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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谷-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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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也不是这样简单。子寿兄,我看眼下,倒可先联手做一件事。这件事,无需求告老号,我们京号老帮就可做起。”
“静之兄又有什么高着?”
“朝廷禁汇,不是以京师市面萧条为缘由吗?我们何不屈尊做点小生意,向京城的小商户放贷些银钱呢?我们西帮票庄,无论大号小号,都架子太大了。不用说百八十两的小生意了,就是千儿八百的小额存贷,也不屑去做,只贪做大宗。今京师市面不振,我们做些小额放贷生意,或许还能救市。市面转兴,朝廷只怕也不会再固执禁汇了。”
“我们不做小额生意,也是为稳妥起见。小商户最难预见。再说,这种小生意也得留给钱庄、炉房、典当铺去做。”
“钱庄、当铺一向依托票号,我们收缩,它们也得收缩。票商架子大,尤以贵平帮为最,平帮中又以日升昌和贵蔚字号为最。你们带头做些小生意,别家也好放下架子了。传到户部,或许会对西帮多些好感。”
“说不定,他们倒会以为我们穷途末路了!”
“这种时候,我们西帮藏一点势,有什么不好呢?再说,做这种小生意,也无需作什么调度。京师一地,子寿兄还不知吗,本是官大商小。除了途经京师通蒙出俄的商贸,本也没有几家大的商帮商家。我看从各号所收存的积银中,放出一些,就足以振市了。近来号中小票生意颇旺,正该寻个出路放出。”
“说到小票,我也正有忧虑。各号历年发行的小票,累计起来,数目甚巨。在当今这种晦暗不明的时局中,一旦生变,持小票者蜂起挤兑,也甚可怕的。”
“所以,现在救市振市,太紧要了。”“那就召集诸位老帮,公议一次?”
“应当,应当。”
小票,是西帮票号开出的小额银票。起初,银票只是存款的凭据。你存入票庄多少银子,票庄就给你一张凭条,写明日后凭此票据可取走多少银子。票号一向多做大宗生意,所以开出的银票也多是大额。小额银票,只是票号开出的一种临时便条,随存随兑,凭票计银,票面也不写姓名。票面金额从十两起,至五十两、一百两,最多一千两止。
不想,这种小票到后来,很受京城官吏士绅的欢迎。为甚?携带这种小票出入权贵之门方便也。呈递方便,收藏也方便。知道西帮票号信誉好,权贵府中的内眷,尤其喜欢收藏这种小票做私房积蓄,三五年至十几年不来兑现。当然,更大量的小票还是在京师官场流动:再“黑”的银钱,兑换成此种不记名的银票,也就不着痕迹了。
于是,西帮票号这种手写的小票,在京城发行量颇大,几近于一种纸币。天成元发行的小票,已有三十多万两。日升昌、蔚丰厚那种大号就更多。西帮京号统共加起来,小票发行量在一二千万两这种规模,实在比朝廷户部平素所存的库银还多。时局动荡之际,小票依然受宠爱,因为它比银钱更便于转移,匿藏。但其中所隐藏的风险,也是显而易见。
李宏龄在戴膺的鼓动下,终于愿意做救市的尝试。此一动议,先要拿到京师的“晋省汇业公所”,由各家京号共同商定。李宏龄正是“汇业公所”的总董之一。
3
京师的汇业公所,即是西帮票号在京的行业会馆。
像所有行会一样,汇业公所也是对外联手共保,对内协调各号利益。金融行会,尤其还得及时议定汇兑行市、存贷利息、银钱价格之类。只是,西帮的会馆,常爱设在关帝庙。或者说,他们常常是先集资修建一座关帝庙,然后兼做自己的会馆。
关老爷是西帮乡党,以威武忠义的美名传天下。永远背井离乡、浪迹天下的西帮,敬奉关帝,一半是为思乡,一半是想祈求他武威的保佑。可西帮这样一敬,无形中倒给关老爷多了一个新谥:商家财神。于是,各商也逐渐效仿起来,格外敬奉关帝,祈求财运。
京师的汇业公所,在京城东北的芦草园。这处会馆也是前为关帝庙,后为议事堂。关帝庙院中,建有华丽的戏台和观戏的罩棚。会馆定例,是在关帝诞日,以及年节、端午、中秋,举行同业集会,演戏开筵,酬神待客,联络同帮,也议定一些帮内大事。平时遇有急事,也来集议。
这次集议,本来是临时动议,西帮各京号的老帮,竟不约而同,全都亲自出动了,云集到芦草园会馆。可见大家对眼前死局,也是十分忧虑的。这中间,却有一个例外:惟独日升昌的梁怀文老帮没有到。
以日升昌在票业中的地位,梁老帮自然也是汇业公所的总董之一。同业公推出三名总董,梁老帮居其首。他不来,还能议成什么事?
李宏龄见等不来梁老帮,就先带了大家,往关帝神主前敬香,祭拜。拜毕,进入后院议事堂。
大家对梁老帮不到,大感疑惑,纷纷问李宏龄:此次集议,就没有同梁老帮相商吗?
李宏龄说:“哪能不先请教梁老帮?我登门拜见时,他说一准要到的。我们还是再等一等吧。”
于是,大家趁这个时机,又纷纷问戴膺:你们老东家、大掌柜南下江汉,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意图吧?
戴膺连说:“在这种败兴的时候,我们能谋到什么便宜?老太爷此番南下,实在是因为那位爱奢华的邱泰基!老太爷以为我们这些驻外老帮,个个都像邱泰基似的,成天在胡作非为呢。”
戴膺没有想到,他刚这样说完,李宏龄就当着大家说:“戴老帮,我可是得到信报了,你们康老东家在汉口拜见了张之洞,又拜见了英国汇丰银行的帮办,分明在谋划大举动。是不是要趁大家都收缩,你们天成元独自大做?”
戴膺先还有些奇怪,什么都没说呢,李宏龄怎么就全抖搂出来了?他看了李宏龄一眼,李宏龄不动声色。戴膺才有些明白了:他老兄是有意这样吧?
诸位老帮听李宏龄这样一说,更追问不止:得了张之洞什么密示,朝廷是不是要收回禁令?
戴膺就说:“张制台是何等人物,会对我们泄漏天机?各位都是有神通的人物,身在京畿,什么天机探不到!”
李宏龄说:“你们天成元想动,就动。我们也不会坏你们的事。你们先动一步,做些试探,总比大家一起坐以待毙好吧?”
戴膺说:“我们想动,你们就不想动?我们老东家大掌柜到了汉口,是想谋些对策。可目前局面,良策不好觅呀!朝廷禁汇,谁敢违?倒是你们各家的老号,能沉得住气,稳坐晋省,静观乐观。”
祁县乔家大德通的京号老帮周章甫说:“多数老号是不明外间情形。再不谋良策,真要坐以
待毙了。”
李宏龄说:“你们祁帮也要动吗?”
周章甫说:“我们大掌柜倒也说了,一味收缩,不是回事。可如何动,也没有良策可施。”
戴膺说:“子寿兄他有高见!”
李宏龄忙说:“我哪有什么高见?真有高见,我们蔚丰厚早先动了。今请各位来集议,就是为共谋良策。”
正说着,日升昌京号一位伙友跑进来,说:“敝号梁老帮昨儿中暑了,不能来集议,特吩咐在下来告假,请各位老帮包涵。”
大家听了,心里更生疑惑,只是嘴上也不便说什么。
李宏龄打发走日升昌那位伙友,就对大家说:“梁老帮不来了,那我们就议事吧。”
对时局,大家也不便多说什么。自去年变法被废后,东西洋列强就总跟朝廷别着劲,可再发生宣战开打的事,好像也没缘由和迹象。只要不跟洋人打仗,局面就不至大乱。对山东、直隶、天津的一些拳乱,大家都没当回事。拳民既跟洋人作对,也给朝廷添乱,两头不讨好,哪能成了什么事?
对李宏龄提出的救市动议,各家倒都甚为赞同。老号不明外间情形,一味叫收缩观望,这样久了,人家还以为我们也跟朝廷别着劲呢。西帮跟朝廷别劲,那还了得?这次禁汇,本就有对我们西帮的忌防,我们再一任京市萧条,好像真别了劲与人家作对,那真不知会惹什么祸!所以,都很赞同拿出京号存银,联手多做些小额放贷。此举一出,京市当会有变化。只要平帮的日升昌、蔚字号肯放下大号架子,别家都肯跟随。
既由李宏龄提出此动议,蔚字号自然不成问题。可梁老帮未到,老大日升昌它肯不肯这样做?
李宏龄说,他会通告梁老帮的。
日升昌要是不愿意呢?
他一家不做,就不做,既经公议公定,各家照样做。
李宏龄这样说了,大家也就不再多说。
因小额放贷,大多是对小资本的钱庄、当铺、炉房以及小商号,所以,公议了一个较低的放贷利息。
对于限制发行小票的动议,大家都觉不大好办。要小票的,都是官吏权贵,得罪不起。只要京市活了,挤兑就不会出现。而大势更在于国中金融的南北调度,能否早日盘活。只是,这又关涉朝廷禁汇,不便公议,也未多说。
因同业各家老帮都来了,议事毕,会馆特意摆了筵席招待。虽是同业聚会,没有太多顾忌,可在吃酒中,这些老帮们仍没有说多少出格的话。在京师做老帮,谁都得有这种不露痕迹的自束本事。席间,大家议论多的,还是日升昌梁怀文的缺席。
戴膺坐的这一席,都是祁帮和太帮的同仁,乔家大德通的周章甫也在。戴膺先敬过同席一巡酒,就问周老帮:
“你看梁掌柜今儿不来,是和李宏龄又别上劲了?”
周章甫说:“我看不会。梁掌柜是贤达的人,眼前死局,他能看不出来?他今儿不来,只怕是平遥老号又有什么指示吧?”
戴膺说:“能有什么指示?不可妄动?”
同席一位老帮就说:“人家日升昌财大势强,可以静观乐观,再熬半年也无妨,我们谁能陪得起?”
周章甫也说:“我们大德通是新号,也真陪不起你们大号。”
戴膺趁机就问:“你们老号的高大掌柜,当年驻京时,与庆亲王走动不少。在这紧要时候,也没有走走这条门路?”
周章甫说:“我们大掌柜哪有那么大面子!”
同席都说:“人家走这种门路,能给我们说?”
戴膺说:“不拘什么门路吧,大家都动起来,就好说。”
周章甫说:“日升昌要是别了劲,只是不动,那也是个事。它是西帮老大,商界市面都看它。”
戴膺说:“只要平帮的蔚字号和大家一股,就好说。李宏龄总董,我们还是可以指望的。你们高钰大掌柜驻京多年,在这非常时候,也该来京走走吧?”
周章甫说:“有你们老东家大掌柜做样子,我也正在撺掇他出来呢。”
散席后,戴膺有意迟走一步,单独问了问李宏龄:“梁老帮不来,会是什么意思?”
李宏龄说:“梁老帮今日不出面,是事先说好的。”
“为什么?我们所议之事,他都不以为然?”
“倒也不是。对设法救市,扭转死局,梁老帮也是甚为赞同的。只是,对做小额放贷,感到不大好办。他倒无所谓,只是怕老号怪罪。挂着‘京都日升昌汇通天下’的招牌,做针头线脑的小生意,只怕老号要骂他。所以,他就不出面了,免得扫大家的兴。”
“在这非常之时,做点小生意,就不能‘汇通天下’了?还是不肯放下架子。”
“梁老帮倒是说了,他的京号不会坐视,也要向相熟的一些炉房、钱庄放贷,和大家一起救市。他不来,只是留个向老号交代的口实而已。”
“老号那些巨头,真还以为日升昌依然天下无敌呢!”
“静之兄,真还不能那样说。梁怀文对我说,他们日升昌的大掌柜,见你们天成元两位巨头出巡江汉,也有些坐不住了。”
“那他们的郭大掌柜,也出来走走?”
“出来倒没说,但吩咐了:狼行千里吃肉,不能再傻等了。日升昌也要有举动。所以,我就把你们天成元的意图,先嚷叫给大家听了。”
“我说呢,怎么都把我们底下说的话,先抖给大家?”
“你们天成元和日升昌一动,各家就更坐不住了。”
“日升昌动了,你们蔚字号五连号动不动?”
“唉,我们范大掌柜倒好说,就是蔚泰厚的毛大掌柜不敢指望。他一句活话也没放呢。蔚泰厚是我们五连号的老大,它不动,我们也不好动。”
“原来是这样。梁怀文不来,我们还以为日升昌要冷眼相看呢。人家日升昌动了,你们蔚字号又不动。什么时候你们平帮的两大号能不唱对台戏?”
“各家都动了,只我们不动,那也好。”
4
西帮票号的开山字号日升昌,原先是平遥一家叫西裕成的颜料庄。掌柜叫雷履泰,财东为本县达蒲村李家。雷掌柜是生意场上的奇才,到嘉庆年间,西裕成已有相当规模,在外埠开了不少分庄,京师即有一间。
那时,在京师做生意的西帮商人很多。每到年关时候,都要往晋省老家捎寄银钱。捎寄的途径,只能交给镖局押运。镖局运现费用很高,路途上也常不安全。辛辛苦苦出来挣点钱,往家中捎寄也这样不容易。有一位在京做干果生意的西帮商人,与西裕成京号掌柜相熟,即与之商量:他往老家捎的银子,先交到西裕成京号,由京号写信给平遥老号,等他回晋后,再到西裕成老号用银。因是熟人,京号老帮也就同意了。由此,开了异地汇兑的先例。但起初,也没谁把这当回事,只是觉得比镖局运现便捷许多就是了。西裕成也只是继续接受亲戚朋友的托付,两相兑拨,无偿帮忙,不收任何汇费。渐渐地,西帮商人觉出了用此法调度银钱的便利,来求兑拨的越来越多。这才两相协商,交付一点汇水,变无偿为约定付费。
西裕成的掌柜雷履泰,独具眼力,很快看出了其中的巨大商机:这种汇水虽少,但钱生钱,来得容易,如广为开展,获利必丰。异地运现,一向就是商家大难事。他与东家商议后,就毅然将西裕成改名为日升昌,专门经营银钱的异地汇兑。这个由西帮新创的商行,就被称做汇兑庄,俗称票庄、票号。当然,雷履泰和他的财东,并不知道他们是开了中国银行的先河。
票号在那时无疑是朝阳产业,一旦出世,很快就如火如荼,无可限量。
雷履泰是经商高手,他由民用家资,推想到商家货款;由京晋两地,推想到国中各地;由北出口外的西帮,推想到纵横江南的茶帮、米帮、丝帮,银钱的流动那是无处不在的。于是,就选派干练诚实的伙友,逐步往南北各大码头设庄揽汇。做金融生意,信誉是第一要紧条件。日升昌也是沾了西帮的光,靠着西帮既有的声誉,再加上雷履泰的巧为运筹,它的生意很快火起来了。
日升昌初时的汇水,即汇费,只取百分之一,一两银子取一厘。比起镖局运现的收费,可以说是微乎其微。这是明处取利,定得低微,易于被更多客户接受。雷履泰还有暗里取利的手段,那就是在银子的“平色”上做文章。
那时代,白银为市面流通的主要货币,无论碎银、银锭、元宝,都有一个“平色”问题。“平”,就是银子够不够它标定的分量;“色”,就是银子的成色,即它的含银量足不足。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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