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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如肉色-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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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穿上它,祝你吉祥。遇到不可对抗的灾难时,它会带着你飞。”

莫德惊讶地问:“你们为何不逃?”

他们笑着道:“逃,逃到哪里去?我们想和这片土地在一起,和这里的树、这里的石头、这块青石板门槛在一起,走到哪里,都一样。去前方?前面也有死亡。在自己造的房子里,在自己打的床上,也是死。我们选择留下,留下,至少可以与家在一起。”

莫德穿上紫色的衣服,身轻如燕。莫德握了握他们的手,继续融入逃难的队伍,往前,赶路,路无尽头,前方在哪里?

第二部分 第81节:莲花塔(3)

前面又出现一座山,爬到半山腰时,天突然暗了下来,乌云将逃难的人群包围,众人苍蝇般没头没脑地狂奔。莫德站在原地,该往哪儿走?内心全是绝望而孤苦的无助,目所能及的,全是灰暗的苍茫。突然,感觉有一只手牵住了她的手。莫德抬头,是他。他站在莫德身边,满脸微笑。莫德的心在他沉着的笑容里踏实下来,灾难感瞬间蒸发,周围逃难的人群恍如泡沫,全都消失了。

太阳重新出来,秋天的山野清冽而美艳,莫德的手在他的手里,如此的温暖。

又一夜:土地消失,所有的大海与河流全都往下沉,地面耸起,成了山峰,人们生活在峰顶。原本强壮的男人整天瘦猴一样攀爬在悬崖峭壁上,每个男人手里都有一根长长的鱼竿,长得足够将网伸进河流里。河里的鱼越来越少了,老半天才网住一条可怜小鱼。一群年幼的孩子睁大眼睛伸长脖子等在悬壁边,女人在旁边燃起火,等着可怜的鱼下锅。

另一夜:冬天的森林里,一匹高大威猛的狼在悠闲地散步,狼的全身散发着蓝宝石的光泽,就如来自外空的精灵。一个男人躲在树后面,举起猎枪,阴险地打死了它。

狼一时还没死去,他就先用铁捶准确地命中狼的头部。他开始用刀剥去狼的皮,是一张完整的柔软的闪着蓝光的皮。他将狼皮绕在等在一旁的女人的脖子上,闪着蓝光的毛让她变得如幽灵一般诡异。

剥完毛皮后他休息了会儿,为自己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吐出来,又猛吸一口,再吐出来。烟火亮了一下,又猛地再亮一下。他时不时用刚剥过狼皮的手去撩一下乱蓬蓬的头发,留在手上的狼血粘在头发上,艳艳的红。

抽完一支烟后,他站起来,先打开狼的肚子,拉扯了一番,取出狼的内脏,然后将它肢解成数块。清理好狼肉后,他把它们浸在杨梅酒里泡了会儿,然后将肉放进被柴火烧热的砂锅,淋上狼的血,加入大块的生姜和洋葱。切洋葱时,他流了不少眼泪。他将自己的眼泪收集在一个黑色的小陶瓷碗里,与狼血一并倒进砂锅内。

砂锅用铁架支起来,就放在森林的空地上。

空旷宁静的夜里,火光跳跃,发出噗噗的响声。砂锅里炖着从来没吃过的狼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味——那是焚烧木柴的香气,一种最原始、最朴素的气味,这样的气味里混合了慢慢浓郁起来的狼肉香。

媒体的朋友邀请了一些人来共同享受这顿美食。莫德和他都在邀请之中。他是带老婆孩子一起来的,老婆又鼓起了肚子,儿子已长成俊气的少年。莫德看着狼肉,觉得反胃,只能围着火,远远坐在圈子外。

他吃了很多肉,似乎味道不错。席间,有人举起杯子向她敬酒,她拿起面前的白酒一口饮尽。他惊惶失措地去挡,却挡不住,便沮丧地看着她的肚子道:“小心我的儿子!”

第二部分 第82节:莲花塔(4)

……

4。

再过一天,就大年三十了。

梨村的大街小巷,溢满了年的气息。

梨村人家不论富贫,俱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联,打年糕,裹粽子,蒸发糕,油炸各类小吃……点香燃烛,虔诚礼拜,祭天地神祇,祭孔老夫子,再祭列祖列宗……在外工作和外出打工的人大多数都回来了,有喜欢戏剧的年轻人在村口的空地上排演《刘海戏金蟾》,引得村里的老人小孩子围观起哄,村子里一下子添了许多热闹,少了平日里的清淡宁静。

莫德一个人躺在二楼走廊的椅子上,倾听外面的喧闹,感受其间难得的人气。有年轻人聚集的村子,自然就不一样,这活生生、热腾腾的气氛,感染了寂静惯了的梨村,显出春节的喜气。

上午在阅读、音乐以及冬日的阳光中过去。中午吃了两块村人送的发糕、一个素菜粽子。午睡刚起来,甜甜就从走廊里钻进来,用嘴去蹭莫德的脚。这狗从生过孩子后,倒是越长越健壮了,成了圆鼓鼓的小胖子,全身漆黑的毛皮光滑油润,像块湿油布。

村口排戏的人渐渐散去,冬日午后的阳光散发着它特有的温暖。莫德打开音响,施尼特凯的《安魂曲》,何其的悲哀,又换成了贾鹏芳的二胡,每次听他的演奏,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为什么他的演奏如此大气呢?就如一棵深深根植于大地,已生长了几千年的槲树。树干坚实粗壮,茂密繁盛,风与叶交织发出微妙的簌簌之音。似乎世间千变万化的每个日子,都被温暖地包容其间,由枝叶伸向天空,伸向大地,以慈悲之心拥抱着听音乐的人。在这样的音乐里,时常能强烈地感受到这种无以动摇的温柔的包容力。

它能引起一些最隐秘的情感、唤醒童年透明的记忆、生命中有过的爱以及伴随其中的伤害。那些回忆全在,随时都会醒来,如果它们睡去了,也只是浅睡。

回忆在音乐中延伸、增容,细微得有如被风吹起的石灰粉,它们抚慰了午睡醒来时的短暂失落,内心开始变得轻盈而快乐。

在这样轻盈的快乐中,生出了画画的欲望。莫德在屋子里铺开画纸,准备再画一座塔。透明的淡灰色,七层,整个塔成三角形,用七个半圆来构成,底座画一朵夸张的浮动的荷花,就隐在塔的底层。是想象中与塔在记忆中有关的图案,是变形了的另一种文化表达。莫德已经画过一组这样的塔,她想通过画的形式来完成她对塔的理解。

在调颜料时,莫德听到甜甜在门口狂叫。狗叫声比音乐声响多了,叫声中带着因主人受到打扰后的愤慨。莫德索性停下画笔,过去关了音响,想去看看门外究竟怎么了。

第二部分 第83节:莲花塔(5)

音乐一消失,就传来急躁的敲门声。

莫德猜不出会是谁。

5。

是一位住在村后的男人,他慌张来报:“苦阿婆死了。”

苦阿婆早晨起床后,洗了头,擦干净身子,换上莫德送她的那套新衣,煮好可以致人死命的草药。近中午时,阳光格外明媚,四处响起的鞭炮声就如开在阳光里的灿烂鲜花。苦阿婆喝下药汤,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候归去。

邻居家的女人去串门,见院里没人,去房间找,才发现已经“睡”去了的苦阿婆,脸无痛苦,满身安宁。

来报的男人给了莫德一张纸,说是在苦阿婆床头发现的:“莫德,大年三十的晚饭,要失约了。他的心跳一直在我的记忆里,可我活得太久了,近几日,竟然都想不起他的模样,也无法听见他的心跳。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谢谢你的新衣服,我穿上走了,他看到后,肯定也会喜欢的。照顾好自己,我已经看见有个男人正在朝你靠近,你要好好去爱。梅子。”

签名是梅子,梅子该是苦阿婆的另一个名字,是那个爱她的男人轻呼她时的名字么?在她美丽、丰饶的岁月里,这一声声“梅子”里,含着怎样的怜爱,呈现过哪般恩爱的情景?

如今老了,记忆变得支离破碎,散掉了,身体也如落叶,飘零。莫德按梨人的风俗,给了送信的男人一个红喜包。然后随他一起去了苦阿婆家。

原本安静的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鸡和狗以及人,在院子里杂乱无章地走来走去,原本养在院子里的花,有些断了枝,有些连花盆一起已被人搬走,但千年的牡丹和五百年的紫薇还在。苦阿婆是村里的五保户,身后诸事,都由村里负责。莫德进屋时,村干部们正围坐在客堂间的八仙桌上,闹哄哄地商讨着苦阿婆的后事。

苦阿婆的房间里却没人,门虚掩着。莫德进去,在她床前坐了会儿,摸了摸她干瘦的脸,点了支香,插在那个已有几百年了的香炉里,退出。

村干部还在客堂大声说话,有人竟然拍起了桌子,莫德侧耳听得,是关于这院子的归属问题,这是梨村保存的最好也是年代最老的古建筑,是苦阿婆祖上一位武状元造的。苦阿婆走了后,这支的直系就无人了。

苦阿婆想必也已经走远,现世里所有的喧闹,都已与她无关。那个一直活在她记忆里的男人,会在必经的路口等她么?

这夜,一个老太的形象突然在莫德的梦里显现,莫德认出了她,她是莫德将来要写的一个小说里的主人公。在老太最后的日子里,莫德想让她生活在海涂上空的一间木屋里,终日与海鸥、潮水、海风为伴。有时候,她会听见成群的海鸥从海涂上猛然飞起,像强风中的大树沙沙作响;而另外的一些时候,老人端坐在小木屋里,只能听见潮水在小木屋下方来来回回,时而迅猛如野兽,时而缓慢如一首古老的民歌。每当这个时候,老人就会露出会心的微笑……

第二部分 第84节:莲花塔(6)

莫德已经看见了她大部分的生活,但还有更多被遮蔽的隐秘以及黑暗,它们就如莫德夜间做的梦,需要她等待,在时间之外,在对世事更为贴切的理解之中。

6。

大年三十的早晨,莫德从鞭炮声中醒来,想起苦阿婆的事,一时觉得恍惚。情绪不好的时候,就借助于做家务吧。

先打开音响,选了张美国经典乡村音乐,音量开得足够大,开始干活。把楼上楼下打扫干净,连房间的旮旯都打扫到了,甚至连楼梯的地板也刷洗了一遍。像个能干的家庭主妇,就如从小母亲教的那样。的确该有足够的体力活,才能让身体舒展开来。

出了一身臭汗,冲了个热水澡,一身好闻的气味。随手找了根筷子,把头发松松地卷起来。套了件宽松的厚毛衣,穿了条棉麻的裤子,让长裤完全往下坠,裤脚拖到地上,堆起几叠褶皱,裤裆下垂。莫德从镜子里瞄到自己的侧影,那侧影像立体派绘画,裤腿里伸出来的圆头大拖鞋,像画脚没画好画成大球模样。

傍晚到来之前,可以坐下来享几个小时的清福了。坐在刚刚打扫过的、潮润而干净的书房里,自己也一样干净。打开书,任自己被文字俘虏,带走,不再看到自己周围的一切,不再听到任何别的声音,除去那些声音,那些来自“后面某个地方”的让人悲伤的声音。

累了,放下书浅睡会儿。

和一大帮人朋友去喝酒,他也在其中。中间有一人大喊着饿死了,然后开始点菜。点了好多菜,满满地摆在桌子上。酒吧也可以点菜,梦就这样好,很多东西都是混淆的、模糊的、界限不清的。不像现实生活,一切自有它本身的规矩。规矩固然有可爱的地方,却失却了圆融的好。

他在莫德身边坐下,在众人的目光中。这也是梦的好,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已经不可能了。一桌人都在说话,好像只有他沉默着。离开酒吧后,他居然又走到了莫德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莫德总觉得自己心有戚戚。他一边走,一边低了声音问:“现在,还能跟我在一起吗?”问一句,就扯一次莫德手掌心的皮。莫德始终沉默着,好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一会儿,她手里就多出了一堆白花花的皮(真的,白花花的,梦里就是这样的),她把它们搓成一个小球,让他看。他不再吭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做什么,或者该说什么,于是,把那个白花花的“皮”球砸向路旁的一棵树,它撞上树身的时候,散开了,一片接一片,在黑暗的梦里飞扬……

随后,莫德就醒了。

醒来时,太阳已无赫赫之光。日华晻暖,照在皮肤上,留下淡淡的影子。不知不觉中,白日失去了光彩,默然消隐,空间显得柔和。

第二部分 第85节:莲花塔(7)

从楼下厨房里,传来杨婶夫妻俩准备年夜饭时的忙碌声……

7。

杨婶夫妇陪莫德吃过年夜饭,又帮着收拾了一番后就先回家了。这顿年夜饭,莫德喝了不少的酒,微有醉意。

杨婶夫妇离开后,不断有人来莫德家串门,都是从外面回来过节的年轻人,有几个莫德甚至都没曾见过面,也敲门进来了。进屋,一屁股坐下,就开始抽烟,喝酒,唱歌,音乐开得很响,根本无法聊天,只能大声地吼,烟头乱丢,他们把莫德家当成梨村的酒吧了。

近凌晨三点,屋里的红酒瓶都空了,差不多都倦了,众人方才带着醉意散去,留下一屋子厚厚的烟酒味,东歪西倒的空酒瓶,地板上杂乱的脏鞋印、烟头、纸片,随意打开散落在桌子上的CD盒,还有一双不知谁落下的黑手套。

莫德顾不上收拾残局,上楼,倒头便睡。

天快亮时,他在梦里出现了:

他和他的家人住在一个带草坪的房屋中,门口有条路,路的一侧就是河流。河岸上长了杨柳,河畔泊有一只小船,天气温和的晚上,他走出门来,遇到无意间经过他门口的莫德。

莫德看到了他。他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眼睛里仍旧藏着爱,但眼神中带了无法把握的惊恐和慌张。这男人,其实并非如事实上的那样冷漠无情,他的性格,还有他不喜形于色的习惯,使他陷于一种极端的矛盾之中,尽管他心中恰似倒海翻江,他脸上依然不会有太多的表情。他有过挣扎,可当真实地面对复杂的现实时,却又显得过分脆弱,本能的逃避,并不是他内心所愿。

暮色笼罩着周围的一切。他一言不发地走过来,牵起莫德的手,带她往河边走。一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有香味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莫德觉得有些特别,并不是她从前所熟悉的香味。

后来,他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歇息。似乎又过了很久,他才伸出手来,抚摩她的头发:“无论现实带我走向何方,无论我如何逃避,都不能熄灭心中熊熊的激情之火。”

他把脑袋埋在她的怀里,她看到他的脊背呈现出的完全曲线。只有在她怀里的时候,她才能发现隐藏于他脸皮底下,在他罕见而又僵硬的动作后面的内心世界的复杂和微妙。

后来,在长椅旁边的青草地上,他们的身体相互交融在一起。就如演奏大提琴一样,能够准确而和谐地把握音位、和音、琶音、装饰音。如往常一样,他们能把这蓄藏在彼此身体上的爱的主题,娓娓奏出,美妙醉人。

两个赤裸的相爱的身体,是上天造就出的最自然完美的艺术品……

从梦里醒来后,莫德想起了他在梦里的体香,闻起来像是饱含了地中海阳光的成熟橄榄的味道,对,就是那种干燥的阳光味道,是藏在橄榄油中最诱人的香气。

莫德从来都不会忽视梦的暗示和它潜在的力量。这个梦与以往不同。换了一个视角去看他,怨恨在这样的视角里不复存在。摆脱了世俗生活中所要求呈现出的结果论,只从纯粹的感情本质出发。这让莫德闻到了太阳的味道,不再阴气十足。是自我意识的改变,以及自我认可的健康恢复。在这个梦里,莫德身心得以放松。

在那些个承载着苦痛孤寂的日子里,莫德学会了一点点读自己,读父母,读他人,以最朴素的善、最柔韧的爱为基础,缓慢出发,读到了宽容。

宽容自己,以及这无常的命运。

第二部分 第86节:彻如法师(1)

第十六章彻如法师

“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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