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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动红荷 作者:张丽-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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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自幼同这老区的一片大山结下了深厚的渊源,深受其文化的滋养,所以此生会时常身在繁华都市,从灵魂深处却与大山、阳光、空气和山涧的溪流轻声絮语,享受那等心旷神怡。从前我妈说离休后她要去山中搭个小窝棚过生活,我笑她。可是我到了五十岁的时候,突然觉得,那是一件最浪漫的事! 马车在群山中穿行,我景仰着万物显示出的那种属于大地,而冉冉升腾的生命活力。这是世代人生活的革命老区,无数革命者建设者从这亘古不变的大山中获得意志和力量! 多少诗人、小说家从这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找到它曾经的秘密和光荣,曾经的辉煌和灿烂,找到与诗篇相仿佛的东西。我自豪地感到:所有诗人、小说家的梦想,即使在千百年以后,依然会与群山、微风、芳香、清溪以及树梢上鸟的低语、草棵间出没的各种小动物们在一起飘逸,穿越静谧的时空,永远游浮于山水之间! 两匹骏马在走到村边小河时,已不像那夜那样惧怕。阳光下河水恢复了清澈宁静,“高太子”和“大黑”就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走到河中间。它俩停下来,低头用嘴去啄小鱼小虾吃。姥爷呵呵笑着,像看小孩子一样,任凭它们玩儿一会儿,这才继续赶路,奔回家中。
还好,离回城还有两天的时间,可以好好和九九玩玩。这最后的两天时间,为了让自己惬意着那份与他们相处的快乐,我索性吃住在他们家。我们最后疯狂了两天两夜。
上午,太阳出来时,九九照例把正信抱到躺椅上享受日光。而这两个上午,我们全都围绕他身边玩儿。又一次死里求生,康复后的正信乐观了许多,喜欢说也喜欢唱。
我们便开起荷池边的音乐会。郭姥爷也高兴地拿出二胡、京胡,给我们伴奏呢。郭姥爷拉京胡,正信唱诸葛亮的《空城计》。郭姥爷拉得真棒,正信摇头晃脑,京戏唱得字正腔圆,我和九九崇拜得不行。
九九拿出一篮子红枣,说谁唱得好,就奖励一把枣子。他们的京戏一唱完,九九就奖了他们每人一大把枣子。郭姥爷就眯着眼睛吃枣子,正信没有手拿那些枣子,九九就拿出一个小竹盘,给他盛那些枣子,并一个一个地喂到他嘴里去吃。
我也开唱。郭姥爷给我二胡伴奏。我唱志愿军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祖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
我唱志愿军歌,正信也跟着激动。当年,他就是唱着这首歌踏上保家卫国的战斗征程! 他一定想起了十几年前那“燃情岁月”,也雄壮地唱起来,满脸的疤瘌都由于兴奋而绽放。九九也会唱志愿军歌,并起身踏步。我俩就排了队,满院子踏步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后来,我们索性一个拿了二胡,一个拿了京胡,扛在肩上当枪杆,连唱带扭的搞得满身臭汗。
郭女老爷奖励我们两大捧枣子。
当年,我们怎么就没想到献花呢? 现如今开歌唱会,每一位歌手闪亮登场时,粉丝们就献上一捧鲜花。如果那时候我们懂得献花,那么两个上午的歌唱会下来,那满地的荷花肯定就得被揪光了。
中午大吃大喝以后,郭姥爷和正信睡午觉,我和九九坐在书房的炕上玩扑克牌。我们都不认识牌的大小,只认司令,都不按常规出牌,高兴出什么就出什么,谁赢谁输都由我说了算,九九也不争,也不吵。
至今我仍然不会玩扑克牌,偶然被同志们拉上牌桌凑个数,我能把对家活活气死,把对手乐翻天。我虽然已经认大小牌了,但不知道几张主牌,懒得算,从不按常规出牌,全然不会算别人手里有什么牌,会出什么牌,只管闭着眼甩自己的。外人气死了也不好骂我,在家过年时,老公、女儿加我就仨人玩,每次都被他俩质疑:“瞎打几十年还没学会,乱出牌,弱智啊? ”我心想,归根结底,可能就是从小跟着九九这位启蒙老师,学玩扑克牌留下的后遗症。对于我的不按常规出牌,我经常诩为:不按常规,才能出奇制胜。
玩扑克玩累了,我和九九便往大炕上一倒,伴着炒藕片小米粥的香嗝声,和衣而卧,渐渐入梦。门窗大敞,院中荷香混合着远山近水的味道缓缓飘入,沁凉习习,梦里梦外一片超然寂静……
有一个午后,我和九九跑到山上去玩。在静寂的大山中,我们跑到哪儿,就打破哪儿的宁静。那个时刻,阳光开始向四周群山播撒热量,突兀的秀美山峦叠叠嶂嶂,众鸟啼鸣,彩蝶扑扑飞舞,小虫蹲踞在草尖,打着瞌睡,翠鸟在婆娑的树影间穿行,松树上松鼠丢下手里的松子惊恐逃遁,草浪在腿间摩擦,会有大个儿的蚂蚱蹦上脚背……
所有的感动都在眼前。我们开始追蝴蝶、追松鼠,捉蚂蚱、捉野兔。那个下午,凭着我的智力,九九的体力,我们逮了二十多只蝴蝶,五十多只蚂蚱,收获颇丰。
我们一直玩到日头西垂。与混响的天籁相伴,我们攀上一个不太高的山冈,席地而坐,用毛狗草细长的草茎把那些肥胖的大蚂蚱一个个串起来,准备提回去油炸了吃。
落日如宏大的交响,渐入高潮,然后又倏地被一种无形的力击碎,搅和着黛青的山色与团团浮云,熏染得彻头彻尾一片紫红。山冈上空的气氛渐入高远、玄秘、幽深。
我绝对想不到,那个给我们黄昏美丽心境的山冈,十几年以后,埋葬了九九的骨灰,从此成为一个小小的坟地,呜咽着一首忧郁伤感怀旧的老歌。
那时的我,正经读过几本马列主义书籍,条件合适了,就抒发革命豪情。那个黄昏,我站在高岗上,在山脉雄峻壮美的气势中展开遐想的翅膀,飞越高山,飞越大海,飞向全球,解放全人类的豪情壮志! 山溪淙淙,银瀑高挂,树阴遮天蔽云,野花野草如硕大的花色地毯。我们就这样在草丛间踏过,扰碎了夕阳暖暖光影。
第二天早晨,我背了自己的书包,又提上姥娘给装满好吃的一个小提包,准备去公路上坐公共汽车回城里。九九早早跑来,她要送我上车。这样,姥爷就带领社员们去修梯田,搞大会战去了。
九九替我拎着提包,我们要行三公里的山路才能到达公路。我们在山路上边走边玩,走走停停,难分难舍。九九虽是二十八岁的少妇,可她永远都像长不大的小女孩,跟她在一起,除了觉得她的责任感是大人的,其它各方面都是童心纯真,完全像是我的亲密小伙伴儿。
山路上石头太多,我穿着我的红色小皮凉鞋,特硬特亮的牛皮,没走多远就硌得我双脚痛疼。九九发觉了,二话不说,蹲下她高大的身子.一下子把我背在了背上,任我怎么挣扎却不放我下来。我趴在她背上,嗅到从她衣领处洋溢而出的淡淡皂香。九九最爱干净,从北京回到老家十几年了,还是那么爱清洁,不能忍受一点异味。像正信这样的重残者,大小便完全不能自控,而九九给他收拾得干干净净,身上、被褥上、房间里都没有半点异味,而总是处处飘着皂香。这十几年,春夏秋冬,九九的一双白白嫩嫩的手,都快被肥皂、香皂水泡成凤爪啦!九九背着我,低头默默走着,特别爱讲话的她,这段路上一言不发。她也知道心里难受呢! 在她十几年的生活中,据我所知,她没有一个亲密接触的玩伴儿,也没有一个看得起她,并且愿意和她一起相处的朋友。
我实存不愿走,但不走不行,要开学了。我们站在公路边了。过来一辆客车,几乎空着。我看了眼九九,她低着头,用脚在地上画着。
我没有招手。我说,你回去吧,九九。她扭扭身子,孩子样的撅着嘴。
一小时后又来了一辆车。这回不走不行了。一天就上午这两趟车。
我迎着车举起了手。客车停在我们身边,“哗啦‘’门打开。我爬上车,没有立刻去找座位,还是站在车门那儿。我要多看九九几眼。
车门“哐当”合上,车子徐徐开动。这时,九九控制不了她的情绪,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放长声地嚎哭起来,双手拍打着地,蹬着脚,呼天抢地,又像小孩子又像村妇哭街,哭得昏天黑地。我站在车里,听着她那高亢的、撕心裂肺的大哭,担心她怎么回家,会不会出什么事……我也哭起来,哀求司机停车快停车。
司机理都不理我,来了句:“精神病吧,够邪乎的。”他大概从右反光镜里看到了九九。
汽车在大桥前边拐过一个陡急的弯,九九坐在那里痛哭的镜头卡住了,换成了“哗哗”向后倒去的山槐树。
我抹着眼泪在心里说,九九,下次放假,我一分钟也不耽搁地赶回来。要是能放上几年假就好了,就不用这么快和她分开……
两年之后,我所想象的这么一个“长假”,两三年的时间呀,居然真的到来了。
两年之后.是1966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十二岁的我,还不懂什么是“讲话”、“文件”,只是看到人们做着各种各样我以前没看到的怪事,贴大字报,一拨人拉着另一拨人游街示众,人们从这个批斗会场跑到那个批斗会场,有看热闹的,有冲锋陷阵的……
开始我们学校还上课,课间人们忙着去看大字报,关心谁被揪出来了,谁是坏蛋之类的信息。而我挺另类。我看大字报从不关心谁写谁的,谁有几条罪状,我只欣赏那上面的革命词句。我们学校正经有几位很好的语文老师,大字报写得也挺文化,挺敢往上捅词儿,诗词语录用得都很漂亮。那时,只要一有新的大字报出来,我便拎了笔记本去抄“优美词句”,整整抄满了厚厚的一本笔记本。
所以日后我参军到部队后,满腹“革命词汇”的我,最不发愁开会发言、写决心书、写批林批孔寒章之类的事情。有一回代战友写决心书,一晚上泡制二十份,那是绝对不重样的。别看俺人小,革命词汇丰富,连处长也高看我的这一才能:“小鬼,批林批孔会上,代表我们处发个言吧。”局长有时也提溜我:“丫头,我给黑板报投篇稿,你来看看,给润润色。”好办,润润色,不就是往上捅词儿嘛,咱这儿有一大厚本子呢! 学校里先是在墙上战斗,所有墙上的大字报都一层摞一层,层出不穷。后来就变成大会批斗了。那个戴着厚厚近视镜的辛校长首先被推上了批斗台。批斗会闹哄哄,拳打脚踢,大呼口号,吓得我不敢看,溜出学校往家跑。谁知这位平日笑嘻嘻很乐观的辛校长那么不经折腾,只一场批斗会下来,他便在关他的储藏室里割腕自杀了。
我永远忘不了,在那个全校上下吵吵嚷嚷的秋日下午,几个高中男生用一条灰色的旧毛毯裹着辛校长的尸体往外抬。同学们都跟着看,我夹在人群中,当他们抬着尸体从我身边走过时,我看到那灰色毛毯上的暗红色血迹,辛校长那只露在外面的手腕,上面一道深深的口子,口子上是干结了的发黑的血。那一刻,我真的好想哭。我想起了他笑嘻嘻的样子。
他们抬着他的尸体,走到学校操场最南边的跳高跳远的沙坑,用铁锹扒了个坑,便连毯子带人埋了进去。
我发疯一般地跑回家,坐在床上发呆。
第二天我就拒绝上学了。我的好朋友陆小萍傍晚来找我,说斗争还在继续深入。那辛校长的尸体,已在昨夜被他两个儿子挖出来扛回家去了。校长没了,现在轮到教导主任站上批斗台了。
我就是不上学了,整天在家发呆。我妈说不出去最好,外面太乱。
但是她看到我日趋呆傻的样子,心里十分担心。
我整日呆呆傻傻地藏在家里,大院里一有人声,我就以为是来拉我去参加批斗会的,便从屋里插上门,大气不敢出,一直等到没有任何声息才敢出口气。那些日子,我的眼前总是辛校长的影子,音容笑貌十分清楚,还有那灰色的、沾满血迹的毛毯,那只露在毯子外面的手腕……
我这个十二岁的初一学生,第一次看到了暴力,看见了血腥场面,所受的刺激真的不小。提到上学我就害怕,就反感。
就这样无所适从地在家呆了一星期多的时间。有一天上午,我正坐在家里犯傻,忽听有马车驶进宿舍大院的声音。
啊! 我一下子振奋起来了。这声音太熟悉啦! 清脆的叮当声,得得的蹄音是“高太子”和“大黑”的,那节奏欢快,分明是姥爷急急地赶来啦! 我噌地蹿出来,看见姥爷笑眯眯地赶着马车走来了。妈妈骑着自行车跟在旁边。姥爷看见我,跳下马车,大步跑过来把我抱起来。
接下来我看到妈妈拿了一只皮箱,把我的衣服一件件地往里装。
我看她装了裙子,装了衬衫,装了毛衣,还装了棉衣,我知道这一走不是一两个月。感谢妈妈给我找了个最理想的避风港。
我兴奋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现在想来,在那样的混乱年代,我这小小年纪的孩子,居然会选择逃避。逃避这纷乱的世界,到那宁静朴实的山村,继续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九九。我梦想的“长假”真的来了。我可以继续同九九的那份友谊。不知为什么,我感觉我同九九的友情,胜于我同任何小伙伴和好同学许多倍。不是因为对九九的同情,而是实实在在感到九九的纯净、善良与真诚。
她跟你好,是没有任何目的的。我跟她在一起,也从不担心什么,是心贴近心的交往,是澄澈而透亮的温馨友情。
说走就走,妈妈提上皮箱,把书包递给我:“拿上,该学还得学。
不要光疯跑着玩,有空学习学习,走吧。“
姥爷把我抱上马车。他神秘地笑着,“哗”地支起了一座白帆布遮阳篷,那上面还让我舅舅用红颜料写了“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非常的醒目。那遮阳篷下面铺着大花被子。我舒舒服服地坐上去,姥爷赶车出发了。
也许这次离开的时间要很长,妈妈舍不得我,就骑车跟在马车后面送一程。
我最佩服我妈的不是她的漂亮,不是她写的一手好字好文章,而是她的政治远见。
一个时期搞什么政治运动,会持续多久,有些局势会不会改变,什么时候会改变,她都能远视,都能预见,而且还一般准确。就拿一件事来讲,在我十五岁,我弟弟只有五岁的时候,面临着我可以参军可以就业也可以上山下乡的关口,组织上对我妈讲明:你家只有两个孩子,必须保证有一个到农村插队,你那个小的是儿子,可以给一个指标当兵去,你女儿就插队去吧。我妈妈坚决地说:“不,让我女儿走,我儿子插队去。”回家来她对爸爸说,“等咱们儿子长到能插队的年龄,政策肯定会变的,根本用不着去插队,会有机会考大学的。”果然,恢复高考被我弟弟赶上了。
那天妈妈跟在马车后面骑车走了好远好远。她不停地嘱咐“上山下坡别闭着眼瞎跑,小心摔断腿”、“不能喝生水,要拉肚子的”、“箱子里有鱼肝油,别忘了吃”、“有什么事写信回来”等等,把姥爷都搞烦了,说:“你别老跟着了,快回去。不放心? 不放心,我把她撂下,你自己带吧! 别这么婆婆妈妈的! 交给你爹娘还不放心? ”
我妈只好停住不送了,推着车,站在路边一直看着我们远去。
第十一章
我与九九再度相携逍遥乡间。所有人都没有我们俩这样的福气。那时运动还没有从城市波及乡村,乡村比较安宁,男女老幼还是忙生产,每天忙着挣工分。
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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