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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6月-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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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尼罗症》,一个关于疫病的故事。也是关于全球化时代人在流动和迁徙中的复杂境遇的故事:一个中国家庭,移居加拿大,左邻右舍有亚美尼亚人、美国人、印度人、韩国人……一种疫病从遥远的非洲随着飞鸟扩散。而一个来自苏丹的捕鸟人正在北美的天空下辨认那些熟悉的和陌生的鸟。
这篇小说的作者陈河久居海外,他讲述故事的语调、方式,他观看和表现周围的世界时的态度与国内的小说有所不同。这种不同有经验的读者一望便知。但要把它说清楚却又觉得困难。
那是一种气味,一种神情,有点不安、茫然,又是好奇的、跃跃欲试的;对周围的世界没把握,因为没把握,在走近事物的时候是小心的、警觉的,但又怀着走过去的内在渴望。 ——这种态度,可能是由于作者所处的多文化、多种族的混杂环境,是一个流动、迁徙的世界中的特有神情,有一种客居感,有着由客居而生的谨慎、敏感、兴奋和不知下文的悬念。
那么,这和国内的小说有何不同呢?国内的小说家可能更多的是有定居感,在家里,不客气,对一切都心中有数或自以为心中有数,写什么都很有把握——这当然很好,定居是幸福的,但对小说家来说,这种定居感也包含着危险。
读者朋友常常对时下的小说不满意,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可能就是小说家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他在他的生活里很有把握,他在他的小说里也很有把握,这么有把握的一个人,写出小说来,轻车熟路,他感受不到难度,也就没有新的发现——谁会在自己的家里天天都有新发现呢?
但,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一切都有待发现和认识。用不着远走加拿大,就在你的家门外、在你的家里,生活可能已远远超出了你的习惯、成见和你的所谓“把握”。
一点客居感可能是必要的,知道自己对世界所知甚少,然后,打开感官和头脑,紧张、兴奋地走过去,走向生活和人心…… ——编者
万物生长
作者:罗伟章
上篇
那时候,太阳还在对河山尖上横着,可在向遇春眼里,太阳熄灭了。
他努着劲儿,想把眼睛睁开,这怎么成呢,他辛苦一季种出的庄稼,不就活活被捂死了么?后山桑树湾的玉米。马上干浆,再焐几个狠太阳,就该收获了。今天晌午向遇春还去桑树湾溜达过,七月的阳光下,玉米粒成熟的声音啵啵啵响起,有一股勇往直前的劲头……
其实向遇春的眼睛一直是睁着的,看不见而已。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在他身边,围了好些人,包括他老婆张从素,还有王尧。王尧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脸上灰蒙蒙的,很晦气。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出手。虽然他跟向遇春早就不是哥们儿了。可也不该把那么实沉的菠萝槌往人家后脑勺上敲啊。
但王尧并不认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清晰地记得,自己下手并不重,那种留有余地的手感,至今还鲜明地活在掌心。一槌下去,向遇春仰面倒在蓊蓊郁郁的青草丛中,没有一丝血浸出来:人不像猫那样有九条命,但也不像兔子那样只有半条命,总之向遇春不会那么轻易死去。
可事情是他王尧做的,就算是向遇春装死,他也得负责把那层面具剥掉才能脱身。何况,槌子与头骨接触的一刹那,蹦出了异常古怪的响声,那响声犹如愤怒的大鱼在深水里剧烈地扭动身子。菠萝槌是松节油天长日久凝成的形似菠萝的东西,再锋利的斧子劈去,它也能把斧刃咬缺,这东西敲在人的头上。就应该发出那样的响声。
王尧又点上一支烟,扭过头说:“从素,先把遇春弄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吧。”
张从素手一拦:“谁也不许动他!”又说:“你不是村长吗,你怕啥呢,未必你还担心他死了?”
那时候,向遇春正顶着沉重的黑云,向无尽的深渊坠落,老婆的话,虽听上去那么遥远,细若游丝,但向遇春的心里还是亮了一下。
他很诧异,他和老婆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没听她说过这么有气概的话。
他直想喊一声:老婆你真行!
可是他喊不出来。 他喊不出来,张从素也就听不见。要是她能听见该有多好。此刻,她披头散发,怒目而视。那是向遇春倒地时她跟王尧发生了抓扯。向遇春刚倒下去,她就一口咬住了王尧的肩膀。当时王尧的手里还举着那个菠萝槌,别人都以为王尧又会在她头上敲一下,但王尧手一扬,将菠萝槌扔得远远的,然后把两手反剪到背后,悲壮地昂着头,任由张从素啃他的肩头。
前年,王尧买了条采沙船,没有公务的时候,他就亲自去船上劳动,身上鼓起一嘟噜一嘟噜的黑肉,张从素忙活了好一阵,才终于将一颗长门牙扎进肉里。王尧厚实的嘴皮荡了一下,接着是一连串的抽搐。当一缕热辣辣的鲜血顺着张从素的嘴角淌下来,王尧再也挺不住,用眼睛向四周求援。村民们被这一幕弄得无所适从,都成了木偶。王尧只好自己动手,抓住张从素的头发,将她那颗牙齿硬生生地拔出来……
王尧一直在收拾他的肩头,动作夸张,他是在向众人表明:向遇春没流血,而我流血了,我比向遇春伤得还重,我完全可以丢下他不管。他果然离开现场,回到家里,从老屋板壁上摘下一只壁钱罩住伤口,喂了猪,打扫了牛圈,扛着锄头正准备上坡看水,他的邻居从石碾上回来了,拖声拖气地说:
“王村长,你怕要去看看呢,这么半天过去,向遇春硬翘翘的,痒都没搔一下。”
“看啥看,他不就是想装死吗?我看他能装到几时!他婆娘把我肩膀整了个洞,我不找向遇春说事,就便宜他了!”
王尧回得粗声大气,却把锄头放下了。菠萝槌敲在向遇春头上弄出的古怪声响,让他不安。
他回到已没剩几个人的石碾上,狠狠地盯了向遇春两眼。
向遇春的脸有些苍白,连鼻尖也有些苍白,小时候就花白了的头发,反而变青了。
这大概是躺在青草丛中的缘故。
王尧的鼻孔里扎进一股凉气。
怎么可能呢,再不经事的人,也不该不流一滴血就……
可他装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吧?
王尧揩了揩脸上的碎汗,把话又说了一遍:“从素,先把遇春弄到镇医院检查一下。”
官渡村离回龙镇有七里水路。王尧除了有条采沙船,还买了艘快艇,让儿子往返于回龙镇和县城之间跑客运生意。今天儿子去了镇上,参加他一个初中同学的婚礼,是搭便船去的,快艇刚好留在河边。那东西在水面上跑起来,疯狗一样嗷嗷叫,官渡村离县城近百里,也只需个把小时,要去回龙镇,马达一响就撞额头了。
张从素听出村长的声音在发抖,便故作淡然:“我都不急。你急啥?你自己回去,你们都回去,我这么守他一夜,明天就在这里挖个坑,把他埋了算了。”她跟王尧一样,也以为向遇春伤得并不重。
她这话把隐忍的王尧惹恼了,他终于拿出村长的气派,命令坐在一旁吸烟的人:
“王盛、李渊、张国平,把向遇春给我抬到船上去!”
被叫住的几个人在黑暗中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之后,王盛首先站了起来,但他并没走向草丛中的向遇春,而是拍拍屁股上的灰土,下一段杂草覆地的土坡,上了田埂;田埂的那一边,就是他的家。他的腿瘸,在田埂上走得一高一低。王盛走了,其他人也阴一个阳一个地离开了。
石碾上就只剩下三个人,两个站着,一个躺着。
王尧目送那些人走进黑暗深处,狠狠地踢了一脚地上的土块,不再征求张从素的意见,大步走到向遇春身边,两条手臂一扯,将他捞到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河沿。
王尧个矮。向遇春身长,向遇春的脚把地面刮得噗噗响。
张从素没有跟去。张从素想:你以为把他送到医院,就不赔那一千块钱了?
官渡村面朝清溪河,背靠老君山,因河里少鱼少虾,村民很难在水上捞生计,只能靠山吃饭。老君山海拔近三千米,有的是土地可种,多少代以来,山里断续的村寨就依傍着这片土地繁衍生息。最近二十年,有些外出务工的农民挣了钱,到镇上、县城乃至更远的地界买了房子,将全家搬走了,留下来的,有一丝羡慕,但并不严重。根都扎在这里了,要连根拔起移居别处,老实说,舍不得!特别是后来听说某些搬走的农民工并不是做的正当职业,而是出卖肉体、偷鸡摸狗甚至杀人越货,心里就很瞧不起。当这其中的有些人终于东窗事发,他们就摇头叹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老君山没有亏待我们!”这是真话。在这里,他们过着拮据然而又是平静的生活,哪家的牛羊啃了另一家的禾苗,哪家的鸡鸭把蛋生错了地方,被另一家当成自家的摸了去,架是要吵的,但绝不至于刀刃相向,更不至于像向遇春这样,被一槌子敲得摆在地上起不来。
他们以为子子孙孙就这么过下去,不懂得什么叫沧海桑田。
事情进展得很缓慢,变化却相当突然。上世纪七十年代,就有一群神秘人物零零星星来到老君山。他们来从不跟当地人接触,只在路过院坝被狗扑咬时,才和为他们撵狗的村民简短地搭一句腔。山里人并不关心他们来是干什么,更想不到这群高傲的人会与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关系,直到四年前传出消息,说老君山若干万年前是海洋,埋藏着数量巨大的石油和天然气,山里人才惊诧得舌头吐出来就不知道收回去。咋会呢,好好的一架大山,站在山脚朝上望。帽子望掉也没个头,以前怎么可能是海洋?扯卵蛋!你说是扯卵蛋,可上面已派员驻进了市里,紧接着大批铲车开到镇上,沿清溪河朝下游劈山开路。在很短的时间内,公路不仅修到了官渡村,还盘旋而上,将老君山凡有气田的地方都串起来了。钻井设备次第运入,还请来了大胡子的德国专家,搭上了高耸的黄色井架。
田地被占了,柴山也被占了,受损的农户得到相应补贴,拿到了一笔现款。开始他们高兴死了,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想也不敢想。可不久就犯了愁:没有了土地,就等于拔了他们的根。以前那些自愿将根拔起的农民工,好坏都去别处置:办了房产,有一个栖身的窝,然后再做些小本生意,日子也就能往下过,而他们手里的这点儿钞票,根本不可能去外地买房,更没余钱做生意——这笔钱指给他们的唯一出路,就是坐吃山空。明白了这个道理,无论开采队去哪家做工作,还没进门,那家的老老少少都即刻冲出屋子,分头跑进自家田地,躺着不起来。
那段时间,山坡上到处都躺着人。
开采队只能歇工,聚在帐篷里抽烟,烤火,骂当地人是刁民。但骂有甚用?上级要求的进度摆在面前,到时候完不成,就领不到工资,更别说奖金。开采队等不起,又开始作业,只不过作业前再不给任何人打招呼,只悄悄量出一个数据,把地平了,,井架搭起来再给钱。
有一天,山头堰塘村十二号井的申队长正带人平地,被一个叫桂东文的人拦住了。他们平的是一块稻田,稻田有两亩,在“一只背篼也放不稳”的老君山,是难得的大田。桂东文高叫着:“你们这是干啥呀!”从数米高的塄坎跳下来,扑趴连天地朝稻田跑去。申队长是北方人,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他说老伯,这田是你的?桂东文说不是我的,未必是你的?申队长笑了笑:“既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这田是国家的。”听到“国家”二字,桂东文被吓住了,国家,国家——平时没人管没人问,只有占地要地让你付出的时候,就说这里属于国家!然而,这块田在桂东文心里不是田。而是陈放在家里的一口米缸。没有了这块田,也就没有他一家的将来。何况今年的秧苗长势良好,苗秆又粗又壮,马上就抽穗,桂东文再害怕,也不能让人把田给毁了。他嚷嚷着身子一纵,跳进了田里,人们以为他会躺下,但他没有,而是把那些被踏倒的稻苗一窝一窝地扶起来。申队长见此,说:“本来,我们为国家做事,不该有这么哕嗦。我们占了田地还给钱,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听到这话,桂东文干脆身子一横倒下去,田水差点淹没了他的口鼻。他躺了半个时辰,申队长把口水说干也不见效,终于发一声喊:“打!”他的手下一齐上阵,最后还是桂东文一身泥汤地逃回了家。
原来这些刁民都怕打。从那以后,谁敢阻拦,领头的都如法炮制。
这事带来很大的震动。那段时间,人们议论的都是谁的手被打折了,谁的眼睛又被打伤了。
山里人害怕起来。
只有向遇春不怕。向遇春说:“没惹到老子手上,要惹到老子手上来,打死我,我也要咬他一口!”
他这话没人不信。向遇春是这条河上有名的“天棒槌”,他十多岁的时候,有一回在镇上的茶馆里跟几个公子哥儿闹翻了,那几人抡上板凳砍他,他冲进茶馆旁边的食店。拖出一把雪亮的菜刀,却不砍人,而是将自己左手的小拇指垫在茶桌一角,啵的一刀,指头像子弹那样射向街面。那几个在镇上横行霸道的家伙见状,立马腿就软了。
事实上,整架老君山的十多个村,只有官渡村人没挨过打。这都是王尧的功劳。对官渡村的开采晚于别村,王尧吸取了教训。别的村干部没把他的人拧成一股绳,让他们各自为战,而王尧在开采队到来之前,就连夜召开会议,对村民讲唇亡齿寒的道理。王尧是很会讲话的,官渡村开会总是由他从头说到尾。村支书是个糯米团,在人们眼里可有可无。讲完了道理,他再发布命令:不管占谁家的田地,村里人只要不是躺在床上起不来的。都给我跑去拦阻!这一招立竿见影。尽管不少人外出打工了,可留下来的也有百余号,你能折断一双筷子,但能同时折断百余双筷子吗?
开采队这才明白了强龙为何压不过地头蛇,于是降尊纡贵地问:“你们究竟需要啥?”
村民齐声回答:“我们不需要啥,我们只听王村长的!”
可那时候的王尧根本就不在现场,也不在村里。他跑到河对岸去了。
河对岸的杨侯山与老君山齐高,王尧躲在杨侯山的大荒洞里。大荒洞接近山顶,里面常年住着守林人,王尧就跟那个守林人同吃同睡。第九开采队花整整五天时间,才打探到他的去处。李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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