他说道: 
  “是啊,那是值得的。” 
  她笑了。她赢了。他学得很快。他掌握了正确的语气,这种语气标志着一生中最重要的几句对话。这几句话,人们可以说:我一生中只在两三句话中感受过这样的语气,不会再多了。而它表达爱情的频率又比友情还要稀少。格蕾丝很幸福。托马斯也是,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当由女人主导的时候,他就更加不知所措了。她放心了,于是开始尝试某些更冒险的举动。在象棋中,这种睿智的手段肯定应该有个说法。在修辞学上也是,不过格蕾丝忘记了,再说了,这也不是问题所在。 
  “屋顶的确要修葺。” 
  陷阱张开了。她在等待。只要一步走错,他们就会倒退好多步。米兰达在二十米外刨着地。格蕾丝虚构了一个赌注,想着这个诡计实在太过浅显了,他不会屑于上当的。虽然并不指望,但她的手还是鼓励一般攥紧了托马斯的胳膊。 
  “不仅是房顶,还有……” 
  他说不下去了。不过最重要的已然说出。格蕾丝笑了。她胜利了。时间,现在是这个问题在困扰着她。这是个无法回避的最终对手,不能用言语去哄骗,要战胜它,只有用惟一的也是终极的办法。他们走到在地上挖坑的大狗旁边。米兰达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仿佛他们的靠近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了。它的鼻子沾满黑泥。它叫着,鼻子在小坑里乱拱。不一会儿,它的后腿间就碎石飞溅了。 
  “还有?” 
  格蕾丝并不松口。她知道自己必须得硬下心肠,哪怕他才刚刚恢复,哪怕他是如此脆弱。她对他来说才是第一位的。他之前经历的那些统统不重要。为了不再活在不幸里,他要把一切都忘了。 
  “还有,我们。” 
  说出来了!格蕾丝停下了脚步。他还要继续用他那仿佛大病初愈的步子走下去,他,如此强壮的他。但她拉住了他。她松开了他的手臂,手指在他皮衣的领子上蜷曲,轻轻一拉,而后,奇迹发生了,他停了下来。格蕾丝贴上了他。她要重新感受这具坚实的胸膛,她想要紧贴在上面。他的手臂拥住了她,将她搂紧,在她背后留下翅膀一样的印记。冷冷的轻风环绕着他们,她从软帽中散落出来的棕色发绺在风中飞舞。她闭上眼睛,脸颊贴在他的羊毛衫上。而他呢,他看着地平线,双目微翕,长满杂乱胡须的脸上苍白一片。他们都没有说话。他知道她在听他的心跳声,而他则大口呼吸着她女性的芬芳。他们都痊愈了。他们就是彼此的灵药、彼此一直在等待却不敢希冀的安慰。然后,格蕾丝站直身子凝视着托马斯。他们的唇触到了彼此,冰冷。火热。 
  他们相互依偎地走着。她面带微笑,这让她展现出一种不一样的美。她身上一直带着世故、造作和一种精练过头、不近人情的细致,但这也是她真实的一部分,他同样喜爱。只不过,她现在多了点东西。一种泰然。她由美丽变得性感。这更令人心动,更加迷人。更加持久。 
  这个吻改变了一切。现在,她希望更深入地了解他。她希望能给他们留点时间,好积累更多真正的回忆,他皮肤的纹理、他体毛的柔软、他头发的味道、他手指的力量。格蕾丝是实用主义者。他还是个不会计算的孩子,不知道分钟和小时的加减法。但她不是。她希望彻头彻尾地了解他。 
  她还想说说话。或者更确切地说,想闲聊。她希望嘴唇里能吐出从未说过的话语,她希望能原原本本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她的脑海里画面纷呈,洋溢着语言无法表达的激情,她抓不住它们。当激情不能承载之时,她就停下来,用她从未有过的激烈动作抓住他的领子,吻他。于是她脑海里的画面充满了他。她把爱的希望传递给他。他高大有力的男性身躯从未输给过谁,除了她。她感到这具身躯变得僵硬,重又成为真实的、活生生的、与这片如果不愿苟延残喘就无法存留的土地相适应的躯体。 
  这是一片重生的土地,这里。格蕾丝气喘吁吁地放开了她刚才像奔放的少女一样攀着的巨大身躯,然后他们继续散步,乖巧得好像刚才的疯狂未曾发生过似的。米兰达放弃了它的挖掘行动,奔跑着超过了他们。他们的幸福感染了所有靠近他们的东西。此时此刻,他们好像能够治愈所有的疑难杂症。出于谨慎,他们先从治愈自己开始。他们的眼中充满依旧身处现世的惊愕。这一刻令人心碎。 
  现在,他们希望受到保护。他们希望枝桠在他们身边围绕,他们需要一个巢。一堆碎石、一个山洞就足够了,他们并不苛求。征服者格蕾丝想要结束在这块受她支配的大陆上的殖民。在她还没有在沙面上留下指甲的划痕之前,在她还没去饮它的清泉、品尝它的果实之前,在她还没有死于它的火山熔浆之前。它永远也不可能完全属于她。道路一旦开通,就可能会有其他人来打败她。在这一意义上,她比他要实际得多。她知道爱是触摸,是占有。她知道通常情况下,爱抚的力量要比话语强得多,有时行动要比想法更加直截了当。她知道在某一时刻,身体应该坦诚相见。那一刻,除此之外,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她还知道,很久以后,遗骸上留下的,只有爱的回忆。 
  他们来到森林的一条边界。这里和别处一样,森林的边上是一排完好无损的松柏。幸免于难的树木栅栏后面,是惊人的混乱。在这末世般的景象面前,他们一动不动。穿越这层遮盖的愿望折磨着他们。这一次,又是格蕾丝迈出了第一步。 
  “你也来吧。”她边说边在矮枝间穿行。 
  她意识到自己对他用了“你”的称呼。她本来还想用您来称呼他的,就好像他们还有一生可以纠缠下去那样。他们刚刚横穿的荒原是一片未被开发的广阔土地。他们为没有被人看见而松了口气。他们需要隐私。米兰达跟着他们,但它不会走漏风声。这只狗可以理解这一切。格蕾丝在被树枝遮掩的小路间穿行。托马斯好像醒悟了。他终于做出了格蕾丝期待的举动。这是原始时期里的一刻。他必须在这堆枝桠和树干中找到一张床。像相爱却没有地方可去的年轻人那样做一个幽会的窝。这种忙乱让他们重拾青春。对舒适的期待不如他们对欲望的期待迫切。格蕾丝任由自己被托马斯安排。 
  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景,她的爱也从来与田园诗无关。托马斯解开他的大衣,把它铺在一根树干下,这样就做好了一个松鼠巢。这个巢由于下面有散乱的新枝而没有与地面直接接触。他握住格蕾丝的手,然后他们一起在这个临时的小船上躺下。他们很好,像在公园的隐蔽处躲开众人视线的孩子。一根横倒的树干是他们凹室的天花板。再没有电锯的声响传入他们的耳朵。只有几声脆响,像屋架发出的一样。还有一股树脂和腐殖土的味道。米兰达时不时地从枝桠间探探脑袋,以确定他们的存在和状况。格蕾丝翻身到托马斯上方,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局促的高大身躯因为她的性感而屈服了。格蕾丝的手在羊毛衫下滑动,寻求他的皮肤,寻求他的热度。自从世界倾塌在她汽车的引擎盖上以来,格蕾丝第一次不感到冷了。她被自身的火焰吞噬,还想用这把火燃烧身下像小岛一样的巨大身躯。这块TERRA INCOGNITA拉丁文,意为“处女地”。归格蕾丝所有了。她用嘴唇留下印记,用指尖遍插旗帜,用一种名为爱抚的语言改变它的所有者的名字。格蕾丝敞开自己来吞没这块刚刚在熟悉的土地尽头征服的新大陆。格蕾丝和托马斯。他们那被扔在荆棘丛中的、充满激情的躯体合二为一了。 
   
  他们回到方塔农舍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到达之前,他们一直都是手牵着手走的。他们的身体平静而又痛苦,因为爱抚和过度的激情而疲惫不堪。他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经历如此激烈的时刻。现在,他们稍稍分开了。他们的故事太新鲜了,还不能展示在众人眼前。 
  路易丝在厨房里忙碌。 
  “孩子们?你们吃了吗?” 
  路易丝有一门本事,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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