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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往往-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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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的段莉娜是忙碌丈夫身边一道熟悉的风景,看在眼里就跟没看在眼里一样。她马虎
地穿着家常衣服,头发马虎地拢着,拖鞋马虎地跟着,与一贯的她没有什么两样。今天
的段莉娜是一副出场面的正规打扮,光线又格外地明亮。康伟业认真地把她一看,轮到
他大受惊吓了。段莉娜穿着一件图案花色都很乱的真丝衬衣和米色的真丝喇叭裙,半高
跟的浅口黑皮鞋,黑色长统丝袜,胸前挂了一串水波纹的黄金项链,心型的坠子金光闪
烁。段莉娜的胸部已经干瘪,脖子因几度地胖了又瘦,瘦了又胖而皮肤松弛,呈环状折
叠;她是不应该戴这么华丽醒目的项链的。这项链是她的反衬是对她无情的捉弄。段莉
娜没有曲线的体型也不应该穿真丝衬衣,加上这种大众化成衣做工粗糙不堪,垫肩高耸
出来,使着意端坐的段莉娜像装了两只僵硬的假胳膊。她更不应该把衬衣扎进裙子里,
这种装束使她臃肿的腰和膨鼓的腹都惨不忍睹地暴露无遗。如此状态的一个中老年妇女,
黑里俏的黑色丝袜就不是她穿的了。她穿了就不对了。就有一点像脑子出了毛病的样子
了。女人的穿差戴错是很普遍的现象,按说这也是可以理解和原谅的。让康伟业不可理
解和原谅的是,乱穿一气的段莉娜居然还端着一副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架
子。这就使她显得特别地略人特别地可怕。康伟业忽然遥想起他第一次与段莉娜在中山
公园见面的情形,段莉娜白衬衣草绿色军裤黑灯芯绒北京布鞋,干干净净,朴朴素素,
面容冷冷的静若处子,非常地雅致。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时间也就只是过
去了十二年。十二年里也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折磨人的事情,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变
得如此地糟糕、康伟业想起了李大夫,想起了戴晓蕾,想起了与他打过交道的许多女人,
无论是比段莉娜年纪大的,还是比她年纪小的,好像都不似她这个样子。偏偏这个最糟
糕的就是他的老婆!一股自怜,一股悲哀,一股无奈,一股失望,齐齐地涌上了康伟业
的心头,在那儿打着循环不绝的漩涡。自打结婚以后就不再考虑的关于女人的问题,在
这个时刻忽然地横空出世:难道他康伟业这辈子就交给了这么一个女人?
    这个时候,段莉娜已经在那儿大批特批了康伟业了一通,最后问道:“康伟业,我
的这些说法你接受吗?”
    康伟业被一声断喝叫醒,自知答不出话,便含糊他说:“也差不多吧。”
    段莉娜本以为她的严厉批判会遭到康伟业的激烈抵抗,谁知康伟业居然接受了,这
有点挫伤她后面准备好的更猛烈的进攻。段莉娜沉吟了片刻,改变了策略,她说:“我
也有错误,以前我对你的生意大不关心了。从今以后,你所有的生意我都会参与。我们
休戚与共,风雨同舟。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到你的公司去做主管会计。你给安排一下
吧。”
    康伟业惊愕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段莉娜变得如此愚蠢不堪,看来今天非撕破夫妻的
面子不可了。康伟业说:“我们的主管会计是北京总部派来的。再说你又不懂会计业务。”
    段莉娜说:“不懂我可以学。你知道我学东西是非常快的,北京贺汉儒那儿我亲自
去给他说。”
    康伟业说:“那你先给贺汉儒说吧。”康伟业把手提电话打开,拨了一串号码,电
话通了,康伟业把电话丢在段莉娜身边,贺汉儒像一个躲在电话里的小人发出了声音:
喂,喂喂。段莉娜跳起来,挪到沙发的另一头。她瞪电话一眼,瞪康伟业一眼,又瞪电
话一眼,脸涨红了,她想关掉手提电话但不会。康伟业把电话一关,段莉娜的脾气就发
作了。她说:“康伟业!你不要逼我!我说了要去做会计就是一定要去的!”
    康伟业的声音也水涨船高,说:“那我也可以告诉你,你绝对去不了,除非我不在
这个公司。我们总公司绝对不容许它的分公司开成夫妻店。”
    段莉娜说:“你少拿什么总公司吓唬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瞒着他们做了多少生意?
现在做生意哪里有什么规矩?你钻政策的空子,钻人际关系的空子钻得还少吗?你不偷
税漏税吗?哦,你以为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了?你当我是瞎子聋子?马无夜草不肥,人
无外财不富。你能比我聪明多少?就四年的工夫,钱又不是你们家那片天上下的雪,专
门落在你们家的院子里!”
    康伟业说:“你这是在勒索我?”
    段莉娜说:“你为什么不让我去你那儿工作?”
    康伟业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去?”
    段莉娜说:“你是心虚,是害怕,是讨厌我,对不对?”
    康伟业正是想说这种他不敢说的话,便趁机接过段莉娜的话说:“对,我讨厌你!
我讨厌别人勒索我!”
    “好!”段莉娜腾地站直了身体,提着双拳,高昂着头颅,除了服装之外很像一个
当年闹革命的女赤卫队员。她说道:“好极了!终于暴露出狐狸尾巴了!现在讨厌我了?
记得当年你在肉联厂扛冰冻猪肉时候的自卑吗?记得我是怎样一步一步地帮助你的吗?
记得你对我是如何的感激涕零吗?记得你吃了多少我们家从小灶食堂买的瘦肉和我们家
院子种的新鲜蔬菜吗?记得这些瘦肉和蔬菜带给了你多少自尊,满足了你多少虚荣吗?
是谁对我说过: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康伟业,请你告诉我,
这些你都还记得吗?”
    愤怒和激动使段莉娜完全顾不上体面了。咬牙切齿的激烈动作挤出了她嘴角白色的
唾沫,加上她额头皱纹,眼角皱纹和鼻唇沟两边的八字皱纹异常地深刻,这使她酷似一
只年老的正在暴饮暴食的猫科动物。她的衬衣从裙腰里翻出来了一角,丝袜跳了好几道
丝。她的身后是她新买的冰箱,她在冰箱上放了一大束沾满灰尘的塑料花,手柄上扎了
一条俗艳的纱中;还有粗糙的博古架,上面炫耀地放满了她历年来在单位和各种知识竞
赛中获得的各种奖杯、奖品和奖证;她的四周是她特别欣赏的喷塑墙面,墙面上喷满了
红红绿绿的芝麻点;而压在她头顶上的就是她所谓的豪华吊顶。段莉娜与她一手创造的
新家一起向康伟业扑过来,它们朝他挤压,朝他羞辱,康伟业这才发现,段莉娜不仅自
己变得丑陋不堪,她把他的家也变得丑陋不堪了。
    康伟业的脸铁青了,他叫道:“你给我住口!你不要激我说出伤人的话。快开门!
让我走!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段莉娜说:“我为什么要住口?我在间你话呢。你到底记得还是不记得了?你不好
意思了?你还有脸皮?”
    “段莉娜!”康伟业怒指段莉娜,终于不顾一切他说出了最狠毒的话,“你简直太
过分太不知好歹了!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堂堂一个男人,靠勤奋工作赚大把的钱养肥
着老婆和孩子,我凭什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应该是你。你应该知道勒索是世界上最
下流无耻的手段。当年你就是靠勒索逼我结婚的,记得那条可笑的短裤吗?现在你还想
勒索我,告诉你,风水早就转了,你再也达不到目的了。你找我们美国的公司老板谈去
吧。也不在镜子里头好好照照自己,明白自己糟糕到哪一步了吗?”
    段莉娜突然放开嗓子嘶叫:“放你妈的狗屁——”
    段莉娜的拖腔渐渐地微弱了下去,她一头栽倒在地,面如死人,一股鲜血从她的鼻
孔里涌流了出来。
    这一次的交锋以段莉娜的失败而告终。
    段莉娜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身体还很虚弱,他们十岁的女儿康的妮从中看出了父母
的不和,恐慌的表情笼罩了她的小脸,见了爸爸就乖巧地替妈妈讨好他,在妈妈这里就
使劲替爸爸讨好她。康伟业一看他女儿苦心装出的笑脸心里就难受。只好经常回一回家,
陪一陪女儿。一家三口有时候也坐在一起看看电视。康伟业与段莉娜的关系也就剩下隔
着女儿坐在一起看看电视而已。他们僵持着,暗中较着劲,段莉娜心里无时无刻地不在
盘算着如何降伏康伟业,而康伟业已经放弃了段莉娜,仅仅只是把她当作康的妮的母亲
摆在那里。作为一个蒸蒸日上的男人,他的天地宽广得很。
 
  


来来往往
8
  
    林珠就是在这个时候明确地出现的。林珠是一个典型的南国小女子,身材小巧,皮
肤微黄,眼窝深,颧骨高,唇大而厚而红,眉黑且直且长。属于杀伤力较强的索菲亚·
罗兰型的性感女郎,使一般眉清目秀的传统美女相形见绌。若不是中国改革开放与国际
接轨,林珠在中国就算不上什么美女,幸运的是在林珠正当妙龄的阶段,中国搞了改革
开放与国际接轨,林珠遇上了她的好时代。林珠生在广东,长在北京,大学英语系毕业。
说得一口叽里咕咯的粤语,一口抑扬顿挫的京片子普通话,一口流畅的英语。正是生意
场上最热门的三种语言。林珠大学毕业后,根本就没有去学校分配的单位报到,而是直
接受聘于英国的一家独资企业,做办公室的秘书小姐。试用期月薪六千,之后年薪九万
六。做了两年,林珠反炒英国老板的就鱼,跳槽到美国公司,获得年薪十二万的报酬。
林珠出现在康伟业面前的时候已经出落得深沉老到,精明干练。她的穿着打扮绝对国际
流行化,只用法国香奈儿香水,服装使用的颜色惊人地大胆,蟹青,海蓝,杏黄,烟紫,
樱桃红等等,都是一般中国女性穿不了的颜色,林珠深懂自己的优势所在,一是轮廓鲜
明,曲线玲珑,二是具有肌理细腻、弹性优良、极富光泽的象牙黄的皮肤,这是全世界
富人所孜孜以求的肤色;富人们要花大钱去阳光海岸光着屁股晒太阳才能够得到的,而
林珠与生俱来,她的外形与肤色足以使她挑战最刁钻的颜色。林珠穿着大街上没有第二
个人敢穿的西服套裙,一头垂腰的长发烫得丝是丝,缕是缕,丰厚无比,全都往脑后梳
去,只捋出一把发束别一只精致的小发卡,这种发型前面突出了她光洁的前额,后面波
浪汹涌的是女性的妩媚。林珠走路目不斜视,神态安详而傲慢,是一个典型的做外企白
领的时髦丽人。
    康伟业对林珠并不陌生。她跟随贺汉儒来过一次武汉的分公司。但是那一次的林珠
对于康伟业的个人世界算不上什么出现,现在出现了。就像康伟业站在高楼阳台上看日
出的感觉一样,最初的太阳是遥远的,红色的,圆圆的,静静的,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
是别人家的东西,因为距离而清晰但没有亲切感;这太阳一点一点地穿过云层,一寸一
寸地升上了他的天空,他感觉到温暖了,他看见金光了;光芒越来越强烈,他眼花缭乱
了,他通体沐浴在阳光之中,他在被融化,他再也看不见太阳为何物,他与太阳你中有
我,我中有你了。这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的,无可逃避的。康伟业想:这也许就是人们所
说的命运那种东西。
    夏天过后,林珠来了一趟武汉。是总公司派来监督检查康伟业的工作进程的。鉴于
林珠与这桩生意的密切关系,康伟业亲自驾车去机场接人。这一天武汉下着滂沱大雨,
康伟业怕北京的气候也不好,飞机要晚点,出门之前,与林珠通了一个电话。林珠的话
非常简单,说:“飞机准时起飞,我现在正在登机。”康伟业赶紧驾车往武昌南湖机场
跑。北京到武汉一般只要飞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左右。而从汉口到武昌,如果堵了车或者
在武昌被火车拦阻了,那就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到机场。康伟业一身小汗地顺利到达
机场,林珠却没有按时到达。康伟业在机场等了三个多小时不见人影。急得他坐立不安,
到处打电话。机场的广播里和问讯处都只是告诉人们飞机因气候原因晚点。贺汉儒远在
美国。北京总公司只知道林珠小姐已经按时起飞。遇上这种事情,谁都没有办法,康伟
业只好耐心地等待下去。如此一来,他们的这一次见面就有了一点曲折的情节,有了一
些喜剧的色彩,这些曲折的情节与喜剧的色彩都是为人营造气氛使人释放情怀的,因此
康伟业与林珠虽然只见过一次,话说得也不多,这下子一见面,远远地,两个人都不管
身边的人群,自顾自地就笑起来,林珠情不自禁地扯下黛色的小丝中朝康伟业使劲挥动。
由于林珠在人群中突出的美貌和特别的衣着,康伟业身边有好几个男人不住地瞟他,康
伟业假作浑然不觉的样子,心里却很是受用,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还不曾有过的感受,
很新鲜,味道也很好。可是他再一转念,林珠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他轻浮地享受好味道
干什么?立刻,那受用的味道就变质了,酸酸的,不太好用语言表达,于是人就庄重了
起来,以公司老总的派头与林珠握了一个手,说了句套话:“欢迎光临。”林珠连忙回
答:“谢谢康总来接我。”康伟业一看林珠把自己收了起来,拿出公事公办的模样,又
觉得自己做得过了一点,林珠再老到,毕竟资历有限,毕竟只有二十五六岁,就开玩笑
说:“遇上劫机的了?”
    林珠果然放松了一些。笑道:“遗憾的是没有。”原来林珠乘坐的是中国国际航空
公司的飞机,国航严格奉行以安全为第一的宗旨在国内外乘客中一向很有口碑。其实航
班是准点的,只是飞机没有降落又飞回北京了,理由是大雨刚停,跑道打滑,不利于安
全着陆。林珠说:“到了北京又不让下飞机,无法电话通知您,我都急坏了。无奈中只
好换一个角度想问题,我想这是不是预示着我来配合您工作开头会有一点周折,过后就
顺利了。或者说不定航班的周折已经抵消了我工作上的周折呢。康总,您信不信这些?
我是有一点宗教倾向的,像我这样的打工妹,都是奉命行事,只但愿各方面都圆满,我
也好交差一些。所以常常祈求上帝保佑了。”
    康伟业听着林珠的话,心里暗暗地惊叹:好厉害的小姑娘!方才真是小看她了。分
明是闲聊航班晚点的事情,却把话题悄然过渡到了工作上;分明是来做前线督察的,却
一口一个配合你工作,先拿软话把人哄着;又想必我这边会有所抵触,便委婉暗示其中
周折她理解并希望不要与她为难,因为她不过是职责所在。林珠的厉害之处还在于她绝
不拖泥带水,到达伊始,开宗明义,把话核藏在有意无意,有心无心之间,一副举重若
轻的大将风度。康伟业不禁对林珠刮目相看。有了几分佩服几分敬重,多了几分警惕和
几分轻松——与如此冰雪聪明的女子打交道,凡事点到为止就行了。
    所以康伟业索性也开门见山了。他说:“林小姐好聪明!我也认为林小姐工作上的
困难已经被旅途的曲折所抵消,到了我这里,再也不会有任何的不顺利。我保证。”
    林珠心领神会地看了康伟业一眼,她那年轻健康饱含活力的笑声小鸟一样在车里头
快乐地飞翔。她说:“康总真好。康总,我饿了。我没有吃飞机上的饭。能提一个要求
吗?”林珠的节奏把握得非常准确。关键的重击敲在了点子上立刻就收住,接下来的是
悠然的熨帖男人心的恰如其分的撒娇。
    康伟业心里无法不熨帖,说:“想吃什么只管说就是。”
    林珠说:“我想尽快走进随便什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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