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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谷-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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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白天真给冻着了?
她忍着,没有惊动杜牧她们。可忽冷忽热已不肯止息,轮番起落,愈演愈烈。杜筠青这才确信,是白天给冻着了。
她已这样弱不经风了?白天也不是一直在外头坐着,坐半个时辰,画师及杜牧她们就催她进屋暖和一阵。暖和了,再出来。或许,就是这一冷一热,才叫她染了风寒吧?
病了就病,她也不后悔。这两天毕竟过得还愉快。在这位陌生的画师眼里,她还是如此美貌,那是连她自己也早遗忘了的美貌。美貌尚在吧,又能如何!老东西的忽然殷勤,也是重又记起了她的美貌?他重新记起,又能如何!她才不稀罕老东西的殷勤。她也许该将自己的不贞,明白地告诉他!
伴着病痛,杜筠青翻弄着心底的楚痛,再也难以安眠。喉头像着了火,早烧干了,真想喝口水。但她忍着,没有叫醒杜牧。要是吕布在,或许已经被惊醒了。可她这样辗转反侧,杜牧居然安睡如常。
第二天一早,杜牧当然就发现老夫人病了。很快,老太爷过来,跟着,老亭、老夏、四爷、三娘、四娘也都过来走了一趟。四爷通医,说是受了风寒。老太爷却厉声吩咐:快套车进城
去请医家。老夏更埋怨起画师来。
杜筠青真不知是怎么了,自己忽然变得这样尊贵。头痛脑热,也是常有的,以往并没有这样惊天动地。老太爷一殷勤,合家上下都殷勤?可老东西为何忽然这样殷勤?他到徐沟亲见了当今圣颜,就忽然向善了?还是他真在做帝王梦,发现她原也有圣相?
哼,圣相!
请来的是名医,把了脉,也说是外感风寒,不要紧。杜筠青天天喝两服药,喝了四五天,也就差不多好了。
这期间,老太爷天天过来看望她,还要东拉西扯,坐了说许多话。杜筠青本也不想多理会,可天天都这样,她终于也忍不住,说:
“我这里也清静惯了,又不是大病,用不着叫你这么惦记。听说外间兵荒马乱的,够你操心。叫下人捎过句问讯的话,我也心满意足了!”
康笏南听后倒笑了,说:“外间再乱,由它乱去。就是乱到家门口,我也不管了。我能老给他们担这副担子?担到头了,不给他们担了。天塌下来,他们自己顶吧。我也想开了,替他们操心哪有个够?这些年,连跟你说句闲话的工夫都没有,真是太想不开了!以后什么都不管了,天塌了,由他们管,咱们只享咱们的清福!”
杜筠青心里只是冷笑: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不过嘴上还是说:“三爷四爷也都堪当其任,你内外少操心,正可专心你的金石碑帖。”
康笏南叹息了一声,说:“金石毕竟是无情物!”
杜筠青可是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便说:“金石碑帖要是活物,怕也招人讨厌!”
康笏南说:“我真不是说气话。自亲见了皇上太后逃难的狼狈相,我才忽然吃了一惊!一生嗜好金石,疼它们、爱它们、体抚呵护它们,真不亚于子孙,甚而可谓嗜之如命。只是,如此嗜爱之,却忘了一处关节:尔能保全其乎?今皇上太后弃京出逃,宫中珍宝,带出什么来了?什么也没有!他们连国库中的京饷都没带出一两来,何况金石字画?身处当今乱世,以朝廷之尊,尚不能保全京师,我一介乡民,哪能保全得了那些死物!灾祸来了,人有腿,能跑;金石碑帖它无腿无情,水火不避,转眼间就化为乌有。你算白疼它了!所以,我也想开了。”
他原来是这样想开了?
“由此比大,生意,银钱,成败,盈亏,什么不是如此?生逢这样的乱世,又摊上这样无能的朝廷,你再操心,也是白操心!我也老了,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想守在这老窝,赋闲养老。我已给老亭说了,把东头那几间屋子仔细拾掇出来,烧暖和了。我要搬过来,在这头过冬。这许多年,对你也是太冷落了。”
他要搬过这头来过冬?
杜筠青听了,心里真是吃了一惊。记忆中,自她嫁进康家做了老夫人,老东西就没在这头住过几次。现在,忽然要搬过来住,为什么?真像他说的,亲见圣颜后,大失所望,看破红尘,要归家赋闲了?
杜筠青太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老东西说的,又太像是真的。只是,他即便是真的,真对她有悔意,她也无法领受这一份情义了。
所以,杜筠青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漠地听康笏南说。
大概过了十天,老夏把杜筠青的画像送过来了。
画幅不大,是普通尺寸,也还没有配相框,只绷在木衬上。但画中的她,还是叫画主吃惊了:完成的画像中,她比在草稿中还要更美貌,更优雅,更高贵!她坐在富丽堂皇的厅堂之上,只是那一切富丽堂皇都不明亮,落在了一层暗色里,惟有她的脸面被照亮了,亮得光彩夺目,就像坐在明丽的太阳下。在这美丽,优雅,高贵之中,她那双眼睛依然深不可测,可又太分明地荡漾出了一种忧郁。是的,那是太分明的忧郁!
老夏问:“老夫人,你看画得成不成?”
杜筠青反问了一句:“老夏你看呢,像不像我?”
老夏说:“我看,像!老太爷看了,也说像。”
“他也看了?”
“看了。老太爷还去客房院看过画师作画。老太爷看了老夫人的画像,直说:还是洋画逼真。”
老东西看了,也不嫌她的忧郁太分明?老夏更不嫌?或许,她一向就是这样?那位陈画师极力将她画得更美,可也不为她掩去这太重的忧郁?掩去了,就不大像她了吧?
老夏还是问:“老夫人你看呢?”
杜筠青说:“我看着倒不大像。”
老夏忙说:“像,谁看了都说像!二爷、四爷、六爷,二娘、三娘、四娘,都看了,都说像。旁观者清,自家其实看不清自家。”
杜筠青就说:“你们说像,那就是像了。”
“那就寻个好匠人,给镶个精致的相框?”
“先放这里,我再从容看看。画师走了吗?”
“哪能走?还要给老太爷画像呢。”
杜筠青日夜看着自己的画像,渐渐把什么都看淡了,美貌、优雅、高贵,都渐渐看不出来了。只有那太分明的忧郁,没有淡去,似越发分明起来。
老东西还没搬过来,但下人们一直在那边清扫,拾掇。一想到老东西要过来住,杜筠青就感到恐惧。即使他真想过来日夜相守,她也是难以接受的。他老了,也许不再像禽兽。可她自己也不是以前的那个老夫人了。
她的不贞,居然就没有人知道,连一点风言风语也没有留下?三喜突然失踪后,她对着老夏又哭又叫,再分明不过地说出:她喜爱三喜,离不开三喜!可这个老夏就那样木,什么也听不出来?她坐车亲自往三喜家跑了几趟,打听消息,老夏也不觉着奇怪?她闹得惊天动地了,康家上下都没人对她生疑,反倒觉得她太慈悲,是大善人,对一个下人如此心疼!其实他们是觉得,她决不敢反叛老太爷的。
老东西南行归来,杜筠青也跟他说了如何喜爱三喜,三喜又如何知道心疼人,她实在离不开三喜。老东西一脸淡漠,似乎就未往耳朵听。他更断定,她决不敢有任何出格之举?
过了年,拳乱闹起来,祸事一件接一件,谁还顾得上理会她?夏天,城里的福音堂被拳民攻下,她亲眼看见教鬼刘凤池那颗黑心,吓晕了。醒过来,她一路喊叫:谁杀我呀?我跟三喜有私,你们也不杀我?当时她知道自己喊叫什么。车倌,杜牧,还有一位护院武师,他们听了一路。回来,能不给老夏说?但依然是一点风言风语也没流传起来。
你想不贞一回,惹恼老东西,居然就做不到?三喜就算那么白死了?
老东西要搬过来,她一定要将自己的不贞,明白告诉他。他还不信?
4
过了几天,管家老夏还是将老夫人的画像要过来了。他交待陈画师,画像,老夫人很满意,老太爷也很满意。就照这样,再画一幅大的。不要心疼材料,工本礼金都少不了你的。只有一条,加画大幅的这件事,对谁也别说。康家的人也一样,老太爷不想叫他们知道。
陈画师答应下来,也没觉得怎样。
老夏安顿了画师,就传出话去,说画师要专心为老太爷画像,都别去看稀罕了。天也更冷了,进进出出,屋里不暖和,画师说有碍颜料油性。
这样一说,还真管用:谁愿有碍给老太爷画像?
老夏才算稍稍松了口气。
这位由京城来的画师,在祁太平一带给大户画像,已经有一些时候了。老夏初听说时,就给老太爷身边的老亭说过。老亭也把消息传进去了。但老太爷对这位画师未生兴趣。老亭说:老太爷当时一声没吭,像没听见这回事。
老夏不肯罢休,以为老亭没说清楚。他瞅了一个机会,又当面给老太爷说了一次:这位画师技艺如何了不得,大户人家如何抢着聘请。尤其说了:使西洋画法,决不会把主家画成蛮夷,红头发,蓝眼睛,老毛子似的,而是画得更逼真了,简直有血肉之感。
可老太爷依然不感兴趣,说:“天也塌了,还有心思画像?”
老夏这才死了心。
他一点都没想到,老太爷从徐沟回来不久,老亭就来问他:“以前提到过的那个京城画师,还在太谷不在?”
“我哪知道!你问这做甚?”老夏当时没反应过来,随口说了这样一句。
老亭瞪了他一眼,说:“我稀罕你呀,我问你?是老太爷问你!”
老夏这才有一些醒悟,慌忙说:“我这就去打听。要在,就请回来?”
老亭说:“老太爷只问在不在,没说请不请。”
“我立马就派人去打听!烦你给老太爷回话,我立马就去打听。”
打听的结果,是这位陈画师正在曹家作画。老夏往老院回复,老太爷交待说:“等曹家完了事,就把他请来。”
老夏就大胆问了句:“请来,只为老太爷画像?”老太爷反问:“曹家呢?”
老夏说:“听说画了不少,给女眷们也画了。”
老太爷就说:“请来,先给老夫人画,别人再说。”
老天爷,老夏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这句话可不是仅仅关乎画像的事,它是康老太爷发出的一个极重要的暗示。只是,在康家能听明白这个暗示的,仅两个人:一人就是管家老夏,另一人是老太爷的近侍老亭。
老夏在康家做总管也快三十年了,不称职,能做这么久?所以,老夫人与三喜有私,岂能瞒过他的耳目!但这件事简直似石破天惊,不仅把他吓傻了,几乎是要将他击倒。
老太爷在康家是何等地位,老夏是最清楚的。老太爷一向重名甚于重财,老夏也是深知的。这位失意的老夫人竟然做下如此首恶之事,简直是捅破天了!而出事当时,康家合家上下,连个能顶杠的人物也没有!老太爷南巡去了,说话有风的三爷正在口外,聋大爷、武二爷、嫩六爷,在家也等于不在。暂理家政的四爷,又太绵善,就是想顶罪,也怕解不了恨。此事
一旦给老太爷知道,必是雷霆震怒,废了这个妇人,宰了车倌不说,还必得再寻一个出气筒,一个替死鬼!
寻谁才能解恨?
只有他这个当管家的了,还能是谁!何况,跟老夫人私通的,正是他手下管着的车倌!不拿他问罪,拿谁?
在康家扑腾了大半辈子,也算是小有所成,家资不薄,就这样给毁了?
所以初听此事,老夏也是决不愿相信的。
去年夏天,初来向他密报的,是康家的一个佃户。杜筠青与三喜常去的那处枣树林及周围地亩,就为这个叫栓柱的佃农所租种。
起先,栓柱只是发现枣树林里常有车辙和马粪,也并不大在意。枣林里未种庄稼,树上的枣儿还嫩小似豆,牲口也糟蹋不着什么。后来,发现是东家老夫人的车马,就更不敢在意了。
东家老夫人坐着这种华贵的大鞍马车,常年进城洗澡,他也早见惯了。大热天,进枣树林歇一歇,那也很自然。所以,知道是老夫人的马车后,遇见了,也要赶紧回避。事情也就一直风平浪静的。
但杜筠青做这件事,本来只为反叛一下老东西,并不想长久偷情,所以也没费多少心思,把事情做得更隐秘。三喜呢,开头还惊恐不安,后来也不多想了,无非是把命搭上吧。做这种
石破天惊似的偷情事,两人又是这种心思,几乎等于不设防了,哪有不暴露的!
那个栓柱本也摸着些规律了:老夫人的马车,是在进城洗过澡,返回路上,才弯进枣树林里,歇一歇。那也正是午后炎热的时候。所以,他也尽量避开此时。那一天,午后歇晌醒来,估摸着已错过那个时辰了,栓柱便提了柄镰刀,腰间挽了把麻绳,下地寻着割草去了。天旱,草也不旺,喂牲口的青草一天比一天难寻。枣树林一带,早无草可割,这天也只是路过而已。
本是无意间路过,却叫他大感意外:东家的车马,怎么还在呢?正想避开,就听见一声妇人的叹息,是那种有些沉重的叹息。栓柱不由生出几分好奇,就轻轻隐入林边的庄稼中,向那车马那头偷望了几眼。
这位卑微的佃农,实在也不是想看东家的隐私,无非想偷看几眼老夫人的排场吧。当然,也想窥视一下老夫人的尊容。老夫人的车马常年过往,但都是深藏车轿中,连个影子都看不见。可今日这大胆窥视,却把他吓呆了:
一个妇人虽坐在车轿中,但轿帘高掀着,妇人又紧倚轿口,腿脚便伸了出来;年轻的车倌靠近轿口站了……正奇怪这车倌咋与妇人靠得如此近,才看清车倌竟是在抚摸妇人的一双赤脚!他真不敢相信自家的眼睛,但怎么看,也还是如此,那个妇人真真切切是伸出一双赤脚,任车倌抚摸!
那妇人是东家的老夫人吗?栓柱所听说过的,只是老夫人还年轻,没缠过脚。眼前这妇人,既还年轻,也不是小脚,而那辆华贵的马车分明是老夫人常坐的……老天爷!
栓柱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大气不敢出。这可是撞上晦气了!要真是老夫人,这不是撞死吗?他不敢再看,更不敢动,要能憋住,这可怜人真不敢出气了。但满头满身的汗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幸亏没待太久,就见另一位妇人匆匆由大道赶来,远远就朝枣林喊了声。车倌听见,忙将轿帘放下了,车上的妇人也退入轿中,跟着,车马便驶出枣树林。
车马远去了,可怜的栓柱依然惊魂未定。老天爷,怎么叫他撞上了这样的事?这个妇人是东家老夫人吗?要不是,那还好些。要真是,那可吉凶难卜了!万全之策,就是快快把这一幕
忘记,不能对任何人说,打死你也不能说。可这事,你不说,也难保不败露的。一旦败露,只怕东家也要追问:那片枣树林租给谁了?是死人,还是串通好了,也不早来禀报?
真是左思右想都可怕!
不过,此后一连许多天,再没有发生这样的事。老夫人的马车依然三天两头的往城里去,但再也不进枣林里歇凉了,来去都径直行进,一步不停。
这是怎么了?事情败露了?不大像。老夫人的车马还是照常来往。也许,那天坐在车轿里的妇人,并不是老夫人,而是与车倌有染的一个女佣?要是这样,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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