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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柑-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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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我们初醒还只二更天,等到我们把薯吃了时,大约也是快到三更尽了。四伯不来真有点怄人。特意带我们来又骗了我们自顾去打围,我们真不如就到家睡一觉,明天早上左右跑到保董院子里去就可以见到那死猪!或者,这时四伯他们正在那茶树林子岔路旁站着,等候那野猪一来,就飞起那有手掌宽的刃的短矛子刺进野猪肋巴间,野猪不扬不睬的飞样跑过去,第二个岔口上别一个人就又是一矛子……说不定野猪已是倒在茶林里,四伯等正放狗四处找寻吧。
远远的听到有狗在叫,不过又象是在本寨上的狗。
夭叔叔显然吃多了红薯,眼睛闭起,又在睡了。
我也只有闭起眼,听棚外的草蚱蜢振翅膀。
象在模糊要醒不醒的当儿,我听到一样响声,这响声反反复创在耳朵里作怪,我就醒了。我身子竖起来。
为这奇怪声气闹醒后,我就细细的去听。又不象长腿蚱蜢,又不象蛐蛐。是四伯转来了么?不是的。倒有点象我们那只狗。可是狗出气不会这样浊。是——?
我一想起,我心就跳了。这是一匹小野猪!我绝不会错,这真是一匹小野猪!它还在咦咦嗡嗡的叫!不止一个,大约是三位,或者四位,就在我的棚子外边嚼那红薯皮。又忽然发小癫互相哄闹。
我不知我这时应当怎么办。一喊,准定就逃走。看看夭叔叔还不曾醒,想摇他,又怕他才醒,嚷一声,就糟糕了。我出气也弄得很小很小的。我还是下蛮忍到我出声。不过这样坚持下去也不会有好花样出来,可又想不出好方法,我就大胆小心将我们的门略推。
声音是真校但这些小东小西特别的灵巧,就已得了信,拖起尾巴飞跑下冈子去了。
我真悔得要死。我想把我自己嘴唇重重打几下,为得是我恨我自己放气沉了点。其实有罪只是手的罪,不去推棚门,纵想不出妙法子,总可再听一会儿咀嚼。
哈,我的天!不要抱怨,也不要说手坏,这家伙,舍不得薯皮,又来了。
先是一匹,轻脚轻手的走到棚边嗅了一会儿,象是知道这里有生人气,又跑去,但马上一群就来了。不久就恢复了刚才那热闹。
我从各处的小蹄子脚步声,断定这小东西是四位。虽然明明白白棚里有好几把矛子,因为记得四伯说小野猪走路快得很,几多狗还追不上,待我扯开门去用矛子刺它,不是早跑掉了么?我又不敢追。那些小东小西大概总还料不到棚内有人正在打它们的主意,还是走来走去绕到棚子打圈子。
我就担心这些胆子很大的小猪会有一位不知足的要钻进棚来同我算账的。替它们想是把棚外薯皮吃完转到它妈处合算,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哈,我的天!一个淡红的小嘴唇居然大大方方的从隙处进来了。总是鼻子太能干,嗅到棚内的红薯,那生客出我意外用力一下还冲进一个小小脑袋来。没有思索的余地,我就做了一件事。我不知这是我的聪明还是傻,两手一下就箍到它颈项。同时我大声一喊。这小东西猛的用力向后一缩退,我手就连同退出了棚外。几几乎是快要逃脱了。天呀,真急人!
夭叔叔醒了,那一群小猪窜下冈去了。我跪在棚内,两只手用死命往内拉,一只手略松,不过是命里这猪应落在我手里,我因它一缩我倒把到一只小腿膊,即时这只腿膊且为我拉进棚内了。
“哎哟,夭叔叔,快出外去用矛子刺它,我捉着了!”
他象还在做梦的样子,一出去就捉到那小猪两后腿,提起来用大力把猪腿两边分。
“这样子是要逃掉的,让我来刺它!”
猪的叫声同我的喊声一样尖锐的应山,各处都会听见的。
不消说,我们是打了胜仗,这猪再不能够叫喊了。一矛两矛的刺夺,血在夭叔叔手上沿着流,他把它丢到地上去,象一个打破了的球动都不动。
大家听到这故事,中间一个人都不敢插嘴。直到野猪打死丢到地上后,小四才大大的出了一口气。
宋妈的嘴角全是白沫子,手也捏得紧紧的,象还扯到那野猪腿子一个样。这老太是从这故事上又年青三四十岁了。
“以后,你猜他们怎么?”宋妈还反问一句。
大家全不做声。
“以后四伯转身时,他说是听到有小猪同人的喊叫,待看到我们的小猪,笑得口都合不拢。事情更有趣的是,单单那一天他们一匹野猪打不得,真值得夭叔叔以后到处去夸张。”
小四是听得满意到十分,只是抱着我头颈直遥二嫂见宋妈那搂手忘形的样子,笑着说:“宋妈,看不出你那双手还捉过野猪。我以为你只有洗衣是拿手。”
“嗐,太太,到北方来,我这手洗衣也不成,倒只有捏饺子了。”
大家都笑个不止。
小四家的樱花开时,我已不敢去,只怕宋妈无好故事,轮到我头上,就难了。
一九二七年四月在北京窄而霉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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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柑沈从文
一到星期,S教授家是照例有个聚会的。钱由学校出,表面归S教授请,把一些对茶点感到趣味的学生首领请到客厅来,谈谈这一星期以来校中的事情。学生中在吃茶点以前心里有点不愉快的就随意发挥点意见,或者是批评之类,S教授则很客气的接受这意见,立时用派克笔记录到皮面手册子上头,以便预备到校务会议席上去提案。其实这全是做戏。
等到鸡肉馄饨一上席,S教授要记也不能,学生们意见便为点心热气冲化了。纵或是吃完点心仍然可以继续来讨论,但是余兴应为S教授太太来出场,在一杯红茶以后,大家又都觉得极其自然的是应各个儿分开,散到园子内树下池边去谈话,也才象个会,所以S教授手册上结果每次记录都只是一半。不过这正可证明圣恩大学显然是全满了学生意,纵有一点儿不惬人意处,茶点政策亦已收了效,不怕了。
在这种聚会上,有一个人所叨的光要比每次馄饨酥饺所费还要多,这是少数学生也极明白的。但这关于个人的私德。
有些地方本来德行这字原只放在口上讲讲就行的,如象牧师的庄严单单放在脸上就够了一个样,所以我们还是不说好。并且,又据说有一类人正因为常常有人做了文章形容过,不依做文章的人,说是轻视了上帝,这一来,天国无从进,危险的,莫让诅咒落在自己的头上吧,我真不说了。
时间是三月快完了,桃李杏花是已在花瓣落后缀有许多黄豆大的青子了。丁香花开得那样的繁密,象是除了专为助长年青人爱情,成全年青情人在它枝下偷偷悄悄谈情话外无什么意思。草,短短的,在丁香下生长的,那是褥子,也只单为一对情人坐在上面做一些神秘事情才能长得那么齐。
在这样天气下,一个年青人没有遐想那是他有玻再不然是已经有个爱人陪到在身边,他只在找出一打的机会使女人红脸,没有空再去想那空洞爱情了。
本星期仍然有例会,男女同学仍然都象往天一个样来到S教授住处,聚在一块儿,用小银匙子舀碗内的鸡肉馄饨吃,第二次又吃火腿饼,一人各三个,放到银的盘子里,女人平素胃口本来是弱的,这时可是平均分到吃。吃完后,美国瓷器绘有圣母画的杯子装着红茶出来了。
坐在主位的教授太太开了口:“这样天气好,大家正可以到那园子里玩一个整天!”
“我们还有一大篓蜜柑,是吴师母昨天送我的太太的;大概太太今天要请客,所以留大家!”
S教授说了就微笑。这是一个基督教徒一个大学教授在学生面前不失尊严的微笑。
学生是抚掌。
有蜜柑吃抚掌原是值得的。
“柑子正要吃,不然放着天热会坏了,”教授太太站起身来说,一面用手指点餐桌上客的数目。
这一来,几个刚才离开众人到沙发上去躺的男生立时又走过来恢复原位了。
“我要数,”太太说,“我有一个好意见,我数你们哪一个有女朋友,这柑子就可多得两三个,因为天气这样热,别人去到树下说情话,口自然会干。你们没有女朋友的,陪到S先生到这客厅中谈话,还有茶,所以各人有了两个柑子也够了。”
“那不成,大家是一样,S师母不应特别爱他们的。我们没有朋友在此是师母的过,为什么不先日早告给我们,我们纵没有,也好要师母帮到找?”
男人方面涎脸原是自然的。女人方面原来只是一个人的便早红了脸。
“师母说的话是有心袒护几个少数帝国主义者!”这是一 个曾经在学生会做过主席的抗议,话说得漂亮透了。
另一个,正要同S教授商量一点私事的,就说:“我们陪到S先生也是要说话,难道就只有谈情话能够使人口干么?”
“那你们有茶,有牛奶,有可可,在客厅里多方便!”
“可是凭天理良心说,我们没有情人的,应当在柑子上多得一点便宜,也才是话!”
“… ”
这是一个利权得失的大问题。又因为在S教授夫妇面前撒一点娇不妨事,于是这边以理由的矛来攻,那边的理由盾牌也就即刻竖起来。宁可大家慢吃点,分配方法不妥帖,大家也就不能即刻散开的。
“好,算我的。你们这些陪到我同师母谈话的人,我要师母回头再送你们一样好点心,总算公平吧。”S教授说。
幸得S教授来解决,于是叫了听差即把蜜柑篓子取出来,分散了。
二十三个人中十二个人得了双份,其余则等候别的东西再看了。
这之间,有一个人忍受了损失不说话,蜜柑分到她的面前时,却只取两个。
“怎么,交际股长难到是一个人么?”师母笑了。
不。当真不。这中有三个人原是都可以算得够同她在一 块儿来谈情话的,但人是三个,就不好办了。她很聪明的只取单份,使他们三人都无从争持。大家本来都知道,只暗笑。
三人见到是这样,也只取单份。这三人中有两个是学政治的,一个人是在学校中叫做诗人的小周,那么一来,政治显然是失败,诗人也算失了恋,明日周刊上大致又可以见到一首动人的爱情散文诗了。
领双份的大大方方用手巾兜起蜜柑两个两个走去了,剩下的便是一些两方面都算失败了的人。不过不到一会儿,客厅中人就又减少了一半,这因为还有两对是那已有交情不愿众人明白的男女,所以牺牲了蜜柑,保存了秘密,此时仍然走到别处谈私话去的。
天气这样好,正是诗人负手花下做诗的好时节,况且又失意,小周先就顾自跑到后园池子边去了。
交际股长密司F,乘到大家不注意,也一个人离开了客厅。大凡学政治的人头脑都是一个公式所衍化,是以两人看到自己的蜜柑,为诗吸引去,也不敢再追上前去看看命运的。
密司F不消说是即刻就把小周找到手。
直到密司F走到身边来小周才知道。
“你为什么一个人却来此地玩?”
“那你?”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两人相对笑,于是站着那个就酥酥软软挨到身边坐下来,这一坐,下期周刊诗的题目变了一个了。
我再说一遍:时间是三月快完了,桃李杏花是已在花瓣落后缀有许多黄豆大的青子了。
丁香花开得那样的繁密,象是除专为助长年青人爱情,成全年青情人在它枝下偷偷悄悄谈情话外无什么意思。草,短短的,在丁香下生长的,那是褥子,也只单为一对情人坐在那上面做一些神秘的事情才能长得那么齐。
池子边是算得S教授住处顶僻静树多的一个好地方。虽然这些人都向这地方走来,一些小土坡,这里那里堆起来,却隔断了各人的视线。花是那么象林象幔的茂盛,还有大的高的柳树罩得池边阴凉不见天。明知是各人离得都不会很远,喊人也能听得到,但是此刻各人正是咬到耳朵说些使那听的人心跳脸红话语的时节,谁也不会前来妨碍谁。
因此大家都能随意点,恣肆点。
回头来,密司F转身到客厅,见到一个茶几上放了个柑子,口正干,不客气的就撇开吃了。大家全都不注意。只是当密司F同到一个政治学生眼光相碰时,脸红了。柑子就是这位政治学生故意放下的,她心明白了,只冷笑。她揣想:“下一次必定又会有人提议,在周刊上不得常登一些无聊诗歌的。… ”
一九二七年四月于北京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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