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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今天还在昨天 作者:梁晓声-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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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果被咬死一只呢?”
“死就死吧。死一只,还会出生两只。笼子不是丛林,生而不死,笼中将猴满为患的。”
年轻的管理员虽然觉得老管理员的话不无道理,但对老管理员淡然处之的态度还是有些不解。
老管理员看出了此点,以思想高深的口吻说:“对于我们动物园管理员而言,我们最成功的管理那就是,使无论猴子还是别的什么动物,彻底地遗忘它们的种群曾生存过的丛林、草原、深山和莽野。使它们的低级头脑之中逐渐形成这样的一种似乎本能的意识——它们天生便是笼中之物。笼子即它们的天地,它们的天地即笼子。通常情况下我们几乎对此无计可施,只有依赖时间,进一步说是依赖它们一代代的退化。退化了的动物不再向往笼子外面的世界,正如精神退化了的人类不再追求民主和自由……”
他正说着,笼子那边传来猴群发出的尖厉而使人惊悚的嚣叫。年轻的管理员看了他一眼,转身向笼子跑去……
猴群在笼中正“战斗”得十分惨烈——具体地说,并非所有的猴子都投入了“战斗”。大多数猴子只不过又蹦又跳,蹿上蹿下,龇牙咧嘴,在自己一方“前线猛士”的后边助威。而双方的几只“猛士”却真的厮咬作一团。那一时刻,猴子显出了它们相当凶残的一面。它们的牙齿一旦咬住对方的要害,就是受到当头一棒,仿佛死也不会松口,仿佛宁肯同归于尽。那时猴的脸相,与咬住了猎物颈子的狼、狮、豹等猛兽的脸相没什么两样……
年轻的管理员看得目瞪口呆。
一只手轻轻拍在他肩上,是老管理员的手。
老管理员眼望笼中惨烈的自戕情形,慢条斯理地说:“好,很好。对于我们,这是再好不过的现象了。看我手上这道疤,猴子挠的。几年前,这群猴子中还有出色的猴王。是的,那是一只出色的猴。它攻击我,因为它很恨人。它恨人,因为人使它和它的猴群变成了供人观看的笼中之物。它以为成功地攻击了我,就可能率它的猴群夺门而逃了。我挺钦佩那样的猴子,它那样证明它是一只向往丛林自由的猴子。瞧眼前这群猴子吧!它们中已不太可能产生那样的猴子了。它们相互攻击,厮咬,只不过是为了在笼子里的地位。几年前那一只出色的猴子,是被它的同类咬死的。我由于钦佩它,在动物园里选了个好地方把它埋了……”
一只比猴王更强壮的猴子,将猴王活活咬死了。当血从猴王的颈中射出,年轻的管理员转过了脸不忍看……
“现在,它们开始在它们的同类中树立敌人了。它们越这样,我们越容易成为它们的上帝了。对于我们,这是好现象。很好的现象……”
获胜的猴子,也就是新猴王,显得异常亢奋。它迅速地爬上树干的高处,又迅速地蹿下来,并不时地龇牙咧嘴。蹿上蹿下之际,不忘将猴臂从网眼伸出,抓取几颗果分抛给帮它夺得了王位的“有功之臣”。而那些毛上沾满了同类血迹的猴,则一只只围着树干蹦来蹦去,抓耳挠腮,显出无上光荣的猴子嘴脸。随后啃着果子,分别蹲踞在高高低低的树桠上了,像一只只秃鹫栖在高高低低的树桠上……
于是,在动物园里,在笼子里,那一棵朽树又一次易主了。
从此,这群猴子,以及它们的下一代,低级的头脑中更没有了丛林的概念,更没有了对自由的向往。
从此,当然的,年轻的管理员的职责简单多了,尽管猴群中的“战斗”仍时有发生。他认为,那些为笼中地位死了的猴子,是根本不值得他挖个坑埋的……
蛾眉
半截燃烧着的烛在哭。
它不是那种在婚礼上,在生日,或在祭坛上被点亮的红烛。而是白色的,烛中最普通的,纯粹为了照明才被生产出来的烛。
天黑以后,一户人家的女孩儿,要到地下室去寻找她的旧玩具。
她说:“爸爸,地下室的灯坏了,我有点儿害怕去。你陪我去吧!”
她的爸爸正在看报。
他头也不抬地说:“让你妈妈陪你去。”
于是她请求妈妈陪她去。
她的妈妈说:“你没看见我正在往脸上敷面膜呀?”
女孩儿无奈,只得鼓起勇气,点亮了一支蜡烛擎着自己去。
那支蜡烛已经被用过几次了,在断电的时候。但是每次只被点亮过片刻,所以并不比一支崭新的蜡烛短太多。
女孩儿来到地下室,将蜡烛用蜡滴粘在一张破桌子的桌角上,很快地找到了她要找的旧玩具……
她离开地下室时,忘了带走蜡烛。
于是,蜡烛就在桌角寂寞地,没有任何意义地燃烧着。
到了半夜时分,烛已经消耗得只剩半截了。
烛便忍不住哭起来。
因自己没有任何意义的燃烧……
事实上烛始终在流泪不止。然而对于烛,一边燃烧一边缓缓地流着泪,并不就等于它在悲伤,更不等于它是哭了。那只不过是本能。像人在劳动的时候出汗一样。当烛燃烧到一半以后,烛的泪有一会儿会停止流淌了。斯际火苗根部开始凹下去。这是烛想要哭还没有哭的状态。烛的泪那会儿不再向下淌了。熔化了的烛体,如纯净水似的,积储在火苗根部,越积越满……
极品的酒往杯里斟,酒往往可以满得高出杯沿而不溢。烛欲哭未哭之际,它的泪也是可以在火苗根部积储得那么高的。那时烛捻是一定烧得特别长了。烛捻的上端完全烧黑了,已经不能起捻的作用了。像烧黑的谷穗那般倒弯下来。也像烧黑的钩子或镰刀头。于是火苗那时会晃动,烛光忽明忽暗的。于是烛呈现一种极度忍悲,“泪盈满眶”的状态。此时如果不剪烛捻,则它不得不向下燃烧,便舔着积储火苗根部的烛泪了,便时而一下地发出细微的响声了。那就是烛哭出声了。积高不溢的烛泪,便再也聚不住,顷刻流淌下来,像人的泪水夺眶而出……
此时烛是真的哭了,出声地哭了。
刚刚点燃的烛是只流泪不哭泣的。因为那时烛往往觉着一种燃烧的快乐。并因自己的光照而觉着一种情调。觉着有意思和好玩儿。即使它的光照毫无意义,它也不会觉得在白耗生命……
但是燃烧到一半的烛是确乎会伤感起来的。
烛是有生命的物质。
它的伤感是由它对自己生命的无限眷恋而引发的。就像年过五旬之人每对生命的短促感伤起来。烛燃烧到一半以后,便处于最佳的燃烧状态了。自身消耗得也更快了……
我们这一支烛意识到了这一点。它甚至有些忄西惶了。
“朋友,你为什么忧伤?”
它听到有一个声音在问它。那声音羞怯而婉约。
烛借着自己的光照四望,在地下室的上角,发现有几点小小的光亮飘舞着。那是一种橙色的光亮。比萤火虫尾部的光亮要大些,但是没有萤火虫尾部的光亮那么清楚。
烛想,那大约是地下室唯一有生命的东西了。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在问你呢,朋友。看着你泪水流淌的样子真使我心碎啊!”
声音果然是那几点橙色的光亮发出的。
烛悲哀地说:“不错,我是在哭着啊。可你是谁呢?”
“我吗?我是蛾呀。一只小小的,丑陋的,刚出生三天的蛾啊!难道你没听说过我们蛾吗?”
蛾说着,向烛飞了过去……
烛立刻警告地叫道:“别靠近我!千万别靠近我!快飞开去,快飞开去!……”
蛾四片翅膀上的四点磷光在空中划出四道橙色的优美的弧,改变了飞行的方向。但蛾是不能像青鸟那样靠不停地扇动翅膀悬在空中的。所以它听了烛的话后,只得在烛光未及处上下盘旋。
蛾诧异地问烛:“朋友,你竟如此的讨厌我吗?”
烛并不讨厌它。有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烛的生命结束之前与烛交谈,正是烛求之不得的。然而这一支烛知道“飞蛾扑火”的常识。那常识每使这一支烛感到罪过。它不愿自己的烛火毁灭另一种生命。它认为蛾也是一种挺可爱的生命。别的烛曾告诉它,假如某一只蛾被它的烛火烧死了,那么它是大可不必感到罪过的。因为那意味着是蛾的咎由自取。何况蛾大抵都是使人讨厌的,对人有害的东西……
烛沉默片刻,反问:“你这只缺乏常识的蛾啊,难道你不知道靠近我是多么的危险吗?”
不料蛾说:“我当然知道的呀。人认为那是我们蛾很活该的事。而你们烛,我想像得到,你们中善良的会觉得对不起我们蛾,你们中冷酷的会因我们的悲惨下场而自鸣得意,对吗?”
这一支烛没想到这一只蛾对它们的心理是有很准确的判断的。它一时不知该再说什么好。
“如果我说对了,那么你是属于哪一种烛呢?”
蛾继续翩翩飞舞着。它的口吻很天真。似乎,还有那么点儿顽皮。
烛光发红了。那是因为白烛很窘的缘故。蛾的出现,使它不再感到孤独。也使它悲哀的心情被冲淡了。
它低声嘟哝:“倘我是一支冷酷的烛,我还会警告你千万别靠近我吗?”
蛾高兴地说:“那么你是一支善良的烛了?但是你知道我们蛾对‘飞蛾扑火’这种事的看法吗?”
烛诚实地回答它不知道。
蛾说:“我们是为了爱慕你们烛才那样的呀!”
“是为了爱慕我们?”
烛大惑不解。
“对,是为了爱慕你们。在这个世界上,对我们蛾来说,最美的,最值得我们爱的,其实不是其他,也不是我们同类中的英男俊女,恰恰是你们烛呀!真的,你们烛是多么的令我们爱慕啊!你们的身材都是那么的挺直。都是典型的,年轻的,帅气的绅士的身材。你们发出的光照那么柔和,你们的沉默,上帝啊,那是多么高贵的沉默啊!还有你们的泪,它使我们心碎又心醉!使我们的心房里一阵阵涌起抚爱你们的冲动。没有一只蛾居然能在你们烛前遏制自己的冲动……”
烛光是更红了。
烛害羞了。
作为烛,从别的烛的口中,它是很了解一些人对烛的赞美之词的,但是却第一次听到坦率又热烈的爱慕的表白,而且表白者是一只蛾。
它腼腆地说:“想不到真相会是这样,会是这样……”
蛾飞得有点儿累了。它降落在桌子的另一角,匍匐在那儿,又问:“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一只对人有害的或无害的蛾吗?”——声音更加羞怯更加婉约,口吻更加天真。只不过那种似乎顽皮的意味儿,被庄重的意味儿取代了。
烛犹豫片刻,嗫嚅地问:“那么,你究竟是一只对人有害的,还是一只对人无害的蛾呢?”
蛾说:“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才出生三天呀。而且,我很少与别的蛾交谈。我只知道,我们蛾的生命虽然比一支燃烧着的烛要长许多,但却是极其平庸的,概念化的。具体对于我这一只小雌蛾是这样的——如果我不是在这间地下室里,而是在外面,那么我会被雄蛾纠缠和追求,或反过来我主动纠缠和追求它们。然后我们做爱。一生唯一的一次。接着我受孕,产卵。再接着我的卵在农田里孵出肉虫。丑陋的肉虫。于是我的生命结束。我的死相也很丑陋。往往是翅膀朝下仰翻着。我们连优美地死去都是梦想……”
蛾的语调也不禁伤感了。
烛于是明白,它是一只对人有害的蛾。
但是它却不愿告诉蛾这一点。
“烛啊,你肯定知道我究竟属于哪一种蛾了吧?那么请坦率告诉我。我想活个明白,也想死个明白。”
烛说:“不。我不知道。人的评判尺度并不完全是我们烛的评判尺度。而在我看来,你是一只漂亮的小雌蛾……”
“你胡乱说什么呀!我……我哪里会是漂亮的呢!……”
蛾声音小小的,但是烛听出来了,它对这一只蛾的赞美,使这一只蛾很惊喜。
它竟对这一只羞怯的,说起话来语调婉约又顽皮的,情绪忽而乐观忽而感伤的蛾有点儿喜欢了。也许是由于自己的处境吧?总之这是连它自己也不明白的。
它借着自己发出的光照开始仔细地端详蛾,继续说:“你这只小蛾啊,我并非在违心而言。你的确很漂亮呢!”
烛这么说时,确乎觉得伏在斜对面的桌角上的蛾,是一只少见的漂亮的小蛾了。那是它仔细端详的结果。
于是它又说:“你的双眉真美。现在我终于明白,人为什么用‘蛾眉’来形容美女之眉了。”
蛾说:“这话我爱听。”
“你的翅膀也很美。虽小,却精致。闭起来,像披着斗篷……”
“可是与蝶的翅膀比起来,我就会无地自容了。”
“可是蝶的翅膀却没有发光的磷点呀!一只在黑暗中飞舞的蝶,与蝙蝠有何不同呢?你刚才飞舞时,翅膀上的四点磷光闪烁,如人在舞‘火流星’一样……”
“你真的欣赏吗?那我再飞给你看!……”
蛾说罢,立即飞起。它又顽皮起来了,越飞离烛火越近,并且一次次冒险地低掠着烛的火苗盘旋,使烛一次次提心吊胆,不断惊呼:“别胡闹!别胡闹!……”
于是死寂的地下室,产生了近乎热闹的气氛。在那一种气氛中,一支烛和一只蛾,各自心里的感伤荡然无存了。
快乐之后是又一番交谈。它们的交谈变得倾心起来。烛告诉蛾它是怎么被带到地下室的;而蛾告诉烛,它则完全是被烛引到地下室的——它本来在楼口的灯下自由自在地飞舞着,忽然一阵风,将它刮入了楼道。楼道里很黑,它正觉得不安,那秉烛的女孩儿走出了家门,结果它就怀着无限的爱慕之情,伴着烛光飞到地下室了……
烛听了蛾的话,感到自己害了蛾,又流淌下了一串泪。
蛾却显得特别的欣慰。它说能有幸和烛独处同一空间,便死而无憾了。
烛又忧伤起来。
它说:“你这只漂亮的可爱的小蛾啊,你的话使我听起来,觉得我们是在谈情说爱似的。”
蛾问:“那有什么不好?”
烛反问:“在这样水泥墓穴似的地方?”
蛾说:“正因为是在这样的地方,我们除了彼此相爱,还有什么更值得做的事情?”
烛心事重重地自言自语:“我,和你?”
蛾说:“又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它们由倾心交谈而心心相印了。由心心相印而情意绵绵了……
午夜时分,烛燃得只剩半寸高了。
烛恋恋不舍地说:“漂亮的小蛾啊,我的生命就要结束了。让我以一支烛无可怀疑的诚实告诉你吧,你使我的生命不算白过。”
蛾以情深似海的语调说:“我挚爱的伟大的烛啊,你以你的生命之光为我这一只小小的蛾驱除着黑暗,实在是我的幸福啊!你知道人间有一部戏叫《霸王别姬》吗?”
烛说:“我知道的。”
蛾说:“那么好,让我学那戏中的虞美人,为我的烛做诀别之舞。”
于是蛾再次飞起,亢奋而舞。
烛在痴情的欣赏中,渐渐接近着它的熄灭。
舞着的蛾在空中忽然热烈地说:“爱人,现在,我要飞向你!……”
烛意识到了蛾将要怎样,大叫:“别做傻事!”
蛾却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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