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骸-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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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此，少年没有任何回应，他一如往常，垂眼，静静坐着，犹如一株黑暗中的绿植。
　　然后不知道从哪个座位传来了一声，“……受虐儿吗？”
　　大家哄笑起来。
　　即使如此，少年仍旧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静静地坐着，刘海遮住了眼，似乎安睡了。
　　不得不说他真的符合受虐儿的各种特征：瘦得过分，隐约能看见皮肤下的筋骨和血管，肤色苍白得近乎病态，也许衣服下面看不到的地方还有疤。他的眼睛并不小，可以说很漂亮，却深邃得如一汪死水，见不到光。不爱说话、阴沉、自闭、敏感、怕光……也说不定。当然也有女生说他身上有一种忧郁的气质，安静含蓄的美，这就是后话了。
　　如果你能找到那一届毕业的帝嘉中等部学生问起山崎奈落，他们基本上都会说：“噢，A班的受虐儿嘛。”
　　但那时同处于话题中心的英二却没有心情八卦，他看了那沉默的少年一眼，便继续思考怎么安慰翊学长能让他从千野先生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学长的脸上已经长久没有浮现过笑意。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以陌生人的身份，跳过问候，拒绝交集，转身走向各自的路。
　　2
　　山崎奈落是个透明人，英二曾一度这么认为，而且十有八九真的是个受虐儿。
　　他总是一个人，不和任何人来往，一个人自习，一个人写作业，一个人做值日，一个人吃午饭，一个人回家。自入学那天后英二就没听他跟别人说过话，也不去找老师请教问题，不会做的题目干脆不做。因为和他人没有交集的关系，他在班里极没存在感，若不是班导每天点名时他默默举手，也许根本就没人会记得班里还有这个人的存在。
　　有几次英二无意间转头看向后座时，那个位置上根本就没有人。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还是一早就没来？早点名的时候有没有提到他？这个人会不会只是个幻影呢？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头，他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低着头记笔记，一如他往常的安静。
　　他的手臂上有很多伤口，新的旧的都有。这是英二有次撞到山崎奈落帮他捡书的时候顺着袖口看到的，他一度怀疑自己是故意这么做去接近他的。后来奈落听他说起这件事时，毫不掩饰地大声取笑他，什么嘛，我们英二原来这么主动呢，早在那时候你就对我动心了呀——这让英二郁闷了好一阵子。
　　过于瘦削、皮肤苍白、独来独往、不说话、会消失、身上有伤口……这些特征集合在一起，哪里还像个正常的人呢。
　　“他，难道是诡妖吗？”那事之后，英二忍不住去问翊学长。
　　“不要靠近他。”千野翊少有地回避了他的问题，“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不像个的男孩子的家伙，心也像女人一样恶毒。”
　　英二一向很听话，尤其是翊学长的话，这让奈落恨到骨子了。若不是当时千野翊的阻拦，也许他们能早一点认识，相处的时间能长一些，离别就不会显得那么突然。可惜是这些“也许”，都只是他们幼稚的愿望罢了。后来翊也劝过英二，如果那时候他们就相识成为挚友，那么也许就只能是挚友，也许，他可怜的英二连十六岁都活不到。
　　噢，对了，“那事”发生在一年级的冬天。
　　新年过后不久，一月格外的冷。
　　离交卷还有十三分钟，英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翊学长发来的简讯。
　　——补习班几点下课？
　　——七点半。
　　——别回家，我去接你。
　　——？
　　这条简讯千野翊没有回。英二偷偷瞟了监考老师一眼，收好手机。
　　补习班结束后，同学们三三两两陆续离开了，随后静校。英二坐在教学楼门前的台阶上，看着走廊里的灯一个个暗下来。穿梭在长廊上的风骤然有些冷了。白日藏匿在各个角落里的漆黑流窜出来掩盖住整个城市的天空，不见星月。
　　俗话说，月黑风高，杀人夜。
　　呵，开玩笑的。
　　终于有人骑着脚踏车进了学校，停在枫树下按了车铃。
　　翊学长！英二提起书包跑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怎么回事，就被人从身后一个手刀打晕了。
　　来人自然不是千野翊。
　　千野翊赶到帝嘉的时候，学校里静悄悄地没有一个活人。手机响了，野沢发来简讯。
　　——辛苦你跑一趟了，钟楼见。
　　可恶！翊急忙掉转车头，飞快地驶向东黥大附属高中，来时的方向。心里不断祈祷着，英二，你千万不要出事啊。
　　英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悬在空中，当然，腰上系了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栓在钟楼的顶端的风向标上。东黥大附属高中就有这么一栋钟楼，十七米三。
　　头顶响起一个声音，分明是个声音尖细的男孩子，却为了以示成熟故意粗着嗓子说话，“醒啦？放心，他来之前我不会割断绳子的。”英二抬头，看到绑他来的人就坐在钟楼楼顶，趴在护栏上，借着远处的灯火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是个比他年长不了几岁的少年，搭在护栏上的双手指甲细长，在灯火下泛着金属的光泽，他身后立着一条长长的、一动一动的……带巨大钩刺的尾巴？！
　　这家伙……这怪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不要叫疼噢，我掂量了好久才没打碎你的肩胛骨。”这点不假，尽管英二的后颈以及往下半个身子都木了。
　　“吓到你了？”那人注意到英二的惊慌，俯下头眯起眼打趣地看他被吓得言语不能的狼狈模样。英二依稀看见了他的脸，眉眼间稚气未脱、最多十五岁的少年。他们并不相识。“这样就吓到，一会儿不就直接升天了？真不好玩，还是直接送你一程比较痛快。”
　　这是说，要杀了他吗？！
　　“开玩笑的，能吓到你，一定能吓坏他。”说罢他兀自笑起来。
　　大钟敲了二十下，千野翊终于赶到，他远远看到英二被吊在钟楼上，立刻扔了脚踏车跑过来。
　　“野沢夕正！你放了他！这跟他没关系！”翊冲那少年大喊道。
　　“我正有此意。”野沢夕正甩了一下他坚硬的尾巴，尾巴顶端的钩刺搭上身边的绳子，作势要割断它。
　　英二盯着那系着他生命的绳子，心脏剧烈地跳动，似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瞳孔因为恐惧而睁大。
　　“你做什么！”
　　“放了他啊。”野沢夕正的笑容明媚地像冬日里的阳光，“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一年前，响子死了。”提到那个人，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渐渐退了去，“我的响子，我乖巧可爱的响子。你要怎么赔给我？”
　　水沢响。
　　千野翊当然没有忘记这个名字。一年前，姬琊家的水沢响死于磐井莜穗之手。
　　“所以，拿你心爱的东西来换吧。一个磐井莜穗就够了吗？”野沢夕正望着这个城市犹如星星陨落一般璀璨的灯火，仇恨像洪水一样漫上他的心，“你好像挺关心这个学弟的嘛，想不想知道你在他心中是什么模样？我帮你吧，不用客气。”说罢钩刺一转，割断了绳子，还有英二的希望。
　　死亡的利刃穿过脚尖，飞快地攀爬上英二的身体，欲刺穿他的心脏，却在只差寸余的时候抓住，狠狠丢开。
　　英二以为自己会死的。
　　但野沢夕正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包括响子的死。
　　千野翊接住了英二。他在绳子断掉的一刹倏地跳起，接住英二，然后展开一对洁白的羽翼，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没错，羽翼。
　　英二愣了很久，直到千野翊帮他解了绳子，收回羽翼，他才确认自己没有眼花。他见过翊学长在学校更衣室换衣服，他的脊背和常人一样。但此时，他衬衫后背处出现了两道不小的裂口，是展开翅膀时撑破的。
　　一个人类，背后怎么会生出双翼来呢？就好像一个人类，不会长蝎子一样带钩刺的尾巴。
　　“英二你……听我解释……”
　　“啊啊啊啊啊——”
　　无边的夜幕里隐藏着一个黑洞，吸走了整个世界的声音。
　　展开双翼的那一刻，翊抬头看了夕正一眼，他笑得得意，眼中满是期待，好不天真，一如小孩子欣赏恶作剧的成果的模样，嘴巴一张一合，在说什么，字句被过耳的风吹散。
　　他说，你要怎么解释呢，怪物。
　　3
　　山崎奈落靠着回廊的柱子站着，慢慢地喝一罐牛奶，一如他往常的安静。
　　钟楼下的两人却吵得不可开交。
　　“对呀！我是怪物！跟他一样是怪物！我跟你不一样！你明白了！……”
　　“……”
　　“我有没有跟野沢夕正一样害过你？有没有把你从钟楼上扔下来？有没有把你杀了然后吃了你的灵魄？有没有自以为高人一等就玩弄你？我生下来就这样了，又不是我能选的！……”
　　千野翊犯了禁忌，足以处以极刑的错误。
　　“直接杀了不就好了，废话那么多……”奈落喃喃道。
　　“……你想过吗？”
　　奈落的动作顿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人类问这种毫无意义到爆的问题。
　　“……想过。”
　　当然也是第一次知道这种问题可以这么回答。
　　“所以你还是一样！离我远一点，怪物！”
　　千鸟英二甩开千野翊的手，转身要逃开，结果自然是被千野翊抓住了。
　　“在你不能保证忘记这一切之前，我不能放你走。”
　　听到这里，奈落干笑着摇摇头。
　　优柔寡断，跟他没死冤的老爸一样。
　　回公寓的路上被千野翊拦住，奈落一点都不意外。
　　“我只是出来买宵夜的。”他撇开脸去看路边的绿化草地，话语间火药味十足，“好怪物不挡道。”
　　“你才是彻头彻尾的怪物！”
　　“你告诉他啊，告诉他我比你还怪物，看他会不会信。一个有翅膀一个没翅膀，你凭良心说，哪个更怪物？”
　　千野翊低下头，抿抿嘴巴。无从反驳。
　　“杀了吧。磐井要知道了非砍死你不可。”
　　“他不会出卖我的。”英二他一定不会的……他那么善良，那么听话……
　　“你连千鸟英二都信了，不信我？”奈落冷哼一声，走向千野翊，凑到他耳边说了声“怪物”，然后径自走了。
　　千野翊没有拦他。
　　次日他花了整整一天向英二解释，什么是半妖，甚至包括枭铩、剪璃和姬琊这三家之间的过节。这无疑是绝对禁止的事情，照规矩，唯一的出路是让人类出身的英二成为半妖。
　　规矩是人定的。
　　磐井莜穗十分庆幸自己跑完两千米就瘫了，否则只要有力气走回家就一定咬死他。
　　4
　　人类是不值得相信也不可以相信的生物。那时刚满12岁不久的山崎奈落，一直这样固执地坚持着。
　　他从没想过，同一个人类的人生出现交集该有多么可怕。然而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趣，越是可怕的东西，越是散发着一种香甜的气息，诱惑着富有好奇心的猎物去接近，而后，永无出路。
　　二年级开学不久，初夏的一个晚上，常在夜间出门跟逐荒抢食物的奈落终于被逐荒当作食物盯上了。一口气从荒川逃回文京区，又故意在住宅区绕了一大圈，总算散了气味，回身再看已不见逐荒的影子，但是感觉得到，它一直在附近徘徊，分辨出他的气味只是时间问题。论体力耐力持久力他不可能敌过逐荒，何况一路躲一路逃他已经没多少力气，方才它追得紧时还被它的尖角划伤了手臂，险些被逮到。若真是逮到，他必是个被吃干抹净的下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在奈落思考该怎么摆脱逐荒撑到天亮的时候，一股陌生的气息从身后袭来，似要欺上他身。他本能地后退一步，在那气息沾染他之前一脚飞踢——
　　正中下腹。
　　那人被踢出去足有三四米远，捂着肚子趴在地上，连连抽气，半天起不来。
　　“嘶——啊呀……你……你要杀人呐！”
　　奈落愣了。
　　是那个特别到让千野翊坏了规矩并且信对了以至于引起泷泽先生极大兴趣的人类。

　　第六章　真心

　　5
　　年糕汤。
　　热腾腾的年糕汤。
　　奈落似乎不记得上次别人煮年糕汤给自己吃是什么时候了。有人煮过东西给他吃吗？第一次见到那个姓奚的女人，她好像有煮咖喱给他吃的。除此之外呢？好像他来东京之后都是自己煮拉面或者买面包的。
　　这个人类为什么要煮宵夜请他？他们又不熟。
　　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不吃吗？不是说肚子饿？放心啦，虽然我厨艺有够烂……吃不死人的。”英二缩在餐桌另一边，一边扒拉碗里的吃食一边揉肚子。
　　“……噢。”奈落木然地点点头，拿起汤匙默默吃东西。十二岁的男孩子煮东西，难吃程度其实都差不多。
　　吃东西都安静得好像深渊里见不到光缓慢生长的植物。
　　“你这家伙真奇怪。”英二忍不住说道，“分明不是哑巴却不说话，整天装透明人耍酷，大半夜不回家在外面乱跑，我好心好意问你要不要一起吃宵夜你居然踹我。居然踹我！居然踹我！越说越可气，我哪里惹到你了你干嘛踹这么狠啊？”英二愤愤不平地捶桌，动作稍大扯到了腹部的肌肉又开始不住地哀嚎。
　　“……还疼啊？”心里念了不止一千遍这家伙真是麻烦麻烦麻烦透顶，但毕竟出脚伤人的自己必要地还是得慰问一下。
　　英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挨一脚试试”，随后突然灵光一闪眼睛睁得老大像看珍稀动物一样看他，“你终于说话了！”
　　奈落顿时三道黑线加粗加乌鸦飞过，吃东西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继续，人类无意义的哀嚎全部自动屏蔽。
　　他刚才难道没说过话吗？方才他问自己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宵夜自己不是有点头答应吗？应该算……算说话了吧？人类真是麻烦，他怎么会蠢到答应人类的邀请？大概是因为，逐荒不靠近活人吧，这个人类来了逐荒就退去了，所以才来这里避一避，对，只是为了避祸，不必废话太多。
　　“你家有鸡蛋吗？”吃过宵夜后奈落很不客气地去厨房洗碗，根本当英二是个透明人。
　　“冰箱里有。”英二趴在桌子上朝厨房望去，完全一副观摩珍稀动物的姿态。
　　没过一会儿奈落用毛巾裹了几个刚煮好的鸡蛋走出来，拉过英二的手摁在桌上，二话不说直接把鸡蛋摁他肚子上使劲揉，疼得英二一个劲儿捶桌子无奈手脚都被牵制反抗不得。
　　“就是要把淤血揉散才会好。鸡蛋你早上记得吃别放坏了。”
　　奈落松开英二的时候，他基本上已经疼得动不了，嘴巴长得能塞下四个鸡蛋，趴在桌上抽气连连。
　　“喂，你这家伙怎么……怎么……”这么这样放肆，这可是在他千鸟英二的家里啊！千鸟家啊！
　　“怎么？妈妈出差还大半夜不好好睡觉的小子就是欠收拾。”
　　“我睡不着嘛。”
　　“你不胡思乱想早就睡着了。”奈落望了下窗外的天色，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就天亮，就可以逃离这个麻烦的人类了，“多大了还怕黑。”
　　“……”英二却诧异这家伙怎么什么都知道，睁大了眼睛打量这个怪咖。眼光扫到他破损的袖口，看到一道鲜红的血迹顺着他的胳膊一直延伸到手肘。真的是……受虐儿吗？！虽然知道他身上有疤不过还是第一次看到血迹，英二不禁有些愣神。
　　“你流血了？”英二再一次好心好意地跑过去想帮他看伤口。
　　“……！”
　　但是好心也不能掩盖这个人类在靠近对人类过敏的山崎奈落的事实。
　　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