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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2-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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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不希望王遐走,也有点想她走。我犹豫着,王遐就走了。 
  王遐一走,我就呆了。几乎没跟小瑗说一句话。她就这样坐在我的床边。我们多数时间是沉默的,可是我还是感到温暖,毕竟有一个女孩坐在了我的床边。虽不敢多看,可我还是感觉得到她的存在,感到她像一块冰,因为她是那样的纯洁和单纯,但我也觉得她是一团火,毕竟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女孩。就这样坐了不长的时间,又好像是很长的时间,小瑗说她要回去了。我同意。我就站起来送她。她便在前面,我在后面,送她回去了。 
  回来时我见小瑗没吃的苹果放在了桌上,我拿起来看看,几乎没有吃,只是黄得厉害,还有点点锈斑。我看也还好,就用水冲冲,把它吃掉了。挺好吃的。 
  这样我们开始了交往。 
   
  五 
  几场秋雨一下,天就凉了。 
  我们信用社出了一件事,老牟的腿给枪打断了。 
  那一年,东北出了个“二王”,这个姓王的兄弟俩抢了银行打死了人,跑了。这两个人原来都是当兵的,是兵工厂的,枪法特别准。跑了之后,他们一路抢劫,又打死了人,公安到处狙击,逮了几个月还没有逮到,因此全国通缉,我们镇上也贴了许多“二王”的照片,在我们信用社门口墙上看的相片,俩人都人高马大,凶得很。社会上也谣言很多,有说在江西山里的,也有说在我们镇的长山头的,弄得全镇人心惶惶。反正民兵和公安设了路卡,检查过往车辆。老牟这个家伙,平时神出鬼没就算了,非常时期他还是不闲着,那天他在大队打麻将打到半夜,又到他邻村一个“小奶奶”(姘妇)家去睡觉,走在半路上,被民兵截住,他是做贼心虚,民兵让他站住,他非但不站,还拔腿飞跑,民兵鸣枪警告,他跑得更快,民兵上去一枪,正好打在老牟腿上,腿给打折了。逮到一经调查,不是“二王”,是我们信用社的老牟,可是活该他倒霉,谁叫他飞跑,但县里来了人,让老牟停职了,我们信用社就有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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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期间我和小瑗通信了。我给她写信,她也给我写信,其实我们在一个镇上,不用写信也是可以的,可是我们不写信又没有别的方式表达自己感情。而且写信又是个时髦的事情。我们的信有许多是投在了一个邮筒里。因为我们镇也只有两只邮筒,一只在南头邮局门口,一只在北头银行(信用社)门口。有时在邮筒跟前,我们还互相遇到。 
  我和小瑗还偶尔约会见见面。我们约会的地点是烈士陵园。半塔这个地方,是个革命老区,张云逸、罗炳辉曾经在此打过仗,仗打得相当惨烈,史称半塔保卫战,之后就建了一个很大规模的烈士陵园,里面树木很好,松柏都很大了。半山腰上,空气好,风景好,是个约会的好地方,镇上也没有公园,大家也就将这个陵园当公园来看。 
  我们沿着山中的小路走,说些话,话是不多的,偶尔说一句,可俩人有吸引力,就这么耗着时间。有一天晚上,月亮很好。季节已是深秋了,我们穿过陵园的石阶,绕着山腰的小路,白天不知何人挖沟排水,将小路挖断了,说过不去也能过去,说过去也有那么宽,我说往回走,小瑗倔起来,说自己能蹦过去,我于是不说话,就看着她,她几次助跑,想跨过去,可到了跟前她却刹住了。自己就笑,我在月光下,看着她的脸,真是灿烂无比。人一高兴,就比平时好看。那种脸上的线条轮廓,一下触动了我的心。我不知哪来的胆子,一下子抱住她的腰,她一使劲,咦,居然蹦过去了。可我听到噗一声,紧接着她便弯腰摸身子。哈,裤腰带断了。这可笑话了。小瑗脸是红得不能看了。我赶紧过去帮忙,小瑗打我的手,说坏。我又一下抱住她。小瑗这下不动了。我看住她的脸,心都快碎了,我紧张极了。可我又似乎很镇静。我轻轻将唇贴到她的唇上。她的唇在深秋中微凉。她抿着唇,一动不动。我们就这样在深秋的月光下站着。深夜的陵园静极了。我听到了她的心跳。那是一种钟表的铮铮的声音。我感到她的呼吸,那是我从来没有感受到的气息。这种气息,让我心慌晕眩。 
  我感到她温软得似要融化。月光真好啊。 
   
  六 
  老牟的事刚要平息,我们信用社又出了岔子。这个岔子出在我和王遐身上。 
  那天是个月底,正好又赶上逢集,白天我们忙坏了。晚上轧账,可怎么核对,总是少一百块钱。现金的余额比账面少了一百块钱。银行的账,是分分秒秒的,一分也不能少,连多一分也是不行的,更何况是少,而且是一百块!我们找遍抽屉,地上也扫了无数遍,可反复查,还是现金少了一百。当然我和王遐都不可能迷了这一百块钱,这一点,我们互相是信任的,可是错到哪去了呢?是轧把时多轧了一张,白天多付出去了?还是收款进来时,我们点错了,少收了?这个事很麻烦了。 
  我们找到很晚,可是没有找到。最终我们赔了款,受到了批评。可这些还不是关键,关键的是我和王遐的关系出现了变化。王遐虽没说什么,可我感到,王遐似乎是怪我,怪我工作分心了,但也不完全是,这一百块钱究竟哪去了呢?我也感到纳闷。我和王遐之间,就有了些陌生,没有从前的那种默契,有时俩人进到库房,感到有些别扭,也说不出,因此话也便少多了。 
  但更重要的是,我在小瑗面前,也终于还是失败了。 
  忽然有一天,小瑗和我出来,她先问我错款的事。这事是瞒不住的,我如实说了。之后她一路不说话,似不太愿意理我。憋了半天,她终于说了,她吞吞吐吐。可她的意思我还是明白了。她说她人还小,她家里人不同意。我似乎感到是托辞。可我始终没弄明白,究竟是何原因,使她改变了主意。 
  多少年过去了。现在我知道,爱与不爱,是不需要理由的。女孩子的心,在那个年龄,就像夏天的云,高远,飘忽,是逮不住的。她怎么想的,我哪里能知道,可是女孩子决绝起来,你就没有办法了,更何况我也正值少年,受了文学的蛊惑,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于是也倔头倔脑,对女人还不知道呵护和怜爱。我没听她说完,就突然冲动起来,扭头便走。 
  可是那一夜,我失眠了。 
  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失眠。人失眠的时候,脑子是多么清楚啊,我的耳朵从未有过如此的敏锐。夜的一切轻微的声音我都能听到……跑过一只老鼠……昆虫在墙根底下的鸣唱……刮风了……远处有闷响的雷声……外面树叶哗哗地响……听到有没关上的窗户被风刮动的声音……玻璃碎了……窗口大如黄豆的雨点在空中乱射……噼里啪啦,东一个,西一个……打在树叶上稀稀拉拉……一个大闪……半天,远处一个闷雷远远地滚来……雨哗哗地下了……稀稀拉拉的声音连成一片。全世界仿佛都在雨中了。 
  这雨大概持续了有半个小时,便慢慢停了。我就那么瞪着眼睛听着外面的一切。天空应该是晴了,外面这秋天的夜空也许能看到星星,空气中应该还有疏疏的毛雨;树叶子应该是碧绿的,一切仿佛都是崭新的。可街上的积水,以及积水中的树叶、废纸,下水道的流水声,都在告诉人们刚才下了一场暴雨。 
  此时一切都安静下来。外面的风小了。偶尔从门缝里刮进来,门边的电灯开关线的坠儿被风碰在墙上,一下,一下,一声一声脆响。我竭力回想小瑗的样子,可我什么也记不起来,我想想又好笑,一个人,认识,可叫你说出她的样子,眼睛怎么样,嘴唇怎么样,鼻子怎么样,却一点也记不起来。我只记得她那小巧的样子,那脸上洁净明亮,眼睛,眼睛,波光一闪,仿佛一道光划过…… 
  我就这么想着,想着,等待天亮的到来。 
   
  洗澡 
   
  一 
  一个猛子扎下去,憋着气,在水中迅速地拱动,想把头抬出水面换气,完了,头顶在了一个东西上,坏了!我游到木筏下面去了! 
  整个夏天,我们在白塔河游泳。当地人一律称洗澡。好了,整个夏天我们在白塔河洗澡。白塔河在县城的北门,是一个水面宽阔的大河。白塔河桥就是我见到过的最长的桥。 
  在河里洗澡的是同一个县城的孩子。小八子、冷小七子、小锅子、陈义富、许小二子和我的小伙伴周保华。我们十一二岁,正读初一或者初二,又住在一个巷子里,堂子巷,因此我们一块洗澡。这年夏天,不知怎么从上游放来许多木筏,停在大桥的东面的南岸靠县城的一边,我们就从木筏上下水,木筏用铁丝铰着,一排一排的,有十几米宽,我们赤脚走过木筏。木筏在水面上摇晃,一半经太阳曝晒发白开裂,一半在水中浸泡潮湿松软。木筏像地板一样洁净。我们喜欢从木筏上下水。水性好的,周保华、陈义富、冷小七子就从木筏上扎猛子,扎下去,游了很远,有时,一口气能游到对岸,之后再游回木筏,再扎下去。累了,就坐在木筏上,晃荡着腿,在水里搅,或者睡在木筏上,举眼眯缝着看太阳。我是这一群中的“蚱鸡子”(弱小的意思),像一只没发育完全的小鸭,摇摇摆摆跟在他们后面。我在水中只会一个狗爬式,不像他们踩水、自由式、仰泳,都会。我虽矮小,可我并不示弱,还很勇敢,扎猛子同他们一样胆大,站在木筏上,一跃,扎入水中,之后在水中一拱一拱。我不知怎么拱的憋着气感到拱了很远,可是一抬头,坏了!我拱到木筏下面去了。 
  我虽十一二岁,可是我心里很清楚,完了!我头顶上是木筏,我出不来了。人的耳朵在水里是能听到的,这是我的经验。我听到小锅子和许小二子在水里打闹,骂声笑声夹着水声嗡嗡地传到我耳朵里。我的脸此时应该是憋得青紫,我拼命在水中划拨,这种划拨其实是徒劳的。谁知道是不是向木筏更深处划去了。可是划拨是我的本能,我似乎很快就要同小锅子、许小二子们告别了。我很怀念他们。可他们此时并不知道我对他们的怀念。他们依然在水中打闹着嬉笑着,那个绰号叫“小老秃”的哥们儿即将与他们分别,而他们浑然不觉。麻木啊小锅子,麻木啊冷小七子……我走了我走了我走了,“哗啦”一声,我的头冲出水面,我似乎半个身子像鱼一样跃出水面,吓了小锅子和冷小七子一跳,他们停止打闹,转过来看着我,我跃出水面,似哽住一般,停顿了好一会儿,吐出一口浊水,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啊,啊,啊,我吸着空气了,我吸了一口夏日的,午后的,滚烫的,清新的空气。我青紫的脸变得黑红了起来,我的眼睛又流光泛波起来。我活了,我活了。我跑上木筏,在木筏上飞奔,似要飞起来。我一个趔趄,跌翻在木筏上,膝盖立即一片青紫,可我并不害怕。它只使我停顿了下来。 
  我走回木筏靠水的一边,坐了下来。我出了一会儿神:我可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可不一会儿,我又生龙活虎起来。 
  我哪里知道,死人的事还在后面。 
   
  二 
  县城的屋顶多为小瓦,站在大堤上看黑压压的一片,有几个高大的烟囱特别显眼,西面那个最为高大,是县城的重要建筑,火葬厂;东面那个两个并排的,是砖瓦厂,县里的工业企业,我妈妈就在那个厂里掼砖坯。县城街巷纵横,小巷多为青石铺就。据史料记载,县城历史悠久,秦为广陵、东阳二县地,南朝宋孝武帝大明五年置县,北周改石梁郡,唐天宝元年玄宗李隆基为纪念自己生日千秋节,特划地设千秋县,天宝七年改称天长,至上世纪七十年代,已有一千多年历史,而我才诞生十一二年,却活跃在这个县的历史舞台上,同革命群众一起,他们抓革命促生产,而我差点憋死在那条古老的白塔河的木筏下。 
  陈义富家是我们的据点。先是小八子从水里爬上来,他边走边说,妈的,憋死了。说着便掏出小鸡,对着岸边的青草射出一条细线。冷小七子和小锅子仿佛受了感应,也一个个爬上来,掏出小鸡射线。完了,陈义富说,走,到我家去。 
  陈义富家住在三圣街的北口,一个院里,七八间房子。三圣街的法国梧桐树已很大,几乎遮住了街心,他家的门就斜对住三圣街县革委会的西门,门口的宣传栏里,一个人正用大排笔刷红字:彻底埋葬帝修反,实现世界一片红。红字还没有完全刷出,陈义富走上去摸了一下红漆,趁小锅子不在意,上去一下,抹在小锅子的嘴唇上,因小锅子一避让,在脸上划了一个“⌒”勾,仿佛裂开一个血口。俩人迅速追打了起来,陈义富边跑边笑:×嘴搽口红,×嘴搽口红。一溜烟跑回家里,用身子顶住门。 
  我们一拥而上,一下拥进了陈义富家。进了门的我们一下又都快活起来。陈义富瘦小猴尖,而他父亲却是个矮胖的样子,操着一口的侉话。他家好像是安徽宿县人,他的妈妈一张苍白的马脸,喜欢吃面,整天嘴里叼着香烟,躺在堂屋的大吊扇下面的躺椅上。她虽然躺着,可并没闲,一下子生了七八个孩子。陈义富行三,上面两个哥哥,下面清一色四个妹妹。最小的才六七岁,四个小丫头整天在院子跑进跑出,大呼小叫。陈义富的妈妈就睡在躺椅上大喊:小七子小八子别吵了!可小七子小八子不管不顾,停了一会儿,又大呼小叫起来。陈义富家总是有一股潮湿的味道。也不是霉味,也不是尿味,可能就是这四个小丫头片子的味道。我一进到陈义富家就闻到这股味道,怪怪的,蛮难闻。 
  我歪着鼻子穿过他家的堂屋,对他的妈妈一乐,嘴里咕噜一句。他的妈妈就很高兴,于是在堂屋里喊,小三子,拿糖给你同学吃。 
  不一会儿,我们嘴里便一人一块大白兔奶糖。 
  大白兔奶糖是上海知青送的。陈义富爸爸是革委会副主任。知青就送他家奶糖。他爸爸没有作风问题,却有经济问题——收人家知青奶糖。不过这些奶糖都给我们吃了,吃人家的嘴软,我们也就不去理论,只管吃就是了。 
  冷小七子嘴里边嚼着手就不老实起来,他一下子把小锅子掀翻在床上,使一个眼色,小八子和陈义富就上来了,压住小锅子的两只手,冷小七子便伸手掏小锅子的小鸡鸡。小锅子狼号似的乱蹬,可冷小七子的力气,小锅子何以能敌?没几下小锅子白白的鸡鸡便露了出来,陈义富拿出他爸爸的红墨水,用毛笔一下子在小鸡鸡上画了个红胡子。几个孩子大笑着跑开,小锅子嘴里“我×我×”了半天,被陈义富躺在堂屋的大吊扇下面的妈妈尖声喝住了: 
  “小三子,不死的!炮子——别吵啦!” 
  几个孩子一下子噤住,鱼贯溜出。 
   
  三 
  该张宏伟出场了。 
  张宏伟就是死在水里的。当然这是后话。张宏伟长得白白胖胖,胖子一白,就让人感觉虚假,好像是虚胖。张宏伟小小年纪,一颗大头,别人根本不叫他名字,都叫他张大头,至于胖子就忽略不记了。张大头是我的邻居,我家窗子正对他家院子。其实那也不是他的家,是他爷爷奶奶的家,他的家在哪我们倒不知道了,因为张大头仿佛生来就是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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