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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无尽时[梁凤仪]-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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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把电话摔掉,管自转了个身,一拳捶在枕头上出气。见他的大头鬼,天刚亮就叫我陪他去打球。他是我的什么人:

才不过是旧同学兼上司,两者的身份都不能要我把私人时间分配到陪他消遣要乐上头去。

昨天的愚蠢已成过去。今后呢?不。

人真是自私自利得恐怖。

才不过发现自己不是对方的心上人,立时立刻反了脸,再不肯牺牲半点精神时间在没有建设性的事上去。

这菲律宾之行,空前的沉闷与不愉快。

我匆匆的回到本埠来,再孵在自己的窝里头,才稍稍安乐,到底还是自己最可靠。

每逢离港,家门口就放着一大叠报纸。我有个要把几天报纸一口气看完它的怪习惯。

这年来,世事瞬息万变,才走几天埠,一回到这儿来,开车往外一驶,就被抄牌,因为行车线全改过来了,那交通警察还会拿一副怪异的口气问你:“外国移民回来游埠?”

先生,才离港数天而已。

名副其实的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非要把那叠报纸熟读,才敢再出现人前,否则多少大事发生了,也还蒙在鼓里,在人前语无论次起来,岂不失礼?

时事版水静河飞,头条依然在人权法案与居英权上头做功课,立论已无新意。

本城的人,个个心里头有数,谋定而后动。

真怕那一动来时,会惊天地,泣鬼神。

满城精英,走掉一半,怎么还成气候?

香江成败,全仗人材。昨天如是,今日也如是,明朝怎能成例外:
对国际性新闻,我的兴趣是有选择的,对苏联的戈巴卓夫,大概微微起了一种英雄崇拜的心理,格外地注意他的行止。

一念英雄二字,心里头又不期然地抽动一下,快快的翻过另一页报纸去,不再去想去感触有关英雄的一切。

是体育牌,更加没有兴趣。

再翻下去,娱乐版。

头头报道:“艳星夏婕跟大导演唐狄打得火热。”

浑身震栗,难以置信。

那夏婕的照片,登得老大,魔鬼般的身材若隐若现的出现在那件似是几条缠身布的衣服里头,连看黑白照片的读者都会紧起来,何况货真价实地亮相人前?

天下间的男女混合大竞赛,惊人的战果无日无之,不胜其烦。

我推开报纸,正要走到厨房去给自己冲杯咖啡,这些天来,一直异乎寻常的不好睡。

门铃响了起来。

我自门眼望出去。

唉!无事不登三宝殿,全部女人都轮流往我这儿来诉苦了。

然则,我心底冤情又向谁诉了?

她们总是把事情闹得大了,才觉得凄凉委屈,其实,长期的不甘与无奈,默默承担也是一重难以忍受的负累。

我不知道自己能忍到哪一日才大在的发作起来了。

开了门,让蓝康慈进来。

“回来啦!”康慈嚷着。

她竟是出奇地轻快,半点忧伤的痕迹也没有。

康慈扬扬手中的一个小约包,说:“这儿有包鹅掌翼和卤味,来,有没有冰了的白酒,我们姐俩好好的吃顿宵夜。”

康慈管自坐下来,把刚才我看的报纸摊开的沙发前的小几上,毫不经意地将好包卤味就放在夏婕与唐狄闹绯闻的新闻报纸之上。

我吃惊地缓缓坐在她身边,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说话。

康慈歪着头,拨开那装卤味的纸袋,拿手指着那段新闻,问我:“有没有读到这段新闻?”

我点点头。

“这夏婕的身材诱死男人!”康慈说,差点没竖起大拇指赞。

“是煲水新闻是不是?”我问,心定了下来。

“什么?你说她跟唐狄?”

“嗯。”

“应该怎样说才好呢,”康慈想了一想,认真地说,“你我并无秘密,告诉你,唐狄是真有过跟她在一起的日子,很短很短的日子,是过眼云烟的一回事!”

“唐狄告诉你的?”

“对,他向坦白,抵受不了这女人的诱惑。”

“你信他?”

“我信。”

“你不介意?”

“不。”

“又一个阮秀竹!”

“什么意思?”

“秀竹嘱咐我转告许君度,叫他玩累了就回头!”

“不,那不同。”

“什么不同?”

“我不是阮秀竹。”

“都一样。”

“错了!唐狄自始至终,未曾爱夏婕,许君度呢,死心塌地的迷迹方哲菲,二者之间,相去何只万里?”

我呆住了。

“唐狄与夏婕之间是一客交易,夏婕要争唐狄电影里头的一个角色,她认为对唐狄有特殊贡献,会令她易于得心应手。”

“唐狄呢?”我心心不忿。

那姓夏的怎想,康慈可以不管,但唐狄为什么要如此轻率地将自己贱卖?

“男人一时间的情欲是可以理解的,唐狄在筹备整部电影时,心神异常疲累剧本写完又写,改完又改,都不称心,不满意,老板一天到晚纠缠着他谈财政管理,原先讲好了的预算,对方偏要在合同上找缝隙,意图少出一个半个子。连心目中的演员都屡屡出问题,那个跟他合作惯了的摄影师又突然病倒,一时间不知等他病好才开拍抑或别觅他人,唐狄的世界在那阵子乱昏昏,他消沉至极——”

“啊,于是需要寻找新鲜刺激,鼓励自己士气,遇上了火辣辣的夏婕,就是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我的语音带着极多的不屑。

康慈当然听得出来。

“你并不谅解唐狄。”

“这不重要,你谅解他就行了。”

“唐狄需要我的支持,我却需要你的。”

“很好。”我一站起来,说:“我支持你,赞扬你,欣赏你,蓝康慈,请你现在就离去,因为我已很累,很需要静静一个人休息。”

“曦远,我觉得并不认为整件事严重到这地步。”

“对,对,我没有说你,或任何人不对,我只是不想再在这等人际关系上头兜圈子,复杂的思想,理论与见解,令我再吃不消,做人也不过是求那两餐一宿,过尽几十个寒暑,就撒手尘寰,这不是你蓝小姐不久前的豪语,真的毋须要如此认真,如此紧张。”
我打开大门,送客 。

“曦远!”

“再见,康慈,对不起!”

康慈无可奈何,意兴阑珊地站起来。“曦远,我明白你爱护我,你不想我痉!”

“你并没有痛苦,你仍然很快乐,不是吗?只要有个男人伴在身边就可以了!”

门在我身后砰然关上。

我相信康慈与我的需惊是彼此彼此的。

我怎么会一下子的发起脾气来,且发得这么大了?

因为我不能接受蓝康慈对爱情与男女之间关系的看法,她令失望。

我一直以为蓝康慈是个慧黠而豁达的女中豪杰。

这跟盲目偏袒、委屈自尊完全是两回事。

情与欲,真会如她所说,能斩钉截铁地分得开来吗?

我不相信。

都不过是那个模式。

为什么不学阮秀竹一般直接而勇敢地承认自私,在没有找到最好的荫庇之前,死捏着手中的凭藉不放。

要有茫茫大海中放弃浮木管自泅泳的气度,不是轻易,谁知道可否到达彼岸。

除了对人性的失望以外,我知道什么原因令人心浮气躁。

是那梦醒的仓惶与惆怅,令我心慌意乱,我恨所有结伴有人的景况,这使我倍觉形单影只的姜凉。

我也恨那些男人,在女人堆里钻来钻去,利用着我们的需要和感情,肆无忌惮的为欲欲为。

这叫不叫老姑婆的怪癖性格了?

不是不震惊的。

最低限度,平生未说过如今晚说的刻薄话。

夜里能睡也好,不睡也好,实在没有人管你。

只太阳一升起来,才要各人肩承责任,努力操作。

秘书是从环宇跟到信基来的,对牢我将近七年,对我的脾气习惯以至来往的朋友都相当熟悉。

这天早上,秘书对我说:“在你去菲律宾的那个星期里,有位自称是你旧时同学的李茹珍打了几次电话,要约你见面,我把你的回程日期告诉她,今早她就到了写字楼来找你!”

李茹珍,名字熟得不得了。

既已到了写字楼来,总要接见的。

我是云英未嫁,不怕有个女人寻上门来,顶着大肚子投诉自己丈夫是经手人。

一见了那李茹珍的面,才想起来,是同级且同宿舍的一位旧同学。

“茹珍,请坐。”

“曦远,真替你高兴,有这么一间得体的办公室,是风生水起了。”

我腼腆说:“你在那儿办事?”

“我赋闲在家,带孩子。”

“当少奶奶岂不更好?”

“说不上呢!”

李茹珍的脸色一沉,完完全全流露着一副凄惶的神色来。

我觉得不安。

到底不是相熟朋友,不知如何开腔把合适话题说下去。

倒是对方先开口了:“曦远,多年不见你,此来是十分冒味的。”

我知道事态可能严重,既是相交一场,我鼓励她实话实说:“有什么事吗?”

“请求你帮忙。”

“我办得到的,一定尽力。”

“曦远,我急于要一笔钱用。”说着这话时,李茹珍的脸涨得紫红。

“多少呢?”

“三万。”

我吁了一口气,还算是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

“一直未有跟老同学联络,如今找上门来,就为借贷,我是太失礼了!”

“别这么说,省得大家难过。”

“我实在需要这笔钱,是因为再不清还银行按揭的数目,人家有权封屋了。”

“嗯,没关系,我这就写支票给你。”

今时今日,光天化日这下,怎么会搞得连么三万元也成问题,巴巴的跑到一个久未来往的同学写字楼里求借,也真是够凄凉的。

我把支票递给她,说:“你先生呢?”

我记得起来了,李茹珍是我们那一大堆女孩子之中最早结婚的一个,差不多一毕了业,就嫁人去。

听说,那人因没有学历,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一头婚姻很遭家里反对,李茹珍是一意孤行成的婚。

那年头,只觉得这是浪漫,有傲骨,有气派。

“他赌。”声音自茹珍的牙缝里钻出来似,“曦远,要就一辈子靠自己,做个独立女性,要就好好的嫁一个各方面都比自己强的男人,千万别以为你屈就了,对方就会得心甘情愿地爱护你一生一世,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全都往你肩上一搁时,你就明白世界上没有爱情。”

我要明白的道理还不只此一条。

原来男女相处的关系不只千丝万缕,困难发生在经济上头,家无隔宿之粮,夜无遮头之瓦,再深的爱情,都会磨损至一穷二白。

我跟方哲菲、阮秀竹以及蓝康慈如果在感情途上也算坎坷的话,这李茹珍又如何?

一心一意为爱情而结合的一头婚姻,要连累她丧失自尊至此,是不是我们都比她幸福了?

“曦远,这三万元,我一定还你,我还是个念过书的人。”

说着这话时,对方眼眶湿濡。

“还有个不情之请。”她说。

“但说无妨”

“你是管人事的,如果有什么,不嫌弃我这近十年都没有工作经验,我很愿意从低做起。”李茹珍微垂下头去,“总要找份工作,日子才不彷徨,长贫难顾。”

“好,我想想办法。”

送走了李茹珍,唏嘘不已。

这些天来的翳闷与烦烦恼,虽不致于一扫而空,心头总轻松一点。

很惭愧要藉助老同学的灾难去成全自己的宽慰。

真的,有的人要在比较之下,才知自己之所得与所失。

刹那间明白过来。我这所有较别人何其多。

我有疼爱自己的父母,有一间不需要担心银行按揭的公寓,有一份高尚稳定而理想的职业,有几个需要我照顾的知已,有一堆可以来往耍乐的朋友,且最重要的是,我有健康,而无不良好。

我是应该心满意足了。

不要再埋怨生活无歌无梦,无泪亦无悔,不也是一重难得的福分?

自今晚始,重新拾回我那老习惯。

每天睡足八小时。

秘书把一份新加入信基的高级职员个人资料文件打好,让我正式发聘书。

我看到聘书上的名字竟是宋鸣晖!

聪明伶俐的秘书看到我骇异的表情,随即向我解释:“是你去菲律宾之前,总裁批下来的,我看只是例行公文,便打好了才让你签发。”

到底没有聘用洋鬼子?为什么呢?

可能性很多。

其中一个可能当然是受我的影响。

然,别再趁机又胡思乱想了。

蓝康年自今日始,是值得我听命和尊重的上司,也是值得私底下时有往来的老同学,如此而已。

要来的情爱,始终要来。

人需要掌握着目前手上的福分,继续心平气和地努力下去。

随缘而活,是我要坚持的修养。

故而当我应阮秀竹的约,到文华的咖啡室去相见时,我也实在打算对她劝上几句,请她随遇而安。

可是,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是我始料不及的。

阮秀竹比我更淡静,她轻声说:“我已证明有了身孕。”
“嗯!”我轻呼一声。

原先是惊喜,继而是战颤。

“君度知道吗?”

“一次你有负我所托,今次如果你觉得仍不便效劳,我会直接告诉他!”

“几时的事?”

“刚刚来得及,才两个月。”

“秀竹,你仍要君度回到你身边来。”

“自始至终,从未放弃过。”

“如此的强求。”

“对。”

我苦笑。

世界真的在变,从前是做情妇的急着要情孕,然后以此作为威胁,好争取正式的名分。

如今是做妻子的利用腹中块肉,留住丈夫与保住自己的地位。

多么可异,不论从前抑或现在,可怜的都是女人!

随缘,谁愿意呢?

“秀竹,你并不爱孩子。”

秀竹之立,清晰犹在。

“我也是身不由主地被生下来。”

“请勿忘记孩子是为了你的个人目的,才要到世界上来受一总的生老病死的,希望你会一如你父母爱你般去爱你的孩子。”我只能这么说了。

“凡有利用价值的人与物都会有人爱异,你放心!”

我打了个寒噤。

不想再说什么话了,我起身告辞:“请原谅,你这个喜讯,适宜亲自跟许君度说去。”

走在中环熙来攘往的天桥上,有着恻然而空洞的心赙/

原本挚爱的三位知已,方哲菲、蓝康慈与阮秀竹,都突然的离我而去似的。

就为着彼此人生观的不一致,对事物处理的迥异,再容纳不了对方。

其实,并没有谁比谁更理直气壮,只不过人心之不同,一如其面!同性朋友之间的相处尚且如此艰难,又何况是生活在一起的男和女?一路上,许多人擦身而过,有一些更是相识,点头招呼,或停下来,寒暄几句,然后就各走各路。

人生不过如此。

是蓝康年把蓝康慈的请柬交给我的。

他以狐疑的目光看我,并且小心翼翼的说:“康慈请我告诉你,她希望你能参加这次电影欣赏会,她说的确有多套你会喜欢的外国电影上映,这个电影欣赏会,康慈似乎落了好些力似的。”

“我有空一定去。”

“曦远,你很久没跟康慈见面了吗?”

“有一段日子。”

“秀竹呢?哲菲呢?”

“大家都忙。”

“以前你们四位一体。”

“那是从前的事。”

“女孩子喜怒无常。”

并不是如此,只可惜男人介入在里头,破坏了一贯的宁静。

这句话当然不必说了。

“曦远,我实在不明白女人的心。”

“是很难明白,因为是海底针,如无必要,省下这番气力为上。”

“你近期有一点点的消极!”又是为了什么?

“我还以为自己大有进步,益发变得豁达随和,可想而知,形象这回事真要命,不是手到擒来,分分钟冯京误认作马凉,只不过是一线之差。”

“你不觉得自己的这翻话有嫌苦涩?”

“见仁见智。”

“曦远,我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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