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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今天还在昨天 作者:梁晓声-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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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都有嫉妒之心。没产生过嫉妒心的人是根本没有的。
儿子问:“那怎么办呢?”
我说,第一,要明白嫉妒是丑恶的,是邪恶的。嫉妒和羡慕还不一样。羡慕一般不产生危害性,而嫉妒是对他人和社会具有危害性和危险性的。第二,要明白,不可能一切所谓好事,好的机会,都会理所当然地降临在你自己头上。当降临在别人头上时,你应对自己说,我的机会和幸运可能在下一次。而且,有些事情并不重要。比如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当上当不上班干部,并不说明什么。好好学习,才是首要的……
儿子虽然只有十一岁,但我经常同他谈心灵。不是什么谈心,而是谈心灵问题。谈嫉妒,谈仇恨,谈自卑,谈虚荣,谈善良,谈友情,谈正直,谈宽容……
不要以为那都是些大人们的话题。十一岁的孩子能懂这些方面的道理了。该懂了。而且,从我儿子,我认为,他们也很希望懂。我认为,这一切和人的内心世界有关的现象,将来也必和一个人的幸福与否有关。我愿我的儿子将来幸福,所以我提前告诉他这些……
邻居们都很喜欢我的儿子,认为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同学们跟他也都很友好,觉得和他在一起高兴,愉快。
我因此而高兴,而愉快。
我知道,一个心灵的小花园,“侍弄”得开始美好起来了……
体恤儿子
现在,儿子是一点儿良好的自我感觉也没有了。稍微的一点儿也没有了。起码我这个父亲是这么看他的。
由小学生到中学生,他已算颇经历了一些事,或直白点是一些挫折。在学业竞争中呛了几次水,品咂了几次苦涩。
儿子自小就受到邻居的喜爱。“干妈”不少。“干妈”们认他这个“干儿子”,绝非冲着我认的。一个写作者的儿子没有什么稀罕的。在人际关系中对谁都不可能有实际的帮助。犯不着走“干儿子”路线,迂回巴结。当然也绝非冲着他亲妈认的。他亲妈我的“内人”乃工人阶级之一员,更是谁都犯不着讨好的。别人们喜爱他,纯粹是因为他自己有招人喜爱之处。长得招人喜爱,虎头虎脑,一副憨样儿。性情招人喜爱,不顽不闹,循规蹈矩,胆子还有些小,内向又文静。
在小学六年里,他由“一道杠”而“两道杠”,由小组长而班委,连续三年是“三好生”。这方面那方面,获奖获了不少。而优于我的一点是,“群众关系”极佳。同学们都乐于跟他交朋友。小学中的儿子,是班里的一个小“首领”,不是靠了争强好胜,而是靠了随和亲善。
六年级下学期,他顶在乎的一件事,便是能否评上“三好生”了。评上了,据他自己讲,就可以被“保送”了。然而儿子小学的最后一次考试,亦即毕业考试,却并没有考好。在我印象中,似乎数学九十六分,语文八十五分,平均九十点五分。结果可想而知,他在全班的名次排到了第二十几名。儿子终于意识到,“保送”是绝无希望了!
“但是我们老师说,一百二十三中也不错!以后可能升格为区重点中学呢!”
他这么安慰他自己。也希望他的父亲能从这番话中获得安慰。
我当然有些沮丧。但主要是替他感到的。
我说:“儿子,好学生不只出在重点中学里。你能自己往开了想,这一点爸爸赞成。”
在我印象中,一百二十三中是我们那一市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所中学。
然而儿子连这一所中学也没去成。
两天后他回到家里,表情从来没有过的那么抑郁。
他说:“爸,老师说去一百二十三中的同学,名次必须在二十名以前。”
我说:“那,你如果连一百二十三中也去不成的话,能去哪一所中学呢?”
“老师悄悄告诉我,推荐我去北医大附中。”听来倒好像老师格外惠顾着他似的。而北医大附中,据我想来,已属“最后的退却”了。
我问:“你们老师不是说,考卷要发给家长们看看的吗?”——我这么问,是因为我凭着大人的社会经验,开始起了些疑心的。
“又不发了”。
“为什么?”
“不知道”。
“你自己怎么想?”
“我……怎么想也没用了……”
我说:“儿子,听着。如果你希望进一所较好的中学,爸爸是可以试着办一办的。只不过太违反爸爸的性格。但爸爸从来没给你开过一次家长会,觉得很愧疚,也是肯在你感到需要时……”
“爸你别说了!我不怪你。我去北医大附中就是了。”
看得出,儿子是不愿使我这个“老爸”做什么违心求人之事的。
然而儿子连北医大附中也没去成。
第二天他接到同学打来的一个电话后,伤心地哭了。
他被分到了一所仿佛是全市最差的中学。
我说:“别哭,也许是不一定的事儿呢!”
发榜那一天,结果却正是那么一回事儿。只不过他拿回了小学的最后一份“三好学生”证书。
于是该轮到我安慰他了。
我说:“哪怕最差的中学,只要学生自己努力,也是有可能考上最好的高中的。你难道没有信心做一名这样的中学生?”
他流着泪说:“有的……”
于是开学那一天,我亲自送他去报到……
但是他的“干妈”们,和一直关心着他升学去向的我的朋友们,获知消息后,一个个都感到十分意外了,纷纷登门了——有的严厉地批评我对子女之不负责任,有的“见义勇为”地向儿子保证着什么……
在正式开学的第三天,儿子转入了一所重点中学——这是我根本没有能力扭转,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去办的事。全靠别人们的热心……
如今,上了重点中学的儿子,仅仅一年,性情彻底变了,也成了家中最没有“业余时间”的成员——早晨我还在梦乡之中,他就已经离开家骑着自行车去上学了。晚上,妻子都已经下班了,儿子往往还没回到家里。一回到家里,就一头扎入他自己的小房间,将门关起来。吃过晚饭,搁下饭碗就又回到他的小房间……
有一次我问他:“在同学中有新朋友了吗?”
他摇头,摇过头说:“都只顾学习。谁跟谁都没时间建立友谊。”
倒是他小学的同学们,星期天还常一伙一伙地来找他玩儿。瞧这些个小学的学友们在一起那股子亲密劲儿,我真从内心里替孩子们感到忧伤——缺乏友谊,缺少愉悦的时光,整天满脑子是分数、名次和来自于家长及学校双方的压力。这样的少年阶段,将来怕是连点儿值得回忆的内容都没了吧?几分之差,往往便意味着名次排列上前后的悬殊。所以为了几分乃至一分半分,他们彼此间的竞争态势,绝不比商人们在商场上的竞争性缓和……
由我的儿子,我也很是体恤中国当代的所有上了中学的孩子们。他们小小年纪,也许是活得最累的一部分中国人了……
父亲的遗物
我站在椅上打开吊柜寻找东西,蓦地看见角落里那一只手拎包。它是黑色的,革的,很旧的。拉锁已经拉不严了,有的地方已经破了。虽然在吊柜里,竟也还是落了一层灰尘。
我呆呆站在椅上看着它,像一条走失了多日又终于嗅着熟悉的气味儿回到了家里的小狗看着主人……
那是父亲生前用的手拎包啊!
父亲病故十余年了,手拎包在吊柜的那一个角落也放了十余年了。有时我会想到它在那儿。如同一个读书人有时会想到对自己影响特别大的某一部书在书架的第几排。更多的日子里更多的时候,我会忘记它在那儿。忘记自己曾经是儿子的种种体会……
十余年中,我不只一次地打开过吊柜,也不只一次地看见过父亲的手拎包。但是却从没把它取下过。事实上我怕被它引起思父的感伤。从少年时期至青年时期至现在,我几乎一向处在多愁善感的心态中。我觉得我这个人被那一种心态实在缠绕得太久了。我怕陷入不可名状的亲情的回忆。我承认我每有逃避的企图……
然而这一次我的手却不禁地向父亲的遗物伸了过去。近年来我内心里常涌起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倾诉愿望。但是我却不愿被任何人看出我其实也有此愿。这一种封闭在内心里的愿望,那一时刻使我对父亲的遗物备觉亲切。尽管我知道那即使不是父亲的遗物而是父亲本人仍活着,我也断不会向父亲倾诉我人生的疲惫感。
我的手伸出又缩回,几经犹豫,最终还是把手拎包取了下来……
我并没打开它。
我认真仔细地把灰尘擦尽,转而腾出衣橱的一格,将它放入衣橱里了。我那么做时心情很内疚。因为那手拎包作为父亲的遗物,早就该放在一处更适当的地方。而十余年中,它却一直被放在吊柜的一角。那绝不是该放一位父亲的遗物的地方。一个对自己父亲感情很深的儿子,也是不该让自己父亲的遗物落满了灰尘的啊!
我不必打开它,也知里面装的什么—— 一把刮胡刀。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父亲用那一把刮胡刀刮胡子。父亲的络腮胡子很重,刮时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父亲死前,刮胡刀的刀刃已被用窄了,大约只有原先的一半那么宽了。因为父亲的胡子硬,每用一次,必磨一次。父亲的胡子又长得快,一个月刮五六次,磨五六次,四十几年的岁月里,刀刃自然耗损明显。如今,连一些理发店里,也用起安全刀片来了。父亲那一把刮胡刀,接近于文物了……
手拎包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牛皮套,其内是父亲的印章。父亲一辈子只刻过那么一枚印章——木质的,比我用的钢笔的笔身粗不到哪儿去。父亲一生离不开那印章。是工人时每月领工资要用,退休后每三个月寄来一次退休金,六十余元,一年仅用数次……
一对玉石健身球。是我花五十元为父亲买的。父亲听我说是玉石的,虽然我强调我只花了五十元,父亲还是觉得那一对健身球特别宝贵似的。他只偶尔转在手里,之后立刻归放盒中。其中一只被他孙子小时候非要去玩,结果掉在阳台的水泥地摔裂了一条纹……
父亲当时心疼得直跺脚,连说:“哎呀,哎呀,你呀,你呀!真败家,这是玉石的你知道不知道哇!……”
再有,就是父亲身证的影印件了。原件在办理死亡证明时被收缴注销了。我预先影印了,留做纪念。手拎包的里面儿,还有一层。那拉锁是好的。影印件就在夹层里。
除了以上东西,父亲这一位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再就没留下什么遗物了。仅有的这几件遗物中,健身球还是他的儿子给他买的。
手拎包的拉锁,父亲生前曾打算换过。但那要花三元多钱。花钱方面仔细了一辈子的父亲舍不得花三元多钱。父亲曾试图自己换,结果发现皮革已有些糟了,“咬”不住线了,自己没换成。我曾给过父亲一只开什么会发的真皮的手拎包。父亲却将那真皮的手拎包收起来了,舍不得用。他生前竟没往那真皮的手拎包里装过任何东西……
他那只旧拎包夹层的拉锁却是好的。既然仍是好的,父亲就格外在意地保养它,方法是经常为它打蜡。父亲还往拉锁上安了一个纽扣那么大的小锁。因为那夹层里放过对父亲来说极重要的东西——有六千元整的存折。那是父亲一生的积攒。他常说是为他的孙子我的儿子积攒的……
父亲逝前一个月,我为父亲买了六七盒“蛋白注射液”,大约用了近三千元钱。我明知那绝不能治愈父亲的癌症,仅为我自己获得到一点儿做儿子的心理安慰罢了。父亲那一天状态很好,目光特别温柔地望着我笑了。
可母亲走到了父亲的病床边,满脸忧愁地说:“你有多少钱啊?买这种药能报销吗?你想把你那点儿稿费都花光呀?你们一家三口以后不过了呀?……”
当时,已为父亲花了一万多元,父亲单位的效益不好,还一分钱也没给报销。母亲是知道这一点的。在已无药可医的丈夫和她的儿子之间,尤其当母亲看出我这个儿子似乎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延缓父亲的生命时,她的一种很大的忧虑便开始转向我这一方面了……
当我捧着药给父亲看,告诉父亲那药对治好父亲的病疗效多么显著时,却听母亲从旁说出那种话,我的心情可想而知……
仰躺着已瘦得虚脱了的父亲低声说:“如果我得的是治不好的病,就听你妈的话,别浪费钱了……”
沉默片刻,又说:“儿子,我不怕死。”
再听了父亲的话,我心凄然。
那药是我求人写了条子,骑自行车到很远的医院去买回来的呀!进门后脸上的汗还没来得及擦一下呀……
结果我在父亲的病床边向母亲大声嚷嚷了起来……
“妈妈,你再说这种话,最好回哈尔滨算了!……”
我甚至对母亲说出了如此伤她老人家心的冷言冷语……
母亲是那么的忍辱负重。她默默地听我大声嚷嚷,一言不发。
而我却觉得自己的孝心被破坏了,还哭了……
母亲听我宣泄够了,离开了家,直至半夜十一点多才回家。如今想来,母亲也肯定是在外边的什么地方默默哭过的……
哦,上帝,上帝,我真该死啊!当时我为什么不能以感动的心情去理解老母亲的话呢?我伤母亲的心竟怎么那么的近于冷酷呀?!
一个月后,父亲去世了;母亲回哈尔滨了……
心里总想着应向母亲认错,可直至母亲也去世了,认错的话竟没机会对母亲说过……
母亲留下的遗物就更少了。我选了一条围脖和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围脖当年的冬季我一直围着,企图借以重温母子亲情。半导体收音机是我为母亲买的,现在给哥哥带到北京的精神病院去了。他也不听。我想哪次我去看他,要带回来,保存着。
我写字的房间里,挂着父亲的遗像—— 一位面容慈祥的美须老人;书架上摆着父亲和我们兄弟四人一个妹妹青少年时期的合影,都穿着棉衣。
我们一家竟没有一张“全家福”。
在哈尔滨市的四弟家里,有我们年龄更小时与母亲的合影。那是夏季的合影。那时母亲才四十来岁,看上去还挺年轻……
父亲在世时,常对我儿子说:“你呀,你呀,几辈子人的福,全让你一个人享着了!”
现在上了高三的儿子,却从不认为他幸福。面临高考竞争的心理压力,使儿子过早地体会了人生的疲惫……
现在,我自己竟每每想到死这个字了。
我也不怕死。
只是觉得,还有些亲情责任未尽周全。
我是根本不相信另一个世界之存在的。
但有时也孩子气地想:倘若有冥间,那么岂不就省了投胎转世的麻烦,直接地又可以去做父母的儿子了吗?
那么我将再也不会伤父母的心了。
在我们这个阳世没尽到的孝,我就有机会在阴间弥补遗憾了。
阴间一定有些早夭的孩子,那么我愿在阴间做他们的老师。阴间一定没有升学竞争吧?那么孩子们和我双方的教与学一定是轻松快乐的。
我希望父亲做一名老校工。
我相信父亲一定会做得非常敬业。
我希望母亲为那阴间的学校养群鸡。母亲爱养鸡。我希望阴间的孩子们天天都有鸡蛋吃。
这想法其实并不使我悲观。恰恰相反,常使我感觉到某种乐观的呼唤。
故我又每每孩子气地在心里说:爸爸,妈妈,耐心等我……
给儿子的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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