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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时代-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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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背着背篓朝另一片青枫林走去。少年知道母亲是想大家分头出击,才能找到更
多的青枫籽。
少年和父亲走在山岭上,凉风扫来扫去,密密的青枫林里到处可见检青枫籽的
人影。父亲始终跟着大路走,每走几十米便坐下来抽一口烟。少年想父亲其实也很
懒惰,他根本不像是进山来找青枫籽,反而像是进山来闲逛。少年说爹,你总不钻
小路,怎么找得到青枫籽。父亲没有理会少年,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雾之后,说这坳
口风很凉,睡一党才舒服呢。父亲说着便倒在地上。父亲像是好久没睡了,身子一
沾地呼噜跟着响起来。少年禁不住呼噜的诱惑,倒头睡在父亲的身边。在少年的记
忆里,那是人生中睡得最饱的一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偏了。父亲说快起来,
我们再不捡一点青枫籽,今晚要挨你妈骂的。
许多地方已经有人走过,青枫籽不是那么好找了。在树林里转了一阵,少年看
见了山那边的桃村。少年的目光穿越树林飞过山沟落到姨娘家的屋顶。少年说我们
离姨娘家不远了。父亲说看起来近,走起来要大半天呢。少年看见父亲又掏出烟袋,
歪坐在树桩上慢慢地卷烟然后慢慢地抽,烟雾在父亲的头顶盘旋而上。父亲说我原
本是想娶你姨娘的,后来煤人搞错了,就介绍了你妈给我,那时候她们两姊妹长得
有点相像。父亲说完便痴痴地朝桃村张望。少年想父亲把他的秘密说了出来,父亲
已经把自己当大人了。少年的心头飘过一阵欢喜,那一刻父亲和少年是男人与男人
的关系。少年于是跟父亲说芝表姐。少年说她为什么是我的表姐,如果她不是我的
表姐,我就可以娶她。父亲说世上有许多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怪就怪你没有福气。
母亲在天黑了才走进家门。母亲放下她沉重的背篓后,便端着灯检查父亲和少
年的背篓。母亲看见少年和父亲的背篓才十来斤青枫籽后,对着背篓狠狠踹了一脚,
青枫籽散落在地面上。母亲说儿子懒父亲也懒,你们正好是一担,中间还少个挑你
们的懒汉。你们睁眼看看,老娘可是捡了满满的一背篓。面对母亲的责难,父亲没
有还击。父亲把饭菜端到桌面叫母亲吃,母亲说气都气饱了,谁还吃得下饭。父亲
自个端了饭,把头埋在灯光里大口大口地吃。少年走到母亲的背篓边,用双手提了
提背篓,没能把背篓提起来,少年想我连背都背不动,更别说捡了。那夜母亲没有
吃饭,少年也没有吃饭,少年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终于有一天,家里面凑足了一百斤青枫籽。母亲从栏里牵出黑马,叫少年把青
枫籽运到镇上去卖,外边的音讯已经断绝了一个多月,少年不知道镇上有没有好消
息等他。少年匆匆卖了青枫籽一便朝镇上唯一的信箱奔去,邮递员递给少年三封信。
看看信封,没有一封信来自地所期盼的学校。少年心里掠过失望。三封信来自少年
的三个同学,他们一个上了中专两个进了重点大学,再过半月就要开拔了。少年一
手牵住黑马的缰绳,一手拿着同学的来信反反复复地读。少年想自己是彻底地与学
校无缘了,同学的来信就像外而世界给他的最后一点消息,让他有些微的兴奋之后,
便堕入更深更黑的坑洞。
少年在自己的膝盖上,草草地写了三封祝贺信投进信箱。少年带着绝望的心情
最后看了一眼小镇,便骑着黑马朝山区走去。阳光依然猛烈,有风很干燥地扫荡,
少年想吹一首歌子,但少年一时找不到伤心的曲调,始终沉默着回到家门口。
少年把钱递到母亲的手上,母亲仔细地点点票子,说还有两角四分呢?少年说
寄信了。母亲说八分钱一碗素粉,一角两分钱一碗肉粉,你一定是吃了三碗素粉或
者两碗肉粉,为什么不讲实话?少年说我讲的是实话。母亲说哪有这么笨的人,舍
得拿钱寄信而不填肚子。吃粉就吃了,我也不怪你,你今天也累了。少年说我吃粉
了。母亲说这才是实话,你还骗得了我。少年想谎话比真话还真实,看来自己在这
个世界上,首先要学会撒谎。
少年站在黑马边发呆的时候,父亲从村头奔到家门。父亲说地里的两根杉树被
老队长二寿砍倒了。母亲听到呼喊从家门飞出来,跟着父亲朝地里奔跑而去。
少年来到地里,母亲和仁寿已经吵翻了脸。仁寿手挽衣袖张牙舞爪得意忘形气
势汹汹地想要开打,突然看见少年朝他走去,便软了下来。仁寿说今天不和你们吵,
你们全家出动,我吵不过你们。幸好没考上大学,要不然你们家狂上天了。母亲尖
刻地反击了几句,仁寿扛着斧头走出少年家的土地。母亲对仁寿说你认为还像过去
那样,你想干什么就干吗。回过头,母亲指着少年说,你像根木头,连骂人的话都
不会一句,书算是白读了。少年说像木头就像木头吧,反正我也就这么个模样。
几天之后,仁寿家讨人抬柱头,说了冬天要起房子。村人早早地积聚到仁寿家
的门口,父亲看着蚂蚁似的人群,犹豫不定。母亲说吵归吵,忙还是要帮,远亲不
如近邻。天发也是大人了,叫天发去帮他一天。
仁寿家的柱头、木板分散在坡地,人们三三两两地摇晃在崎岖的小路上。少年
一步也不敢离开大哥。大哥家穷,帮人干活也没有鞋子穿,但大哥有一副高大的身
架和一双宽长的脚板。大哥知道少年气单力薄,有心护着少年。大哥说做个农民,
就得适应乡间一切沉重的农活,要不然别人看不起。你长大了可以顶替爹成为一家
之长了,今后帮忙看来都是你了,爹他年纪大不行了。
少年和大哥同扛一块厚重的木板。下坡的时候大哥走在前面,上坡的时候大哥
走在后面。少年感到木板像一块铁,切进自己的肩膀,切进他的每一块肌肉。少年
想哼几声,但看见大哥已经扛到木板的中间,自己只承受一水截木板的压力,便咬
紧牙不敢哼出声来。少年看见大哥的光脚板被路上的石子压变了形,少年想自己一
辈子也赶不上大哥的本事,大哥穷是穷但帮人是很卖力,卖力得有些傻。
吃午饭时,和大哥一样的壮劳力理直气壮地捧着大碗坐在桌的上方。少年像一
个小偷缩在门角,只吃了个半饱。许多白眼射向少年,少年隐约听到有人说那是来
混饭吃的,哪里扛得起柱头。少年于是把这话向大哥说了,大哥说哪个不是在白眼
中长大的,我小的时候他们也这样说我。
村里一位老人做寿酒,邻村许多亲戚都赶来祝寿,少年的一个女同学夹在亲戚
的行列,来到了谷里。女同学跨进少年的家门,少年惊讶地叫喊一声,然后红着脸
平静下来。少年很感激女同学还记住他。女同学说考上了没有?少年说没有。你呢?
女同学摇摇头说和你一样。
少年拉出一张板凳叫女同学坐。少年突然感到家里不堪入目的零乱,锄头刮子
犁耙挂满了壁头,桌面上厚积着夏天的灰尘,几泡鸡屎散落在地上,少年想这个家,
让同学彻底地见笑了。女同学说你还去县中补习不?如果愿意我们一同去插班。女
同学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插班通知书,递到少年手上。少年接过通知书如同接过
一块烧红的铁,少年想这下得死心踏地做农民了。既然插班通知书都发了,这个夏
天看来再也不会有录取通知书了。女同学看见少年拿着通知书发呆,追问了一句,
你到底补不补习?少年说不补了,我准备讨个老婆生孩子当父亲,家里没有钱给我
补习,我只能讨老婆了。少年看见女同学的脸浮起一层淡红。女同学说你怎么这么
没理想,这么现实。
夏天把少年锻炼成一个十足的农民。少年的膀子在日光曝晒下,脱了一层薄皮,
皮肤开始变黑。少年的头发像茂盛的禾苗,遮盖了头皮的亮光。玉米虽因旱情严重
欠收,但也还稀心地挂出一些小棒。玉米在夏天里成熟。少年和父母为抢收地里那
一点可怜的玉米而忙碌着。父亲和母亲负责在地里剥玉米,少年负责牵着黑马运送。
收玉米这天的中午,少年迎来了他永生难忘的时刻。
少年跟在黑马的后面朝村庄赶,马背上的箩筐装满了细小的玉米,阳光把黄色
的玉米照得像两筐金子。到了村口,少年看见大哥从村里扑出来,大哥手里高举着
一封信,说考上了考上了。少年没有听清大哥的叫喊,以为是一封平常的来信。大
哥抓住马头,把信递到少年的手里。少年惊叫一声右堂狠狠地击在马屁股上,黑马
从大哥的手里挣脱出来,沿小路狂奔而去,那些细小的黄色的玉米,像黑马后出的
稀屎撒落在小路上。少年且跳且跃去追赶黑马。
整个午后,少年在村庄里飘来荡主,嘴里吹着尖利的口哨。少年反复用口哨吹
奏着那一年的流行歌曲《原野牧歌》:
辽阔草原美丽山岗群群牛羊/白云悠悠彩虹灿烂挂在蓝天上/有个少年的拿皮鞭
走在草原上/轻轻哼着草原牧歌看护着牛和羊/年轻人啊我想问一问/可否让我可否
让我诉说衷肠/年轻人啊希望我能够/和你一起和你一起看护着牛和羊……
哨声荡漾如水渐渐地远去,少年成为一种记忆停泊在那个干旱的夏天里。那个
少年是我,少年像我脱在农村的一层皮或者一件外衣,而我则如一条脱皮的蛇,在
现在的都市里漫游。
飘飞如烟
腊月的早晨,南树从井边经过,南树看见井底蹲着一个人。那人的头发上结了
一层白色的露珠,目光死板地盯住随季节而干枯的井水。南村没有看见水桶,想这
人又不来挑水像僵尸一样蹲在井底恐怕要冻死了。南树吃力地往井底看,当他看清
井底蹲着的是他的二儿成良时,他吓了一个大跳。
南树把肩上的农具当作拐杖捏在手里,很有耐心地等待成良。冷风呼呼地从井
口吹过,像有一张大嘴在洞口制造奇妙的声音,然后盘旋而去。南树说成良,跟我
下地种树去。成良似乎真的冻僵了,一动不动地望着水。南树说等钱分到手了,我
给你相一门亲。成良说有钱的话,给我买一瓶农药,南树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很刺耳
也很陌生。南树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南树的怀疑马上被成良消灭了。成良
在井底吼道:我想死。南树想这无非是成良不想下地干活的借口,年关就要到了,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想到死。
成良看见爹转身走了,爹的嘴里哼唱一首下流的山歌,山歌声里不时夹杂轻薄
的唿哨。
成良爬上井台,望一眼远去的爹,便朝家门狂奔。成良渴望这一刻能有一股火
辣辣的毒药灌进喉咙流窜他的全身。成良赴向屋角的水缸,水缸里映出一个模糊的
人影。成良往嘴里灌下半瓢冷水之后,才渐渐平息那种强烈的渴望。成良感到冷水
冰冻了他的内脏,肚子里像下了刺骨的雪。
成良看见甘苹站在火坑边烧火,甘苹鼓着腮帮子使劲地吹一颗明亮的火子,嘴
唇几乎贴到了火子上。火子时明时暗,潮湿的柴草腾起团团呛鼻的浓烟。浓烟穿过
甘苹乱七八糟的头发升上楼板,然后从屋顶飘出。冬天的早晨,每一个家庭都会冒
出一柱浓浓的青烟,青烟直上天空不知不觉地消失。猛然蹿起的火苗,烧卷了甘苹
的一撮乱发照亮了甘苹的麻脸。甘苹说成良,你没跟你爹下地?
成良推开爹的房门,在昏暗的床底、柜角寻找毒药。爹的床底排满陈年的酒瓶,
空瓶里依然残存浓烈的酒香。光线的昏暗使成良一次一次振奋,他似乎已看到农药
瓶了,但一抓到手中才知道又是一场骗局。激动不安的成良失手打碎了一个酒瓶,
酒瓶的脆响并未惊动屋外的甘苹。甘苹此刻正在往灶锅里添水,甘苹一边添水一边
嘟哝:你怎么不下地干活?成良在甘苹的追问声中变得烦躁不安,成良对着房门大
声喊道:甘苹,农药你放到哪里去了?
甘苹的身子像被喊声割了一刀,怔怔地站在火坑边。但多年来甘苹已习惯了这
种炸雷似的喊叫,并且时常为这种喊叫声奔忙。仅仅是一瞬间,甘苹便进入南树的
卧室。成良看见甘苹顶着一头长年不梳的乱发,钻到爹的床底,为自己寻找毒药。
自懂事以来成良很少听到甘苹说话,甘苹像家庭里的一件农具供大家使唤。某些时
候,甘苹会自己嘟哝一些别人听不懂的咒语,爹说过这一辈子我不是在跟人生活。
甘苹的头已完全沉入床底的杂物中。成良间歇地听到床底传出杂物小心的碰撞
声。甘苹说你找农药做什么?成良说喝,我想喝。在急迫的寻找过程中,甘苹的头
不时碰到床板上发出声声闷响。成良看见甘苹先把脚伸出床底,然后是屁股、头、
手依次而出。成良问找到没有?甘草没有回话,甘苹的右手紧紧捏住左手的拇指。
成良看见一楼鲜血从甘苹的指缝间流出,甘苹的脸部没有半点疼痛的表情。成良想
她的手一定是让玻璃划破了。甘苹捏着手走出南树的房门,说我还要煮猪潲喂猪,
圈里的猪已经俄慌了。
成良开始踢那些酒瓶,酒瓶从他的脚尖飞向柜子、板壁,然后噼噼叭叭地碎落
在地面。玻璃瓶破碎声像炊烟一样,撕裂空气脱颖而出。屋外的火坑边,甘苹仍在
有条不紊地煮猪潲,她对屋内的响动置若罔闻。火势愈来愈猛,锅里冒出热气,菜
叶渐渐地变黄,甘苹的拇指上结了几块血斑。甘苹望着她的母指,说农药瓶好像放
在火铺底。片刻之后,甘苹看见成良从里面拉出一个黄色的药瓶,药瓶里空空荡荡。
成良对着空荡荡的药瓶,连连发出古怪的笑声。
罗老师吹奏的笛音像冬天的一层薄雨,轻轻地飘落在屋顶,渐渐地愈来愈调地
渗透瓦片,滴落到屋中央。成良走到户外,看见村庄被早晨的炊烟笼罩。学校立在
村庄之外的山脚,一柱孤单的炊烟伴着老师的音符扩散到灰蒙蒙的天空。罗老师的
音乐像一把无形的抓挠,使整个村庄浪漫飘浮。
成良想顺着笛音去造访罗老师,但他轻易不敢到达那个地方。成良曾经作为一
名学生温情脉脉地坐在教室里,洗耳聆听罗老师的谆谆教诲。但是一个秋天的早晨,
树叶从窗口飘进来,鸟声在浸凉的枝门路丫间哀鸣,成良被另外的声音所吸引。
王大爷在那个秋天里断气,道师们的锣鼓家什淹没了亲人们的痛苦。道师诵经
的声音如居群结队的蚊虫,穿越秋日稀薄透明的空气,抵达成良的耳边不忍离去。
成良觉得道师的唱词以及拙劣的舞蹈,比课堂更具吸引力。王大爷下葬的中午,成
良再也管不住自己,于是丢下书包飞出教室扑入自由的怀抱。
成良放任自流再也没有回到教室,就连他的书包他也遗忘了。罗老师为此深深
地痛惜,并把成良的书色作为反面教材挂在黑板旁边,警示那些试图逃学的孩童。
成良站在土坎上细心地观看每一个人的表情。王大爷的棺木已经放进井中。成
良想看看那个被人们哀悼痛哭的王大爷和他日日看见的王大爷有什么不同。清棺的
时刻到了,棺材被最后打开,王大爷慈祥平和地躺在棺材里,脸上依然布满那些熟
悉的皱纹。崭新的青布穿在王大爷身上,显得比他活着的任何一个时期都精神抖擞。
棺材盖遮挡了成良的视线,王大爷被再一次关闭。很快泥土就要像冰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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