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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林-2006年第5期-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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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座房屋出现了,相当凌乱。这是一间只有一层的小农舍,朝南的一面由打磨过的花岗岩砌成。如果它的屋顶没有被掀到地上摔个粉碎的话,这座小房子看上去应该是一座迷人的乡间小屋。格蕾丝猜想这就是路易丝的家。几百米后的地方立着一座大房子,也被损毁了。格蕾丝听见发动机的轰鸣声。她向前走去。在顶棚倒塌的牲畜棚前,格蕾丝发现了托马斯,他正为一名俯在拖拉机上的男人指挥驾驶,拖拉机后拖着一头奶牛的尸体。庭院里还躺着十几头牲畜。
格蕾丝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一个女人从农舍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孩子。她走向托马斯并拥抱了他。两个孩子中小的那个,跳着挂住巨人的脖子,被巨人抱在臂弯里。格蕾丝一时回不过神来。发现这个偏僻的地方还有人烟,她高兴极了。内燃机的轰隆声给了她新的希望。至少,在这里,还有生活在继续。
米兰达欢叫着向她跑来。格蕾丝没有后退,她没有像第一次那样逃走。那一次她被大狗吓坏了。但这已经是昨天、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躲开不让狗舔着手。大猎狗开心地叫着。托马斯转过身来。他丢下手头清理死亡牲畜的工作,向她走来。
八
“怎么了?”托马斯问。
“是克里斯托弗!他的伤势突然恶化了。”
“突然?”
格蕾丝点点头。
托马斯好像不明白,他没说话。高高坐在拖拉机上的男人跳下驾驶座向他们走来,身边跟着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格蕾丝用眼神询问托马斯他们的身份。
“他们是我的邻居、朋友。我在帮他们。”
趁着他们离得远,还听不见的时候,他补充说:
“他们昨晚损失惨重。”
罗伯特·尤安诺走到格蕾丝身边,伸出手。这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三十来岁,棕色头发,脸色暗淡,很精干。
“托马斯跟我们说过您来了,”罗伯特说,“您可真走运。”
格蕾丝没有反驳。她找回了和陌生人交谈的快乐。
“早上好,”她对罗伯特的妻子说。他妻子站在他身后两步远处,夹在孩子中间。
“我叫爱娃。”年轻主妇说。
“格蕾丝。格蕾丝·登姆普西。”
爱娃看上去像是个生活在美国大农场的年轻女人。她带着羊毛软帽,穿着双层夹克衫,牛仔裤塞在橡胶靴里,坚定而温柔的面孔显现出她的朴素勇敢。短短的鼻梁上架着的圆形眼镜更为这个年轻女人平添了持重的魅力。看得出来,这对夫妻的感情很融洽。
“这是爱米丽和米歇尔。”爱娃把手分别搭在两个孩子的肩头。
“早上好,孩子们。”格蕾丝挤出一个微笑。
格蕾丝指着农舍的庭院。
“有一条柏油马路通向你们家。能不能从那儿把我丈夫救出去?”
回答她的是罗伯特。这里是他的地盘。
“那条公路大约有一公里的地方被阻断了。需要两三天时间的清理才可以通汽车。”
“那电话呢?”
“都不能用了。”爱娃答道。
他们沉默了。格蕾丝渐渐地觉察出罗伯特和爱娃试图压抑的悲伤。这对夫妇在森林中经营劳作。飓风很可能毁掉了他们多年的努力。他们甚至有可能不得不离开这个农庄,放弃这种他们自己选择的生活。她飞快地瞟了一眼托马斯,从他的脸上读出了痛楚。
“忘了把他从那儿弄出去的主意吧,”罗伯特补充说,“这简直是一场屠杀。”
格蕾丝没有回答,向着方塔农舍走去。托马斯走在她身边。罗伯特跟着他们。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的呼吸消失在寒冷的空气里。天很冷,但雪停了。沿路的石头矮墙湮没在饱受霜冻煎熬的杂草和蕨类植物之中。灰色的雾霭弥漫在山谷间,使得道路更加难以辨认。托马斯忽然停下来。他抓住格蕾丝的胳膊。
“那边……”
小溪彼岸,在三百米开外的赭色边界处,格蕾丝发现了一个红棕色的身影。是一只牝鹿,它一转身冲了出去,消失在倾倒的树后。
三人重新默默上路。不久,海一样的天空下,小教堂钟楼的墙壁从乱石堆里突显出来。格蕾丝很熟悉这幅景象,她放心了。几分钟后,他们回到了农舍。格蕾丝快步跑上楼梯,推开了房门。
路易丝在房间里面,冲壁炉弯着腰,用火钩拨拉着燃烧的碎片。克里斯托弗转头看着格蕾丝,脸上清楚地写着痛苦。
“怎么样?”他问。
格蕾丝握住他滚烫的双手。正在她思考应该如何回答他的时候,托马斯出现在门口。
“我穿过森林,把救援人员带到这里来。”他说,“给我十分钟准备。”
“小心点!”路易丝扶着壁炉的横木直起身来,“要特别小心。再没有比断裂的树木更危险的东西了。”
“谢谢。”格蕾丝对托马斯说。
格蕾丝离开克里斯托弗的床,到厨房去看看托马斯。进门时,她看见他把一瓶酒送到唇边。格蕾丝很不安。她觉得自己有罪,为自己从一开始就态度恶劣强硬而感到有罪。显然托马斯不是那种会被强权吓住的人。但是长久以来,格蕾丝就不知道该如何与那些我行我素的人对话。现在她又觉察到了这一点。她太聪明了,不可能没有发觉。
她走近他。路易丝的擀面杖放在一块沾满面粉的格子抹布上。旁边,切得很薄的苹果片紧挨着一碟黄油。小铁锅里煨着红酒炖野味。灶台的炉膛前,米兰达两眼半睁半闭,在炖肉的香气中打着瞌睡。托马斯看见年轻女人向自己走来,放下了酒杯。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
“谢谢你的靴子……”
格蕾丝从托马斯的脸上读到了难以名状的表情。
“总之,当心点。”她又说。
他笑了,又倒上一杯酒,一口干掉。格蕾丝注视着他毛发拉碴的脖颈和长满胡须的脸。她猜想胡子下面的面孔也许并不粗鲁。这张脸曾经吓着了她,却也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我昨天下午就该这么做了。是我的错。”
他的脸转向微亮的窗户,平静地说。
“不!昨天克里斯托弗已经有所好转了……”
他摇摇头,没有回答。
一刻钟后,托马斯从工具室回来,手里握着一把斧子。在门前等着他的格蕾丝能感到他很紧张。她回忆起昨天上午,他告诉她能够平安地到达树林边界是多么幸运的事。
他们正要告别,却见罗伯特步履沉重地越过了小桥。
“我刚才让他顺道去看看阿尔贝。”托马斯略显惊讶。
“阿尔贝!”罗伯特大喊。
农场主伸手指向幽灵村。
“我刚才在菜园里发现了他。断气了!”
他停下来顺顺气。
“他想锯断一棵倒在墙上的苹果树,但他不知道树的压力有多危险。”
“过去看看!”托马斯立即作出反应,“反正我本来也打算从那儿走的。”
“我和你们一起去!”
格蕾丝心想自己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她本该留在克里斯托弗床边,而不是跟着托马斯和罗伯特。现在,反悔是不可能的了,她会很丢脸,何况她也不想反悔。总之,阿尔贝的死与她无关。对她来说,丈夫才是至关重要的人。除此之外就是和克里斯托弗息息相关的自己。格蕾丝没有为别人操心的习惯,除非这个人和她的利益发生关系。这并不是因为她冷漠。恰恰相反,她还记得小时候,同学遭遇到的不幸对自己的触动有多么大。但现在,她变得铁石心肠,学会在冷漠中取胜。她变得玩世不恭。在她为之辩护的诉讼中,她经常要面对那些曾经因她而破产的男男女女。他们并不比她的委托人卑鄙,有时甚至更正直。但她依然能够不动声色地迎接他们的目光。她是花了许多年才做到这一点的。她不希望人们认为她心肠软。所以对于阿尔贝,她应该一点儿也不感到难过。当听说那个在极其荒诞的情况下碰到的老疯子已经离开人世的时候,她的感情应该没有任何波动,心里应该一点也不痛苦才对。他不是已经很老了吗?而且又疯得厉害?这真是太奇怪了。也许,她只是想靠接近死人来更好地体验活着的感觉吧。
罗伯特和托马斯走得很快,格蕾丝艰难地跟在后面。这个曾经透过租来的汽车后窗看到的乡村,对她来说是那么的封闭,面积和美国版图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然而自从事故发生以后,这个乡村似乎变辽阔了。甚至连枝桠堆积的橡树小路也延长了。她终于看到了小路出口和幽灵村口那刻着图案的十字架。越靠近这个地方,她就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昨天她求助的时候也有过。在这里,一切变得可疑。墙面参差不齐,上面的装饰也浮动着暧昧。薄雾吞噬了万物的外形轮廓。甚至连用粗糙的花岗岩凿成的、如此可触可感、实际具体的十字架,此时看去都像是幻象。
格蕾丝回过头。是米兰达。大猎狗认出了他们的脚印,蹦蹦跳跳地跟了过来。大狗跑到年轻女人的腿边蹭来蹭去。她用手捋了捋它粗糙潮湿的毛。
“四处都得看看。”罗伯特低声说。
格蕾丝跟着他们沿阿尔贝家的山墙走了一圈。大房子后面是一个菜园,看上去以前应该不错,但现在已经全毁了。起初,格蕾丝只看见一棵黑色的大树倒在墙上,堵住了大门。接着,她分辨出那红点是一把电锯。罗伯特和托马斯跨过锯下的树枝,格蕾丝留在后面。她停在那里,她不想看这两个跪着的男人正在注视的东西。他们弯着腰,好像正在杀了人的苹果树下祈祷,这样的场景简直要了她的命。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她被巨大的恐惧吓住了。她不再好奇、不再冒失、不再……她慌了。
十米远处,罗伯特和托马斯看着她小声地交谈。格蕾丝挣扎着。她很想坐下来,闭上眼睛,忘掉事故发生以来她所经历的一切。她抵抗着自己内心的疑虑。风暴发生后,她身上有某种东西错乱了。她不再坚定,而她曾经真诚地依赖着这种坚定,从不怀疑。现在,原本简单明晰的想法、观念散乱开了。格蕾丝紧抱一个想法不放,那就是很快、就在几个小时之后,她将远远地离开这里。
那两个男人向她走来,神情严峻。他们耷拉着肩膀,低着头,浑身上下充满从未有过的悲伤。不管怎么说,格蕾丝还是很高兴他们在这里的。她可不想成为第一个发现阿尔贝的人。
“我们要把他抬到房间里去,”托马斯说,“我们需要一条被子来抬他。”
格蕾丝明白,不能让托马斯重回他的逻辑:去盖小教堂的屋顶,而不去救助遇上事故的游客。一想到托马斯可能又会拖延时间,她就生气。
“我们不能碰尸体!等救援人员到了,他们会按惯例进行处理。应该由专业人员……”
“我们不能把阿尔贝扔在菜园里不管。”
这个男人让她为难。她坚持道:
“你们没权利碰这具尸体。应该由警方来处理。”
“格蕾丝,你必须得承认一点,我们这不是在美国。”
僵持的谈话让罗伯特为难,于是他回到事故地点。格蕾丝用眼角看着他。他握着托马斯的斧子,清理着挡住门口的树枝。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哪儿!说到这一点,我禁止您叫我格蕾丝。我可不想继续和您保持这种被迫接受的、艰难的、充满争端的以及令人失望的关系。”
她停在“失望”这个词上,为脱口说出这个恰当的词而感到快意。
“我们自己会照顾阿尔贝的,登姆普西太太。所有死者都值得活着的人向他的遗体致敬。”
“您这是在为推诿责任寻找借口!”
“他的死亡不是借口。”
看他不会让步,她改变了策略。她知道该怎么做,这是她的工作。说到底,只有一件事是最重要的,那就是让这个家伙去为她寻求救援。
“镇静,”她喃喃地说,“镇静一点。我建议我们做个交易。一个协议。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他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耐烦。托马斯转身看向罗伯特,后者正像个行家似的慢慢清除苹果树的枝桠。现在,格蕾丝可以看见躺在草地上的躯体了。
“我和罗伯特,我们照管这一切。您告诉我们您想把尸体怎么样,我们照做。在这段时间内,您出发去寻求救援……”
尸体这个词伤了托马斯。罗伯特再次向他们走来。
“成交。”托马斯说。
他们同意把阿尔贝移进屋里。在这期间……等待让人想到不确定因素,因为他们三人都不清楚救援人员将怎样找回这对美国夫妇。当托马斯朝森林方向走去的时候,格蕾丝对他说:
“我相信您会将我丈夫的情况讲清楚。他受了很重的伤。”
托马斯没有说话。他的沉默让格蕾丝恼火。果然,和这个家伙进行任何沟通都是白费力气,她想。这家伙自有他的一套思考事情的逻辑。那大概是古老的、乡村的、说不定还是“万物有灵”的逻辑。又说不定是共产主义,谁知道呢?格蕾丝坚持道:
“我们是美国人。我们作为外国人的权利应该受到尊重。要求他们派一架直升飞机来。”
“我尽量。”
“光尽量是不够的!”
“现实一点吧!看看您四周!难道您真以为,在这座高原上,只要打个响指,医生就会突然出现吗?我们离最近的医院都还远得很,登姆普西太太。”
“当一个人想要拯救一条生命的时候,距离根本算不得什么。”
格蕾丝看见托马斯的脸刷的一下白了。有一瞬她以为他会打她。男人继续坚持他的主张。
“您不是惟一有麻烦的人,”他用冰冷的语气说道,“还有几百、几千人和您一样。”
“我不喜欢您为了逃避责任而把所有人混为一谈!”
“而我不喜欢您的傲慢和您的铁石心肠。”
托马斯转身走了,留她呆立当场。罗伯特感到很尴尬,他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很快,他们看见托马斯高大的身影从那边的村口消失了。肩上的铁斧在他的颈边闪闪发亮。
格蕾丝和罗伯特回到阿尔贝的屋子里。一楼是个通间,又脏又乱,让格蕾丝想起了废弃的空房子。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条花毯子,毯子上还睡着几只猫。罗伯特把毯子铺在菜园结冰的草地上,把阿尔贝放到上面。看着胸口上有一道创伤的残破的尸体,格蕾丝竭力忍耐。她不知道那道伤口是树枝还是锯齿弄出来的。他戴着的摩托车头盔让人联想到交通事故,这让尸体更为诡异。
“这里是草地,我们可以拖着他走。”罗伯特建议道,“然后,我们一人抬一头。”
“好的。”格蕾丝回答。
“您的手这么着,把布缠在手腕上。”
格蕾丝不用找抬不动尸体的理由。阿尔贝像个十岁的孩子一样轻。
在通间深处的床上,阿尔贝躺在冰冷的黑暗中。罗伯特把他的手交叉摆在胸前,脱了他的靴子,又替他穿上,因为阿尔贝没穿袜子。他们在小房子里找到的惟一一条床单,盖在这个饱受生活摧残的身体上。这具肮脏、畸形、残缺的躯体变得令人印象深刻。发现他不修边幅到如此地步,格蕾丝感到恶心。她很少有机会接触老人,也有可能是她在刻意避免。她所认识的老人都是无懈可击的,洁白的牙齿、紧绷的皮肤、高傲的派头,像处在辉煌的青年时代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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