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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动红荷 作者:张丽-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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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璋好像很紧张,说话的声音又低又抖抖颤颤,饱含着委屈。
“哎呀,我……我都已经被开除了,已……已经不在革命队伍里了……凭什么还整我! ”
“郭老师,您这两年真是退隐山居,外面的情况知道得少。这次运动可不是一般的深入、彻底。一个人也别想漏过去。昨天开会就说了,教育战线要深挖细筛,不能有一条漏网之鱼。上次,就是去年,搞了一批人,一年的班办下来,死了两个人,被打残了两个人,总共才七个人的班。所以,您千万不能去那个班! ”
听到这里,我和九九差点叫出声来。九九已经吓得浑身发抖。
“那么……躲……躲得过去吗? ”
“您快走吧。不管上哪儿去,就是别叫他们把您捆了去。走得越远越好! ”
“可是……走到哪里都要查你的身份,不是当地人,公安局就给你遣返回来。到那时,就更糟糕啦! ”郭璋有些焦急的声音。
“可以这样,我看见有不少沿街乞讨的人都揣着生产队的介绍信。
那信上写明由于干旱或水涝或虫灾,生产队颗粒未收,社员×××出外讨饭,请各单位和好心人给予革命的关怀和阶级兄弟的支持。有这样的介绍信,一般人们就不怀疑什么,公安也就不会遣返。您找村支书给开封介绍信,拿在手上,能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儿去吧! “那女人出了这样的主意。
郭璋迟疑一下,说:“你看我……也不像逃荒的农民啊! ”
“穿破点。找几身乡下人的衣裳。有人的时候,把眼镜摘了。流浪个十天八日,还用得着化妆吗? 头发一长,胡子一乱,脸一变黑,衣服一脏,鞋子一破……就跟那些讨饭的灾民没什么两样了。”
“我走,九九他们怎么办? 这两个孩子叫我放心不下呀! ”
“那你进了学习班,不也是管不了他们? 而且你进了那种地方,他俩更替您担心,还要跟着受政治牵连。如果罪名给您定下来,九九也得受连累。”
“可千万不能牵连九九! 他们难道连傻子也不放过? ”
“他们会说她是装的,是隐藏在荣誉军人身边的‘华子良’,装疯卖傻,等待时机夺无产阶级的权。他们这些人,联想力、想象力不知该有多么丰富! 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 不容你申辩! ”
听到这里,我和九九再也憋不住了。我拉着九九猛然闯进屋里,愣头愣脑地吓了他们一大眺。
“爸爸——爸爸——”
九九大哭着扑进爸爸怀里。哭得鼻涕眼泪一片片地抹到爸爸的衣服上。郭姥爷也哭了,用手抚摸着九九的头发。
“这两个孩子……你们在外面……都听到了? ”
我也跑上前抱住郭姥爷的胳膊说:“快去我们家,找我姥爷去。都住我们家,他们抓不到您的。我姥爷的公章还在,是生产队的公章,放在我姥娘的衣服柜里。开一张介绍信带上,可以坐公共汽车跑! ”
“你们两个可不能跟任何人说今晚这个阿姨来咱们家了啊! 说了,公安局会把你们抓走! ”郭姥爷吓唬我们。
我和九九连忙发誓,打死也不说,向毛主席保证,打死也不说! 从这天晚上开始,我对于莺这个女人总算有点好印象了。她还算有良心。在这紧急关头,她敢冒着“告密通敌”的政治风险,一个柔弱的女人蹬六十多里路的自行车,赶来报信,以解救郭璋逃脱迫害。
在微弱的油灯光中,我看清了这个漂亮女人伤心而忧郁的脸,挺让人同情的。她现在也活得不容易。在村外路上她同郭姥爷的对话我们全听到了,她的丈夫也关进牛棚,女儿又有病,还有两个儿子要养活! 不管怎么说,生活的艰难人人都习以为常似的。她的良肤保养得挺好,身材也保持得像大姑娘。她的眼睛清澈灵动,透着知识女性的聪明与才气。
九九比任何人都紧张,只会一声接一声地叫着:“不能叫他们把爸爸抓走!爸爸要快跑! 去找郭大爷,郭大爷能保护爸爸! ”
九九叫我姥爷郭大爷。从回到乡下那天起,九九就把我姥爷当成他们家的保护神。可如今令人悲哀的是,这个保护神都自身难保了,早就逃出去了。
于莺看来是在来报信的路上就计划过郭姥爷的逃亡细节。她因为在城里听到看到的武斗太多,暴力和血腥场面大概也目睹过,所以坚持要郭璋立刻人间蒸发。
此刻她倒显得像是这家的主人,开始安排这场逃亡。
“快些把家里所有的钱和粮票都找出来,藏在身上,要藏好,分几个地方藏着。走到哪里,如果生活有问题了,立刻给我写信,我会帮您寄些钱和粮票去。”
“不用。”郭姥爷这时镇定多了,“我只要走出去,就绝不连累任何人。我郭璋有胳膊有腿、有文化,干什么不能养活自己? 我现在五十多岁,还有体力。你们都不用为我担心。等风头一过去,我会回来的。”看来,郭姥爷是打算逃走了。
“艾莉,”于莺对我说,“你能不能找你姥娘把生产队的公章拿过来,开介绍信用。”
我说好,立刻就跑去姥娘家。我们两家相距不到二百米,一会儿工夫,我就揣着公章回来了。
于莺已摊开一张信笺,从笔筒里找到一支钢笔,当即写下:我生产大队社员郭璋,男,五十一岁,因孩子走失,出外寻找。请所到之处给予大力协助和支持,不胜感激。致以革命的敬礼! 于莺写完,又在下面落款郭庄生产大队,某年某月某日,端端正正盖上公章。她一边吹干公章的油印,一边说:“出门找孩子,东走走西走走,比装成要饭的好,还可以在一个地方住下来。就说孩子是在那一带丢的,谁也不会怀疑赶您走。”
这女人还挺智慧的,我想,开始佩服起她来了。这样一来,郭姥爷的逃亡生涯就不会太悲惨了。想象一下,他这样一个文质彬彬、满腹诗书的老知识分子,如何可以沦落为要饭的叫花子呢! 于莺的这封介绍信,让我和九九多少放点心了。只要郭姥爷多带盘缠,找个小地方住几年都不成问题。那时候吃碗面也就是一两毛钱的事儿,窝窝头更便宜,两分钱就能买一个。
于莺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折叠起来的信封,说:“我家的粮票吃不了,平常攒了一些,给您带上。关键时候,还可以拿它换成钱票呢。”
“不,不,不用。”郭璋赶紧推辞,“我家里也攒了不少。都是沾正信的光。这些年,郭支书分给我们的粮食很多,囤在家里,够九九和正信吃三四年都吃不完,正信发的粮票和钱就都省下了。你拿回去,家里好几口人,得吃粮啊! ”
“家里真的还有。我家人口多,身体都不行,吃不动粮。您一定要带上,如果您不带在身上,让我怎么安心? 这些年……”她停顿下来,看看我和九九,“当着孩子们的面,我就不说什么了。反正我一直想有个机会报答您的恩德! 如果您不拿,就是还不原谅我! 别再客气啦! 快准备些衣物,早早走出去才好啊! ”
“那么,我收拾一下东西,明天走。今晚你就在这里住下吧。一会儿我叫九九来给你收拾炕,铺上新被褥。好好睡一觉,明早晨吃点饼干,就早些走吧。我明早也走。今夜我得同正信商量一些事情。”
“那您千万别让他知道我来了。”于莺嘱咐着。
“唉,两年多了,你也是没见着他的样子。他睡觉很沉,我带你悄悄过去看一眼。他睡着,是听不见脚步声的。再说都十几年了,他不会想到。来吧,去看一眼吧。怎么说,他也是刘援朝的爸爸。”
于莺迟疑了一下,就跟在郭姥爷的后面往前院走去。郭姥爷回头对九九说:“你们俩就呆在这里吧。九九,给于老师铺好被子,把热水准备好,于老师回来就可以睡觉了。”
“哎。”九九答应着。我们看着于莺跟着郭姥爷去看正信了。我回头看九九,好奇怪啊! 九九撅着嘴,眼里好像有泪水在打转,眼睛直直地瞪着于莺,猛然说了两句:“她那么漂亮! 她去看正信! ”
天哪! 九九会嫉妒了。她居然知道吃醋! 九九心不在焉地铺好炕,从厢房里提出两壶热水,放在洗脸盆旁边,还不时地向外张望,看于莺回来没有。
没过多久,于莺一个人低着头回来了。她的眼圈还红着。见到正信,她一定很难过。她柔声对我们说:“九九,你爸叫你带艾莉在书房炕上睡。他今晚跟正信睡一炕。他们有话谈。”
九九便拉了我的手往前院去。走到正信和九九房间的窗前,里面点亮了灯,两个男人面对面坐在炕上的影子印在花式窗户上,正信因靠在墙上,只露一片不完整的身影,而郭姥爷的身影,是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的。
我们凑到窗下听,里面说话的声音很小,我们听不清,就只得回书房炕上睡去。
这一夜,我和九九都没睡着。九九一直在小声哭,抽抽泣泣地,弄得我也很伤心难过。九九三十岁了。三十岁的女人,她一天也未曾离开过父亲。
我哀叹,没有爸爸的呵护,九九以后的生活道路会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呢? 她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呢?
第十三章
早上,当我和九九醒来时,已是八点多钟了。
郭姥爷已做好了早饭,这顿早饭太丰富,像年夜饭一样。他大清早就炒了四个热菜,拌了两个凉菜,六个菜一桌,在那个年月就算是最丰富的了。我不知道他在弄这一桌饭菜时是什么心情。就要背井离乡的人,怎么不留恋温暖的家? 怎么放心得下家里两个不健全的亲人哪! 而这一桌饭,四个人都没有吃好。
郭姥爷亲手为正信喂这顿饭,正信说早上不饿,吃了几口就难以下咽。九九只是发呆,她爸给她夹了好些菜,她也吃不下。大家真正担心的是郭姥爷。他这样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要去过流浪生活,有家不能归,不能同亲人相见,那是何等残酷的现实啊! 郭姥爷说了,走出这个门去,他就是逃跑在外的坏人,他绝对不连累任何人。那么,他肯定不会去我家找我姥爷,他根本不想连累我父母。天下这么大,他要去哪里呢? 在外面他会不会生病? 会不会被人欺负? 钱花完了以后会不会露宿街头? 唉,不知何年何月他能再回来,同我们一起在荷塘边晒太阳,讲故事,给我们拉胡琴,给我们做好吃的,领我们排练他的话剧……
这顿饭吃得太沉闷,几乎没怎么动那些丰盛的饭菜。到后来,大家都不说话。
于莺已经不在家里了。为了不让村里人看到她这个陌生人进村,郭姥爷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给她弄了早饭,她匆匆吃了一点,郭姥爷就把她送到村外的公路上。一到公路,天就亮了,有车,有行人,于莺就叫郭姥爷快回家,她自己骑自行车赶回县城去。
上午九点钟,郭姥爷要走了。他换下了平时总爱穿的干部中山装,上身穿了青布褂,下身穿了灰布便裤,一身很普通的老百姓装束。他随身打了两包行李,一包是被褥,一包是衣服。另外,他还收拾了一个小手提袋,是从北平带回来的,里面装了洗漱用品和手电筒之类的生活用品。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郭姥爷临出家门时这样说道。他拿起行李背在背上,依依不舍地环顾了屋里屋外的一切一切。
我看到他那依恋的眼光,体会到这个即将离家,不知去向何处的老人此时此刻的悲怆与惆怅。外乡没有大宅内的荷塘风光,没有那荷塘边的温馨与快乐,没有书房的惬意与茶香! 外乡也没有亲人的问寒问暖,全部都是陌生的、孤单的……
那天,正信一定也要跟去公路边相送。九九早在生产队借了一辆独轮小推车,练了十几天,正好还未还回去。她想学会推独轮车,好推着正信上山,去山中享受微风轻拂,听鸟语花香、泉水淙淙。山中的小路太窄,大车上不去,只有独轮手推车和马匹才可以载人载物进到山里。
九九已经学会推独轮车了。这天早晨,她把正信放在独轮车的右边筐里。为了两边重量平衡,她把我抱进左边筐里,重量还不行,她就把她爸爸的两件行李放到我怀里,由我抱着。她推起独轮车,走得还稳当。她爸爸只提一个手提袋跟在独轮车后。
郭姥爷的离开,完全不像我姥爷离开时走得那么潇洒。郭姥爷一步一回头,深情地望着身后渐渐远去的村庄。
等村庄不在视野之内,郭姥爷再也不回头望了。他开始嘱咐九九,应该什么季节把粮食都搬到院子里晒晒,什么时候去领正信的残废金,家里冬季的衣服放在哪个柜子里,以后他不在家九九不能离开正信跑远了……等等诸如此类的大事小情.一遍又一遍地交待着。
正信坐在独轮车上,说:“爸,家里一切您都放心。您只要保重自己就好啦! 我俩在家中,一切都好办,您一人在外,万事都难哪! 您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挺过来,您记着,我们时刻盼您回来。对九九,我一定做到像我昨天晚上对您说的那样,您尽可放心! 我们俩是生生死死、不离不弃。我们俩在家好好的,等您回来。您一定要回来,爸! ”
我们一起送他到乘长途公共汽车的地方了。分别在即,大家的心情都万分沉重。郭姥爷离去后,就很难得到他的音信。那时候,村子里连电话都没有,写信肯定不敢,被扣住了,那会更麻烦。
又是等车的这个路边,长满青草和野花。我仿佛又看到前年夏天我乘车离去的那一幕,九九坐在地上大哭,哭得呼天抢地……呆会儿,这一幕肯定又会再次上演。
果真,当郭姥爷背着行李刚上了长途公共汽车,九九“扑通”坐到了地上,开始放声嚎哭。长途车渐渐远去,九九的恸哭如山洪暴发,整座山都在这哭声中震颤、回响。
我想从独轮车上下来去安慰她,可我不敢动。那倒霉的独轮车必须要保持重量平衡,如若我走开,车子失衡,就会向正信那边翻倒。
正信不能动,石头一样地伫在右边柳条筐里。
“九九,别哭了,郭姥爷一定会回来的! ”我只能在柳条筐里劝她。
“叫她哭哭吧。哭过了,她就会好的。”正信这样说。
那天上午,一直快到中午饭以后,九九才红肿着眼睛,推着我们回家。回家的路上,三个人都默默无语。
第二天,该是教育局造反队来“请”郭璋的日子。上午九点钟,太阳把温暖的光芒撒向碧绿的荷塘。还未到夏天,荷花尚未开放,只是满池的叶子苏醒过来,正绿油油地飘浮于水面之上。
同往常一样,当太阳温暖的时候,九九把正信抱到荷塘前,放到藤椅中。正信今天罩了洁白的棉布袍,十七枚军功章一排排地挂在胸前,在太阳下熠熠闪光。九九端了小板凳,坐在正信身旁。他们两人,谁的脸上也没有笑容。
我心里也焦躁不安,坐在荷花池边的一块青石上。身边荷塘中绿叶,片片顶着晶莹露珠,仿佛带来微风拂过面颊的缕缕清凉的轻柔气息,营造一片绿色的生态意境,如同轻盈明媚的梦,在五月的阳光中弥漫。可是我的心情却好不起来,像等待灾难降临似的,等待着那些不受欢迎的人。大门外每有人走过,我的心里就是一阵紧张和害怕,好像人家来抓的不是郭璋而是我。
在上午十点半多一点,我们忐忑不安地等来了那些人。从县里来的人有三个,由村里的造反头头郭宝宝和另两个造反派带领着,气势傲然地闯进大宅。
“这是郭璋的家吗? ”穿军绿上装的人问道。
“不,是残废军人刘正信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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