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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今天还在昨天 作者:梁晓声-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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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哺养着……
  穷孩子们的母亲,逢年过节时是尤其令人怜悯的。这时候,人与鸟兽相比,便显出了人的无奈。鸟兽的生活是无年节之分的,故它们的母亲也就无须在乎某些日子将来临时,惶惶不安地日夜想着自己格外应尽的什么义务。
  我讨厌过年过节,完全是因为看不得母亲不得不向邻居借钱时必须鼓起勇气又实在鼓不起多大勇气的样子。那时母亲的样子最使我心里暗暗难过。我们的邻居也都是些穷人家。穷人家向穷人家借钱,尤其逢年过节,大概是最不情愿的事之一。但年节客观地横现在日子里,不借钱则打发不过去。当然,不将年节当成年节,也是可以的。但那样一来,母亲又会觉得太对不起她的儿女们。借钱之前也是愁,借钱之后仍是愁。借了总得还的。总不能等我们都长大了,都挣钱了再还。母亲不敢多借。即或是过春节,一般总借二十元。有时邻居们会善良地问够不够?母亲总说:“够!够……”许多年的春节,我们家都是靠母亲借的二十来元过的。二十来元过春节,今天仿佛是不可思议之事。当年也真难为了母亲……
  记得有一年过春节,大约是我上初中一年级十四岁那一年,我坚决地对母亲说:“妈,今天春节,你不要再向邻居们借钱了!”
  母亲叹口气说:“不借可怎么过呢?”
  我说:“像平常日子一样过呗!”
  母亲说:“那怎么行!你想得开,还有你弟弟妹妹们呢!”
  我将家中环视一遍,又说:“那就把咱家这对破箱子卖了吧!”
  那是母亲和父亲结婚时买的一对箱子。
  见母亲犹豫,我又补充了一句:“等我长大了,能挣钱了,买更新的,更好的!”
  母亲同意了。
  第二天,母亲帮我将那一对破箱子捆在一只小爬犁上,拉到街市去卖。从下午等到天黑,没人买。我浑身冻透了,双脚冻僵了,后来终于冻哭了。我哭着喊:“谁买这一对儿箱子啊……”
  我将两只没人买的破箱子又拖回了家。一进家门,我扑入母亲怀中,失声大哭……
  母亲也落泪了。母亲安慰我:“没人买更好,妈还舍不得卖呢……”
  母亲告诉我——她估计我卖不掉,已借了十元钱。不过不是向同院的邻居借的。而是从城市这一端走到那一端,向从前的老邻居借的。向我出生以前的一家老邻居借的……
  如今,我真想哪一年的春节,和父母弟弟妹妹聚在一起,过一次春节。而父亲已经去世了。母亲牙全掉光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也嚼不动了,只有看着的份儿。弟弟妹妹们都已成家了,做了父母了。往往针对我的想法说——“哥你又何必分什么年节呢!你什么时候高兴团聚,什么时候便当是咱们的年节呗!”
  是啊,毕竟的,生活都好过些,年节的意义,对大人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我现在也就不太把年当年,把节当节了。正如从来不为自己过生日。便是有所准备地过年过节,多半也是为了儿女高兴……



  我的小学
  我永远忘不了这样一件事。
  某年冬天,市里要来一个卫生检查团到我们学校检查卫生,班主任老师吩咐两名同学把守在教室门外,个人卫生不合格的学生,不准进入教室。我是不许进入教室的几个学生之一。我和两名把守在教室门外的学生吵了起来,结果他们从教员室请来了班主任老师。
  班主任老师上下打量着我,冷起脸问:“你为什么今天还要穿这么脏的衣服来上学?”
  我说:“我的衣服昨天刚刚洗过。”
  “洗过了还这么脏?”老师指点着我衣襟上的污迹。
  我说:“那是油点子,洗不掉的。”
  老师生气了:“回家去换一件衣服。”
  我说:“我就这一件上学的衣服。”
  我说的是实话。
  老师认为我顶撞了她,更加生气了,又看我的双手,说:“回家叫你妈把你两手的皴用砖头蹭干净了再来上学!”接着像扒乱草堆一样乱扒我的头发:“瞧你这满头虮子,像撒了一脑袋大米!叫人恶心!回家去吧!这几天别来上学了,检查过后再来上学!”
  我的双手,上学前用肥皂反复洗过,用砖头蹭也未必能蹭干净。而手生的皴,不是我所愿意的。我每天要洗菜、淘米、刷锅、刷碗。家里的破屋子四处透风,连水缸在屋内都结冰,我的手上怎么不生皴?不卫生是很羞耻的,这我也懂。但卫生需要起码的“为了活着”的条件。这一点我的班主任老师便不懂了。阴暗的,夏天潮湿冬天寒冷的,像地窖一样的一间小屋,破炕上每晚拥挤着大小五口人,四壁和天棚每天起码要掉下三斤土,炉子每天起码要向狭窄的空间飞扬四两灰尘……母亲每天早起晚归去干临时工,根本没有精力照料我们几个孩子,如果我的衣服居然还干干净净,手上没皴头上没有虮子,那倒真是咄咄怪事了!我当时没看过《西行漫记》,否则一定会顶撞一句:“毛主席当年在延安住窑洞时还当着斯诺的面捉虱子呢!”
  我认为,对于身为教师者,最不应该的,便是以贫富来区别对待学生。我的班主任教师嫌贫爱富。我的同学中的区长、公社书记、工厂厂长、医院院长们的儿女,他们都并非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有的甚至经常上课吃零食、打架,班主任老师却从未严肃地批评过他们一次。
  对班主任老师尖酸刻薄的训斥,我只有含侮忍辱而已。
  我两眼涌出泪水,转身就走。
  这一幕却被语文老师看到了。
  她说:“梁绍生,你别走,跟我来。”扯住我的一只手,将我带到教员室。
  她让我放下书包,坐在一把椅子上,又说:“你的头发也够长了,该理一理了,我给你理吧!”说着就离开了办公室。
  学校后勤科有一套理发工具,是专为男教师们互相理发用的。我知道她准是取那套理发工具去了。
  可是我心里却不想再继续上学了。因为穷,太穷,我在学校里感到一点儿尊严也没有。而一个孩子需要尊严,正像需要母爱一样。我是全班唯一的一个免费生。免费对一个小学生来说是精神上的压力和心理上的负担。“你是免费生,你对得起党吗?”哪怕无意识地犯了算不得什么错误的错误,我也会遭到班主任老师这一类冷言冷语的训斥。我早听够了!
  语文老师走出教员室,我便拿起书包逃离了学校。
  我一直跑出校园,跑着回家。
  “梁绍生,你别跑,别跑呀!小心被汽车撞了呀!”
  我听到了语文老师的呼喊。她追出了校园,在人行道上跑着追我。
  我还是跑。她紧追。
  “梁绍生,你别跑了,你要把老师累坏呀!”
  我终于不忍心地站住了。
  她跑到我跟前,已气喘吁吁。
  她说:“你不想上学啦?”
  我说:“是的。”
  她说:“你才小学四年级,学这点儿文化将来够干什么用?”
  我说:“我宁肯和我爸爸一样将来靠力气吃饭,也不在学校里忍受委屈了!”
  她说:“你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小学四年级的文化,将来也当不了一个好工人!”
  我说:“那我就当一个不好的工人!”
  她说:“那你将来就会恨你的母校,恨母校所有的老师,尤其会恨我。因为我没能规劝你继续上学!”
  我说:“我不会恨您的。”
  她说:“那我自己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我满心间自卑,委屈,羞耻和不平,哇的一声哭了。
  她抚摸着我的头,低声说:“别哭,跟老师回学校吧。啊?我知道你们家里生活很穷困,这不是你的过错,没有值得自卑和羞耻的。你要使同学们看得起你,每一位老师都喜爱你,今后就得努力学习才是啊!”
  我只好顺从地跟她回到了学校。
  如今想起这件事,我仍觉后怕。没有我这位小学语文老师,依着我从父亲的秉性中继承下来的那种九头牛拉不动的倔犟劲儿,很可能连我母亲也奈何不得我,当真从小学四年级就弃学了。那么今天我既不可能成为作家,也必然像我的那位小学语文老师说的那样——当不了一个好工人。
  一位会讲故事的母亲和从小的穷困生活,是造成我这样一个作家的先决因素。狄更斯说过——穷困对于一般人是种不幸,但对于作家也许是种幸运。的确,对我来说,穷困并不仅仅意味着童年生活的不遂人愿。它促使我早熟,促使我从童年起就开始怀疑生活,思考生活,认识生活,介入生活。虽然我曾千百次地诅咒过穷困,因穷困感到过极大的自卑和羞耻。
  我发现自己也具有讲故事的“才能”,是在小学二年级。认识字了,语文课本成了我最早阅读的书籍,新课本发下来未过多久,我就先自通读一遍了。当时课文中的生字,标有拼音,读起来并不难。
  一天,我坐在教室外的楼梯台阶上正聚精会神地看语文课本,教语文课的女老师走上楼,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书?”
  我立刻站起,规规矩矩地回答:“语文课本。”
  老师又问:“哪一课?”
  我说:“下堂您要讲的新课——小山羊看家。”
  “这篇课文你觉得有意思吗?”
  “有意思。”
  “看过几遍了?”
  “两遍。”
  “能讲下来吗?”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能。”
  上课后,老师把我叫起,对同学们说:“这一堂讲第六课——小山羊看家。下面请梁绍生同学先把这一篇课文讲述给我们听。”
  我的名字本叫梁绍生,梁晓声是我在“文革”中自己改的名字。“文革”中兴起过一阵改名的时髦风。我在一张辞去班级“勤务员”职务的声明中首次署了现在的名字——梁晓声。
  我被老师叫起后,开始有些发慌,半天不敢开口。
  老师鼓励我:“别紧张,能讲述到哪里,就讲述到哪里。”
  我在老师的鼓励下,终于开口讲了:“山羊妈妈有四个孩子,一天,山羊的妈妈要离开家……”
  当我讲完后,老师说:“你讲得很好,坐下吧!”看得出,老师心里很高兴。
  全班同学都很惊异,对我十分羡慕。
  一个穷困人家的孩子,他没有任何值得自我炫耀的地方,当他的某一方面“才能”当众得以显示,并且被羡慕,并且受到夸奖,他心里自然充满骄傲。
  以后,语文老师每讲新课,总是提前几天告诉我,嘱我认真阅读,到讲那一堂新课时,照例先把我叫起,让我首先讲述给同学们听。
  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一位主张教学方法灵活的老师。她需要我这样一名学生,喜爱我这样一名学生。因为我的存在,使她在我们这个班讲的语文课,生动活泼了许多。而我也同样需要这样一位老师。因为是她给予了我在全班同学面前显示自己讲故事“才能”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当时对我是重要的,使我幼小的意识中也有一种骄傲存在着,满足着我匮乏的虚荣心。后来,老师的这一语文教学方法,在全校推广开来,引起区和市教育局领导同志的兴趣,先后到我们班听过课。从小学二年级至小学六年级,我和我的语文老师一直配合得很默契。她喜爱我,我尊敬她。小学毕业后,我还回母校看望过她几次。“文革”开始,她因是市的教育标兵,受到了批斗。记得有一次我回母校去看她,她刚刚被批斗完,握着扫帚扫校园,剃了“鬼头”,脸上的墨迹也不许她洗去。
  我见她那样子,很难过,流泪了。
  她问:“梁绍生,你还认为我是一个好老师吗?”
  我回答:“是的,您在我心中永远是一位好老师。”
  她惨然地苦笑了,说:“有你这样一个学生,有你这样一句话,我挨批挨斗也心甘情愿了!走吧,以后别再来看老师了,记住老师曾多么喜爱你就行!”
  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不久,她跳楼自杀了。
  她不但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还是我小学母校的少先队辅导员老师。她在同学们中组织起了全市小学校的第一个“故事小组”和第一个“小记者委员会”。我小学时不是个好学生,经常逃学,不参加校外学习小组,除了语文成绩较好,算术、音乐、体育都仅是个“中等”生,直到五年级才入了队。还是在我这位语文老师的多次力争下有幸戴上了红领巾。也是在我这位语文老师的力争下才成为“故事小组”和“小记者委员会”的成员。对此,我的班主任老师很有意见,认为她所偏爱的是一个坏学生。我逃学并非因为我不爱学习。那时母亲天不亮就上班去了,哥哥已上中学,是校团委副书记兼学生会主席,也跟母亲一样,早晨离家,晚上才归,全日制,就苦了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得给他们做饭吃,收拾屋子和担水,他们还常常哭着哀求我在家陪他们。将六岁、四岁、两岁的小弟小妹撇在家里,我常常于心不忍,便逃学,不参加校外学习小组。班主任老师从来也没有到我家进行过家访,因而不体谅我也就情有可原,认为我是一个坏学生更理所当然。班主任老师不喜欢我,还因为穿在我身上的衣服一向很不体面,不是过于肥大就是过于短小,不仅破,而且脏,衣襟几乎天天带着锅底灰和做饭时弄上的油污。在小学没有一个和我要好过的同学。
  语文老师是我小学时期在学校里的唯一的一个朋友。
  我至今不忘她。永远都难忘。
  不仅因为她是我小学时期唯一关心过我喜爱过我的一位老师,不仅因为她给予了我唯一的树立起自豪感的机会和方式,还因她将我向文学的道路上推进了一步——由听故事到讲故事。
  语文老师牵着我的手,重新把我带回了学校,重新带到教员室,让我重新坐在那把椅子上,开始给我理发。
  语文教员室里的几位老师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她。
  一位男老师对她说:“你何苦呢?你又不是他的班主任。曲老师因为这个学生都对你有意见了,你一点儿不知道?”
  她笑笑,什么也未回答。
  她一会儿用剪刀剪,一会儿用推子推,将我的头发剪剪推推摆弄了半天,总算“大功告成”。
  她歉意地说:“老师没理过发,手太笨,使不好推子也使不好剪刀,大冬天的给你理了个小平头,你可别生老师的气呀!”
  教员室没面镜子,我用手一摸,平倒是很平,头发却短得不能再短了。哪里是“小平头”,分明是被剃了一个不彻底的秃头。虮子肯定不存在了,我的自尊心也被剪掉剃平。
  我并未生她的气。
  随后她又拿起她的脸盆,领我到锅炉房,接了半盆冷水再接半盆热水,兑一盆温水,给我洗头,洗了三遍。
  只有母亲才如此认真地给我洗过头。
  我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脸盆里。
  她给我洗好头,再次把我领回教员室,脱下自己的毛坎肩,套在我身上,遮住了我衣服前襟那片无法洗掉的污迹。她身材娇小,毛坎肩是绿色的,套在我身上尽管不伦不类,却并不显得肥大。
  教员室里的另外几位老师,瞅着我和她,一个个摇头不止,忍俊不禁。
  她说:“走吧,现在我可以送你回到你们班级去了!”
  她带我走进我们班级的教室后,同学们顿时哄笑起来。大冬天的,我竟剃了个秃头,棉衣外还罩了件绿坎肩,模样肯定是太古怪太滑稽了!
  她生气了,严厉地喝问我的同学们:“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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