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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 作者:溶一泽-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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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梦作了记录。
两个月过去了,诗音的马技已经娴熟,她开始可以在原野上、窄路上、山坡上奔驰了,经理说可以去看看牧民的生活了。
诗音去了。这里的牧民与她想的不一样,早已不住蒙古包。他们早已不游牧,他们盖的房装修一律和城里相似。根据政府的政策,他们圈地养牧。
他们都会汉语,但他们的孩子大都没读书。他们忠厚老实,面色赤红,孩子从小熟悉放牧技巧。这里是山地,养的是山羊,羊儿都在山坡吃草。他们院里堆了好多玉米,给羊吃的,每家都有羊肉的香味。诗音走了几家,由于他们住得分散,不集中,一家和另一家隔一座小山。再往远走,是蒙汉交杂居住地。诗音对他们很感兴趣,她从他们憨厚的笑脸中看到野人的影子,她试图和他们做朋友,因为从他们的身上,她看出了另类人的故事。她在蒙汉杂居地看到一口井,井口用红布包着,她觉很奇怪。井口附近住着一位年近90的老太太,很精神,她和老太太聊起来。老人问:“想听这里的故事?”诗音说:“想,您愿意讲给我听吗?”老人说:“我老了,没人爱听我说话,我说的话是古话。就一个儿子也死了,我还活着。活成人精了。”老人说到儿子死并不伤感,大约久远的事了。诗音走近这个群体如同走近大自然,可爱朴素的群体。从此,诗音隔一段时间来看看老人,将听到的故事记录下来。
甜甜生死谜
在很久很久以前(老人讲所有的故事都这样开头的),有个村里的牧民和农民各半。村的名字是蒙古人取的,叫“德沟”,汉语意思无从考证。村里有个妇女叫油油,油油的男人外貌酷似山羊,绰号叫羊角角。
羊角角放羊放得好,家里富裕,但长得太丑了。都知道羊角角老婆漂亮,叫油油。邻村好多男人说油油好看,只是一支鲜花插在牛粪上。
听说当年油油是哭着嫁到羊角角家的。因为羊角角是蒙人,油油是汉人,汉人没有蒙人羊多,油油的父亲做主,硬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送给长得像羊的蒙人。油油性子急,自杀过几次未成功。羊角角不知通过什么方法,让油油生了儿子,而且一生就是五个,油油也就死心塌地过日子了。
油油三十岁那年,羊角角发病倒在炕上,没办法,油油替羊角角放羊。这时的羊群已是公家的,羊倌只能挣工分。油油能干,上百只羊放得乖乖地吃草。她在草地上躺着。此时夏天,天热,她将上衣脱了,露出里面的红衫衫。正午,阳光当头照,邻村的羊倌王胖胖也在这里放羊。远远瞧见油油,便把羊群赶到一个草多的沟里放,自己走过来,搭话说:“羊角角死哪儿去了,要你出来?”油油瞧了他一眼,没动身子,仍然躺着说:“他死了,你来不是一样的?”王胖胖一听,真的走过去:“真的?我能代替羊角角?”油油本来在乱说,见王胖胖真的走过来,本能地坐起来:“大白天没正经,不怕枪崩了你?”王胖胖厚着脸说:“有你一次,枪崩了也值。”这王胖胖长相比羊角角强,人高马大的,也是个蒙人。听说当年也想娶油油,但家里的羊没有羊角角家的多,油油的父亲不同意。他俩早认识,只是没说过话。今天油油仔细看看王胖胖,雄壮得很,相比之下羊角角矮了一截,真不是男人。心里有点动,便说:“当年你家羊少,今天你羊多了?”王胖胖一听,气上来,骂道:“操他祖宗,现在都归公了,早知这样,你那老不死的爹害我娶不上你。”油油说:“害了你?你能怎样?”王胖胖一把将油油推倒,说:“老子要怎样,就怎样。”油油再怎么喊,骂,咬,也已没用了。王胖胖把事做完了,俨然一个英雄,站起来说:“爷怎样?不比羊角角强?”油油张口乱骂,王胖胖不理。这时,王胖胖看着羊跑了,就要追羊去,油油一把拉住,说:“枪崩货,你白吃就走?”王胖胖说:“你看爷身上哪有值钱的,尽管拿。”油油翻了他身上的破衣服口袋,没翻出一分钱,气得把他的破上衣留下,说:“你滚吧,半夜小心鬼吃了你。”王胖胖说:“想了,就来这里放羊。”王胖胖打着口哨走了。回了家,家里老婆孩子一群,他便把这事给忘了。
几个月后,油油怀孕了。羊角角奇怪自己病着,那事已很久没做,但也不敢吭声。十月怀胎,油油生下个女儿。村里人都说羊角角有福,五儿一女。但女儿长至三岁,村里人开始议论了,这女娃长得可不像羊角角,漂亮得像狐狸精,一定是野种。转眼,长至七岁,有人议论说长得像邻村的王胖胖。油油不管别人说啥,不吭声,只是对这女娃百般疼爱,取了个名叫甜甜。
甜甜长到十八岁,花似的可人。本村、邻村媒人不断。甜甜爱笑,一笑两酒窝,只是没读书。听说读到二年级,被男生追回家,油油怕出事,宝贝似的养在家里。反正德沟离上学的镇有六里路,大部分的孩子都不读书,倒是早早学会割草、放羊、养猪、养鸡等。甜甜会写自己的名字,油油便知足了,觉得比她五个哥哥强。那几个哥哥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村里有个男孩叫虫虫,听说在黑夜里生的,生下来屁股上有一条虫子,所以叫虫虫。是当地的迷信,意思是以毒攻毒。虫虫和甜甜同岁,常一起出去打草,日久生情。油油看在眼里,觉得甜甜应该嫁一个城里人。那年知识青年下乡在德沟的很多,有许多追甜甜的。然而,羊角角认为女儿不应嫁城里人 ,说城里人滑头,还是嫁本地人好。为这事两人吵了不少,而王胖胖心里知道这女儿是他的,但不能认,跑来几次,说是串门。每次坐下来抽几袋烟便走了。私下和油油说,甜甜看上谁,不要阻拦。油油说:“羊角角的女儿,关你屁事!”王胖胖便再不敢管了。
村里有几个男知青,编了许多歌给甜甜,传开的有:“东头点灯西头明,人堆里看上你一个人;羊儿爱吃绿青草,村里姑娘数你好。”每当打草、劳动时,便有人喊几嗓子。甜甜常常被喊得脸红,同伴们便哄笑。那时镇里每周晚上放电影,最好看的是《英雄儿女》,不好看的是《红旗渠》。不管好看不好看,青年人都去看。女知青爱打扮,涂了粉,穿干净衣服。甜甜的脸不用涂粉,天生的白,也穿干净衣服,大家一起说说笑笑,走上六里地去看电影。那时放电影技术差,放映机常常坏,每次等上几个小时机器才能修好,待电影放完了,一群青年人说说笑笑回来。即使是冬天,冻得手脚生疮也不误。这是他们最大的精神享受。
出事时是在冬天。那天天很冷,回来看电影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甜甜,然而甜甜失踪了。第二天,甜甜一家人挨家挨户问,都说没见到。第三天,队长带了村里的壮汉子到邻村寻找,都说不知道。第四天,公社大队的干部也来帮忙,后来不知谁的主意,说用镜子照照井口,看是不是死在井里了。一群人围了井口,用镜子一照,大喊一声。原来,井里确有一女人反射到镜子里,头特别大,头缝特别宽,如同白布带。胆大的汉子们开始打捞,打捞上的尸体果然是甜甜。由于泡了几天,整个身体都泡得肥胖,白得可怕。尸体放在井边,家人用被子盖上。油油、羊角角哭成啥样,别人不知道。村里传开的是县公安局来人破案,挨个问:谁将甜甜推进井里的?说这案不好破。
甜甜的尸体最后放在一个破墙边上,没有人敢为她洗身更衣,都害怕。只是村里有个老光棍,四十多岁,说是“四类分子”,平日捡大粪,村里不好干的事都要他做。每到运动来时还要批斗他,他已习惯了,觉得自己是新社会的敌人,努力脱胎换骨,只是四十多岁了还没见过女人身。听说没人给甜甜洗身,便主动要求帮她洗。油油没办法,觉得甜甜成了这样,人人都害怕,家里人更是怕得不敢睡,每晚都怕甜甜的鬼魂来找他们,所以同意让“四类分子”给甜甜洗身更衣,并帮着准备下葬。
公安人员住在村里,每天找那天去看过电影的人问情况,所有的人都相信公安人员能找出杀害甜甜的凶手。半个月过去了,人们每天议论此事,井里的水没有人敢吃。人们宁可到远一点的地方挑水吃,尽管这井早已淘过了。妇女议论都说,这都怪甜甜爱笑。“男笑年(蠢)女笑邪(不正经的人)”,她笑得多,把男人的心引过来了,都抢她。有人抢不到,生恨,便把她推到井里了。如同戏里唱的那样:张飞、关羽实际上都喜欢貂婵,但怕为女人伤了兄弟的和气,便把她杀了。
女人是祸水,村里每家每户都在教育自己的女儿不要笑,不要穿干净衣服,越难看越好。公安局二十天后破案了,一辆警车来了,将虫虫捉走了。虫虫妈哭得尿了一裤裆。听说公安局说了,问了所有的人都没有和甜甜有来往,只有虫虫和甜甜好过,所以肯定是虫虫。全村人听了都骂虫虫心黑,骂了半年人们便把这事给忘了。
村里有个十多岁的男孩叫苗苗,那晚也看了电影,也被公安局问过话,问的内容是:几点回来,和谁在一起,见过甜甜没有。甜甜的尸体停放点离苗苗家不远,苗苗也害怕,但为了锻炼自己的胆量,每晚站在墙上向甜甜的尸体方向望半个小时,直到她下葬。
五年以后,虫虫被放出来,因公安局说虫虫打死也不承认杀甜甜,他说他喜欢甜甜,甜甜也喜欢他,他不会害她。公安局没办法,便把虫虫放了。只是虫虫被打残了,连老婆也讨不上了。六年后,苗苗考上县中学,在县城的汽车站卖票处看到卖票的人很像当年破甜甜案的公安人员。便和他搭话聊起来,果然是原公安局的。苗苗说:“你为什么不在公安局,却来这儿卖票?”他说:“党让干啥就干啥!” 苗苗说:“那甜甜是谁推进井里的?”他说:“谁知道!当时领导让一个月破案,一个月不抓一个人交不了差,就抓了虫虫。”苗苗说:“原来你们也不知道?”他说:“离这么远,鬼也不知道。”原来他是公安局食堂的,读过三年书,因为案子发生在“德沟”,离县城太远,没人去,便让厨子去了。后来村里一直传说有甜甜的鬼魂,便将井用红布封了,并每年封一层,破了换新的。周围的人不敢住,都搬走了,苗苗考上大学再没回来。只有老人陪着这口井。
诗音听得出这故事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便插嘴说:“这故事是近年的,不是很久以前的。”老人不信,摇晃着头坚持说:“是儿子讲给我听的,他死了很久很久了,怎么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呢?”诗音听说老人的老伴去世早,有一个儿子是抱养的,早年在煤矿打工,煤窑塌下来压死了。对于一个90岁的老人来讲可不是很久了吗?便说:“您说的对,是很久很久了。”
诗音认真记录了这个故事,尽量用老人讲述的语调,但写起来很难,因为有许多方言,只能像译文一样,能表达得让自己满意为止。心里对这个故事里的人物产生了亲近感。这是真的吗?
这是个野人的故事!不!是野蛮的故事。与自己追求的野人生活是不同的。那甜甜是谁害死的?老人见诗音在记录,便问:“你写什么?”诗音:“我记录您讲的故事。”老人问:“记它有什么用?”诗音:“我想发表给别人看。”老人听不懂问:“这故事能变成表给人看?”诗音说:“是。”老人高兴了说:“那你经常来,我多给你讲,你将变的表送我一块,行不?”诗音说:“行”。
这里的人不会害人
诗音骑马回来,一路寻思,这里的人这么朴实,怎么会杀害甜甜?回来时已是黄昏,感觉很累,随便吃了点东西,便躺下睡了。不知为什么脑里总闪着一口红布包的井,想那冤死的漂亮姑娘甜甜,想着,想着,入睡了。
突然门打开,进来一个人,穿一身漂亮的紫衣,看不清面孔,立在门口一动不动。诗音坐起来说:“你是谁?进来呀?”她说:“我是甜甜,你身上有阳气我近不了,就站在这和你说说话。”诗音问:“你不是死了很久了吗?”甜甜说:“是,我死了几十年了,我做了野鬼,很孤独,原来我常回家走走,村里串串,我想念他们,可是我一去,他们便怕我,又用红布,又用铁器,都是阳性的,我近不了他们的身边。”诗音说:“哦,那是他们怕鬼,不是怕你,我是不怕的,你如果想来可以常来,你可以坐下吗?”甜甜在离诗音远的沙发角坐下,诗音看不清她的脸,说:“能近点吗?我听老人讲你很漂亮,让我看看。”甜甜说:“我不能再近了,再近我头晕。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不是被人害死的,这里的人不会害人的。”诗音说:“那你是怎么死的?是自杀吗?”甜甜说:“不是。那天看完电影,一个和我好的女知青,约我到她那里坐坐,她就住在井边的一个农民家。我说太晚就站着说吧,站的位置正好在井口边上。她和我说了许多心里话,她说她想城里的父母,她说她喜欢上另一个男知青,聊得晚了,我们分手。我转身走,忘记有井口,一脚踏进去,我喊了一声,她转回头爬到井口,我已浸在水里。她吓晕了,没有喊人救我。后来公安局来了问她,她一直打颤不敢说真话。那天所有的女孩都怕公安,都打颤,所以谁也没怀疑女娃,就怀疑男娃。结果害了虫虫。我对不起虫虫。”甜甜说着哭了。诗音说:“那你除了我没告诉别人吗?”甜甜说:“鬼话谁信呢?我和破案的人讲了,他们都不信,可能他们天一亮就将梦里的事忘了。我只能在人梦中出现。”诗音说:“唉,我真相信你的话。可这几十年的事,我要说出真相,人家会认为我疯了呢。我是很想将真的东西翻出来的,可是,现在的人都难辨是非,只相信有利自己的事,排斥不利自己的事。你这事说出去,当年破案的人都有责任,可他们大部分活着,我怎办呢?你有什么要求吗?”甜甜说:“没什么,都做了鬼了,还是个孤魂野鬼,只是想和你说说,至少世界上有你一个人知道真相,而且相信鬼话,我知足了。”诗音说:“如果你能常来,我是欢迎的,我虽是个人,也是孤独的野人。咱俩可算是天涯沦落的知己吧。”甜甜说:“你这屋我进不来,今天你门没关好,我才进来,你的门窗建筑都用的钢筋,我是不能常来的。你如果常去老人那里,太阳落了,我可以出来,我听听她给你讲故事。你不要怕我。”诗音说:“我不怕,你知道浮士德吗?他是和魔鬼对话的人。”甜甜说:“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她是一个老太婆吗?”诗音突然想起甜甜没读过书,讲也白讲。便说:“我喜欢听鬼的故事,你讲讲好吗?”这时外面传来声音:“风这么大,把门刮开了。”甜甜说:“你的门卫来了,我走了。”诗音想送送,一动腿醒了,原来是梦。门果然开着,门卫老王站在门口说:“这么早睡了?要关好门。”诗音起来一看还不到十点,回想一下梦中情节,记得大半,忙拿了笔记下来,把门锁好,又睡了。
过了一段时间,诗音又来老人这儿听故事。她将梦告诉老人,老人很生气地说:“这女娃,我守了她这么久,她不来看看我,我的门又没挂红挂铁的,你刚来她就去看你,唉!我老了,连鬼魂都嫌我了。”诗音安慰说:“您院里的井口不是有红布吗?她想看您也不敢呀!”老人笑了,又继续讲故事。
家事不能外传
在很久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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