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院外-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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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雷的地位今非昔比，可姜经理还是想搏他一搏。他估算杨老师已吃过饭，便去了。杨老师刚吃完正坐在椅子上拿着牙签剔牙，姜经理敲门进去后，杨老师斜看了一眼也没让坐，还是他老婆让姜经理坐下的。
“杨主任吃过啦！”姜经理满脸堆着笑容，讨好地问。
“唔。”杨老师声音很冷淡。场面很尴尬，姜经理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就想打退堂鼓，但是也不敢站起来就走，总要先有个托词吧，他脑袋正转悠的时候，杨老师说话了：“你有啥事快说！我晚上事很多。”姜经理一听便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事挑明，行不行就一锤子买卖！
“杨主任，胖胖妈的事能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胖胖可怜呐，很早就失去了爸，都是邻里人嘛……”姜经理说话时一直观察着杨老师的反应，见他脸上显现愠色，就立刻把后面要说的话收回了。
“她的事化不小也化不了，性质很严重、很恶劣，尤其是她的态度，完全是阶级敌人在负隅顽抗。你竟敢替她说情？若不是看在是邻里人的份上，早就让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了。”杨老师骄横地说。姜经理顿时瞠目结舌，他现在才明白自己从头到尾等于说了废话。
“我要出去了。”杨老师下了逐客令。
杨老师晚上的确有事，他要单独和胖胖妈谈心，他不相信这个女人是铁板一块，不为权势所动。他到了学校后以找她谈话为由，让看守她的人把胖胖妈带到办公室，看守的人一走，他就把窗户关上，狞笑着说：“怎么样啊？你现在可是阶级敌人喽，这帽子可是我给你戴上的，当然我也同样可以给你摘了，但你要顺从我，咱们做个交换，还有啥想不通的？”
“想不通！我想不通怎么偏偏和你这只披着人皮的畜生做了邻里，你只配让养猪场的老母猪顺从！”胖胖妈大骂着。
“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好，我就专政专政你这头正发情的母猪吧。”杨老师说着便把电灯熄了，黑暗中俩人搏斗起来，突然窗户上的玻璃哗啦一声，在夜晚这声音特别地响，随后又是一阵噼哩啪啦地响，有人闻声跑来，并大声嚷嚷，“有人搞破坏！”又有脚步声，后来是很多的人的脚步声。
电灯“啪”地亮了，杨老师打开门，人们看到地上一片狼藉，一副大号算盘散了架，满地都是算盘珠子，胖胖妈手里始终举着一个暖水瓶，有经验的男人女人一看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但都不吭气，眼睛只是看着他们的杨主任。
“这个反革命死不肯低头认罪，还想害人，把她关起来，明天在全县范围批斗游街，然后送到劳改队改造！”
胖胖妈被押回到囚室，这晚她特别特别地想念胖胖，又特别特别地疲惫，她睡着了，梦里她看见胖胖向她跑来，突然天打起响雷，地面裂开一条大缝，地缝越裂越宽，变成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江，将母子俩彻底隔开，她哭喊着、呼唤儿子。她被唤醒，睡在旁边的右派大姐问她是不是做恶梦？她点点头哭起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像章样的挂佩，里面镶着胖胖满月时的头像照片，她看着又哭着，一会儿她不哭了，反而镇定下来，她用手理了理蓬乱的头发，又整了整衣服，做完这些后，她走到门前，用力拍打着门板，看守的人问她：“干嘛？”“尿急要去厕所！”看守的人厌烦地嘟囔着打开门，“出来吧！真难伺候。”
胖胖妈不等他锁门，拔腿就跑，看守的人追着她屁股说：“你去哪？这不是厕所吗！”“喂，你往哪跑？站住，人跑啦！”看守的人这才省悟过来。
胖胖妈艰难地翻过学校大门，回头一瞥，有七八个人追出来。她拼尽全力地跑在大街上，跑在沙地上，跑在田间地头上，后面的那些人像狼群追逐猎物一样，丝毫不打算放弃追赶，胖胖妈爬上一个坡就站住了，她脚下是一条浊浪滚滚的大河，巨大的漩涡在岸边旋转着，仿佛一头饥饿的怪兽。她脸上的泪是红色的，她仰望着天空，天空是灰蒙蒙的，她把挂佩紧紧握在手心里，朝着家的方向大声呼唤儿子，然后纵身一跳……

第十四章　哭泣的棺材（1）
胖胖妈跳河自尽的消息在大院里很快地传开了，人们都不约而同地看望胖胖，凡是家里做好吃的都会把胖胖叫过去，胖胖吃的时候都总忘不了妈妈有没有吃的，这使人们更难过了。大伙都觉得隐瞒死讯总归不是办法，迟早胖胖都会知道，可又拿捏不准，是现在让他知道好？还是迟一点知道好？人们把这道难题交给了姜经理，姜经理也挺难受，他回答还是顺其自然吧。
没有妈妈陪伴的日子，胖胖时而快乐、时而焦虑，妈妈可是一连几天没消息回来。他想妈妈想得发慌，这天他让我和宝山陪他一块儿去找妈妈，我和宝山都清楚他永远找不到自己妈妈了，可我们还是不露声色地陪着胖胖到处找，我们找到第一天关押她母亲的中学，看门的大爷说这里没有关人，让我们到师专去看看，我们知道师专是杨老师工作的地方，胖胖的妈肯定在这儿关过，我们说不出不去的理由，何况出来前姜经理、宝山爸和我妈都曾嘱咐过，让我们每天陪着胖胖，他去哪我们就去哪，说实话，我们也很想去看看关胖胖妈的地方。
校园里没有一点儿生气，几个又像工作人员、又像学生的人无精打采地围在一起说着话，他们只扫了我们一眼没吭声，我们就在每间房子的窗户上朝里边张望，这时围在一起说话的人当中有个女的问我们，“你们望啥望！快到一边玩去。”
胖胖走到说话的那个女的跟前说：“阿姨，你见我妈关在哪间房里了吗？”
那女的说：“这里已经不关人啦。”
一个男人的眼睛一直盯着胖胖看，像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他见我们转身离开，便对那女的小声说了几句，女的掉过头看我们，其实她在看胖胖。
“那阿姨一直看我们哩。”宝山说。我们回过头看，果然那女的正看着我们。
“那个就是那晚送我回来的叔叔。”胖胖手指着刚才一直盯着他看的那个男人。我怕胖胖跑去问，万一那男的知道实情而告诉了胖胖咋办？就赶紧说：“他肯定不知道，否则他刚才就讲了。”我给宝山使个眼色，他理会后，马上也附和我说：“对！对！那男人根本不知道。”
我劝胖胖再去别处看看，胖胖同意了，刚走出大门不远，那女的就从后面追上来叫住胖胖，“你不用再找妈妈了，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永远不会回来啦。”
胖胖没听懂她话的意思，扑闪着眼睛看着她的脸，期待着她把妈妈的消息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
“阿姨你说啥？妈妈在哪里？我要找妈妈，快告诉我吧！”胖胖仰着头，泪在眼睛里打转转。
那女的表情很庄重，但也看得出她非常同情胖胖，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最后像是很费劲地说：“你妈妈……死了，她跳漓河自杀了。”
胖胖那一刻感觉是在做梦，梦里有人告诉他妈妈死了，他不想接受这噩耗，他要从恶梦中醒来，他“啊——”地撕心裂肺地惊叫着，想把自己叫醒。
“胖胖你咋啦？”我摇他的肩膀问他，胖胖一怔，他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他回过头还想再问，可那女的已经走远了。胖胖“哇”地大哭起来，他哭着问宝山：“我妈妈死了吗？”
宝山也哭着说：“死了，我们早知道，就你不知道，不怨我们，是姜叔叔他们不让对你说。”
胖胖又看着我，我也哭了，我没法对他隐瞒。胖胖的脸煞白，“妈——妈！”他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那时刻，草木都为之动容，小鸟都会落泪，他突然疯了似的朝大河的方向狂跑过去，我和宝山也跟着追上去。胖胖站在河岸上对着滔滔大河哭喊：“妈妈！妈妈！妈妈！……”一声声地哭喊，我们也“阿姨！阿姨！”地哭喊着，胖胖的声音哭哑了，可仍旧不停地呼唤着妈妈，他天真地想，妈妈听见自己的声音会从水底下出来，于是就这样一直不停地呼唤母亲。我担心胖胖会跳下水去找他妈妈，就让宝山一定看住胖胖，我赶回去叫姜经理他们来劝胖胖回去，宝山怕自己一个人看不住胖胖，就不想让我走，正好这时有个中年农民牵着牛过来饮水，我走过去把情况说了以后，农民拴好牛就帮我们叫人去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四章　哭泣的棺材（2）
姜经理、宝山爸、铁蛋爸、冬冬爸、我妈都来了，大家领着胖胖顺着河岸往下游寻找，姜经理提醒大家不要一味地只往下走，要多注意脚下河岸的草丛，因为尸体在水下泡胀后会浮出水面被草藤挂住也难说，大家觉得有理，便照姜经理的意见做，铁蛋爸找来几根干树枝，大家就一边走一边用树枝拨拉草丛，但眼睛时刻也不忘搜索河对岸。太阳将要落山，搜寻未果，姜经理鸣金收兵，几个大人商量后，决定明天分两拨人从最下游开始沿河两岸往上游仔细地寻找。胖胖的泪已哭干，可还在不停地呜咽，铁蛋爸抱起胖胖紧紧地贴住他的脸。
一群归巢的鸟匆匆忙忙地从头顶掠过，黄昏时分的漓河安静地流淌着，夕阳的余晖在河面映下，像一条橙黄色的绸缎，波动的绸缎像永远输送不完似的，一波一波地流走，又一波一波地过来，太阳渐渐地沉入漓河之中，河面上那一条炫目的橙黄色的绸缎，慢慢地淡化于河水，水色和天色融为了一色，原野上鸟归、牛归，人也归了。
姜经理带着人一大早走了之后胖胖才醒，他又梦见妈妈，这次是妈妈带着他踩着云在天上滑翔。他吃不下饭，无论我和宝山、冬冬再怎么劝，他说还要去找妈妈，我们记住姜经理的话，没答应他，我想出了一个掏鸟窝的办法，目的是留住胖胖，胖胖愿意玩，但是他说他先要拉屎，我们没防备，就让他一个人去了，可左等右等也不见胖胖回来，我们感觉不妙，就跑出院门找，胖胖早已没了人影。
胖胖是跑到了漓河，他没有看见姜经理他们，就自己沿着下游一路找下去，天有点闷热，天空中的云彩有些发暗，不断有大片的云从远处游移过来，太阳被吞噬了，一阵风吹来，吹走了河岸上的热气，但并没有吹走胖胖心里如火灼似的焦虑，胖胖大汗淋漓地哭着、喊着、走着，他想让姜经理他们听见他来找妈妈，河岸上人踩出来的路不好走，胖胖的一双脚都磨出了泡，疼痛迫使他放慢了脚步，他路过一片田野，庄稼地里有个农妇弯着腰摘野菜，她听见了胖胖的哭声，便直起腰问胖胖，“为啥要哭呢？”胖胖说找妈妈，妈妈跳河死了，说完又号啕大哭起来。农妇声音低沉地说，半个月前有三、四具尸体被捞上来没人认领就埋了，听人讲都是自己投河寻死的。胖胖说他妈妈是六天前跳的河，农妇说那埋掉的人就不是了，她告诉胖胖再向前走二百多米有个大水湾，上游流下来的水都在那里汇集后再向别处流，以前的死人、死牲畜就是在那儿捞上岸的。农妇心善，她把一顶草帽给胖胖后说：“拿上吧！过一会儿可能下雨，别淋病了。”
胖胖按照农妇的话往下游寻找她说的那个大水湾，他急匆匆地走，心里很是矛盾，他恨不得一步就迈到大水湾，但又怕到大水湾，他渴望在大水湾找到妈妈，可又不希望在大水湾找到妈妈，他反而愿意一直这样寻找下去，因为这在心里会产生一种希望。胖胖越往前走，前面的河床越宽，他意识到大水湾就要到了，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突然他脚步加快，最后几乎是冲刺。农妇所说的大水湾终于到了，河水流到大水湾后变得平静下来，河水在盆状的水湾里缓缓地旋转着，无数个浅浅的漩涡只有碗口大，鸟儿毫不畏惧，蜻蜓点水似的啄食漩涡里挣扎着的小虫子，风在这时转了方向朝他这方吹来，他闻到一股淡淡的异味，他站到高处向水湾视角可以触及到的地方仔细看去，在距水湾出口处七八米的河滩上，他看见几只水鸟围着一堆乱草打转转，在上面跳上跳下的，胖胖下到河滩，朝那对乱草走去，水鸟见有人来，惊叫着飞走，越到跟前异味越浓，越到跟前他心就越发跳得厉害，他看清了那堆乱草是人为地用来盖住下面的东西，于是胖胖的眼睛盯住了乱草下面，他的视线触摸到一个白生生的东西上面，定睛一看，他吓得不由得后退一步，那白生生的东西分明是人的一双光脚，而异味就是乱草下面的散发出来的。胖胖心里对母亲的强烈思念转化为一股冲天的胆量，他毫不犹豫地走过去，也许受到惊动，潜伏在乱草中的苍蝇“嗡”地飞起来，在胖胖的头顶上盘旋。他用手将覆盖的杂草拨去，一具五官、手脚泡得灰白的女人尸体呈现在面前，胖胖顿时感觉天旋地转，他认出这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疼他、爱他、呵护他，又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妈妈呀！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四章　哭泣的棺材（3）
“妈妈！”胖胖不顾一切地扑在妈妈身上，疯狂地摇动着妈妈，想要唤醒母亲，可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妈妈早已去了另外一个遥远而阴冷的世界，她会在那里默默地注视儿子并为他祈祷。胖胖摩挲妈妈冰凉的脸自言自语地说着话，他把掺杂在妈妈蓬乱的头发里的烂草一根根儿地拣出来，然后用手捋好她的头发后，就躺下紧紧依偎着妈妈，他睡着了。
胖胖又做了梦，他梦见妈妈得重病躺在床上，突然天花板滴滴嗒嗒地漏水都滴在妈妈的身上，他端了一个脸盆接水，水又滴在他脸上，凉凉的……
他睡醒了，天正下着毛毛雨，胖胖用手掌抹去妈妈脸上的雨水，拿农妇送给他的草帽盖在妈妈的脸上。大概是老天起了怜悯之心，雨停，一丝阳光从云缝间挤出来，恰恰投射在母子俩的身上，胖胖捧起妈妈的手抱在怀里，在以往总是妈妈搂着他给他修理指甲，剪完后又揉搓小手逗他玩，可从今以后这温馨的日子将永远地消失，他回想着，想着……禁不住又哭了。
“这是谁家的小孩在哭呢？”有个农民装束的男子带着两个中年男人走过来，说话的正是那个像农民的人。
“喂，小孩！这个死人是你啥人？”农民男子问。
“是我妈妈。”胖胖怯生生地说。
农民男子对那两个男人说：“你们上前认认，兴许是小孩认错人了。”
两男子相互对视一眼，点点头，便围着胖胖妈仔细辨认了一下说：“不是我妹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农民男子可能是走累了，他坐在土墩上卷着烟卷，卷好后用洋火点着吸了一口他开始问胖胖，“你爸爸咋没来呢？”
“我爸爸好早就死了。”
“你家还有啥人？”
“没有了。”
“哎呀！你成了孤儿啦！真可怜，你妈太狠心了。”
胖胖这时候最不愿意别人说妈妈的不好，便涨红着脸反驳说：“我妈妈才不狠心，她最好！那些欺负我妈妈的坏人才最狠心哩。”
农民男子明白了，这又是一个投河自尽的反革命分子。他想拍屁股回家吃饭，锅里的饭菜早凉了，若不是那两个男人找上门来让他带着去认死尸，他早已躺在床上睡大觉了。但是他看到胖胖孤零零地伴着死去的母亲时，便于心不忍他对胖胖说：
“小孩，你哭不醒你妈妈的，我找个地方帮你把妈妈埋了，再栽棵小树做记号，以后每年这个时候你来给你妈妈烧纸，你妈妈会高兴地笑哩。”
胖胖哪懂得这么多，他摇摇头天真地说：“埋了我妈妈，她就醒不来啦，不埋！不埋！我要等妈妈醒来。”
农民男子有点哭笑不得，可胖胖的一席话又让他心里感觉酸楚楚的，他劝说道：“你妈身上起味啦，我捞起你妈妈后就怕让乌鸦叼吃了，才在上面压了很厚的草，如果你不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