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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第1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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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莺奇道:“为什么呢?”赵呙绷起小脸,认真地道:“若我有霜阿姨的本领,就能治病啊,若能治病,哥哥也就不会死了……”说到这里,嗓子一堵,眼泪又落下来。
    众人听得这话,尽皆呆住,梁萧仰首望天,心道:“可笑我梁萧白活了二十年,竟不如一个孩子。难得他有这种念头。很好很好,不枉我九死一生,救他出来。”不觉胸中快慰,纵声大笑。众人见他如此欢喜,都觉不解。
    次日天光大亮,梁萧见海中有许多破碎木屑,还有一些木块,状如房屋檩柱,猜想距海岸不远,当下叫醒花生,合力将楼船划得飞箭一般。近午时分,遥见迷蒙晨光中,亘着一道长长的暗影。柳莺莺坐在桅杆上,当先瞧见,叫道:“是陆地呢!”众人出舱瞧见,皆大欢喜。
    傍晚时,楼船靠岸,众人弃舟登岸,寻找海边村落,哪知连寻两个村子,都只剩下瓦砾残垣,四人心中疑惑,又行数里,方才寻到人家,一问却是广州附近,更听说日前发生海啸,沿海村落尽遭浩劫。众人方知日前那场大风浪竟是一场海啸,不由心有余悸,当日在农家宿下,一夜无话,次日启程向北。其时大宋已亡,元廷重置州县,出榜安民,百姓劫后返乡,世道渐趋平定。
    这一日途径惠州,花晓霜想起一事,对梁萧道:“昔年东坡先生在此为官,爱妾朝云染瘴气病殁,香冢在此不远。东坡先生晚岁流离困窘,朝云千里相随,其心不改,是个极有情义的女子,既到惠州,我想顺道拜祭。”梁萧听罢,不觉肃然。柳莺莺却冷笑道:“她给人做妾,浑没骨气,也值得一拜么……”但见花晓霜神色黯然,便转颜笑道:“逗你玩呢,罢了,算我随口胡诌,她有情有义,终究可敬,拜上一拜却也无妨。”梁萧见她答应,自去张罗酒食不提。
    众人午间出发。花晓霜一路上愁眉不展,柳莺莺却兴致甚好,忽而调侃花生,忽而又逗弄赵呙,更与梁萧不住斗嘴,满嘴话儿说之不尽。朝云墓地处湖畔,四面林木佳秀,蓊郁可人,却见一杯孤冢藏于浓荫深处,令人平生凄凉。墓旁有八角小亭一座,久未修葺,早已颓败。众人上前致祭,梁萧敬朝云重情重义,当先拜了一拜,花晓霜随后拜祭,花生与赵呙不明所以,见梁萧、晓霜都跪,自也随着拜了。只有柳莺莺并不上前,站在一株歪脖子柳树下,拈着柳条儿冷眼旁观。
    祭拜已定,梁萧招呼花生,将坟边小亭修好,整饰妥当。花晓霜移步亭前,见亭柱斑驳,依稀可见一副对联,丰腴娴雅,正是东坡手迹,上联为“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下联却是“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她对此二联,吟诵数遍,念及身世,只觉人生譬如朝露梦幻,离合难料,悲欢易来,一时不由流下泪来。花生瞅见,大惊小怪道:“晓霜你哭什么?”花晓霜忙了拭泪,岔开话道:“我才没哭。花生,你知不知道,这付下联出自佛法,大有来历!《金刚经》里如来说法,曾说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天下佛法,无一能出此藩篱。”花生似懂非懂,嘴里嗯嗯,但他胸中不染点尘,既不甚懂,也就懒得细想了。
    梁萧也默视那幅对联,半晌叹道:“天下道理到了顶尖儿处,大都相通。若能将武功练到‘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的境界,当可无敌于天下!花生,你武功出自佛法,若想进步,非得悟透这十二字不可。”花生眉头拧起,更觉糊涂。此时柳莺莺将祭品撤下,笑道:“花生,开吃啦……”花生一拍额头,眉开眼笑,没口子答应:“是!是……”撇下他人,一手抓酒,一手拿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转眼功夫,嘴里便已塞得满满,发出呜呜之声。柳莺莺瞅了众人一眼,忍住笑道:“你们一个说佛法,一个讲武功,却都不及我一声吆喝;小和尚听到这个吃字啊,才是跑得如露如电,喝得满嘴冒泡,吃得肉不见影,醉得如梦如幻呢!”众人尽皆失笑。
    柳莺莺拉过晓霜,并肩坐下,给她拭去泪痕,柔声道:“傻丫头,又哭了么?多愁善感,总会伤着身子,既来游玩,就该开开心心,快快活活。”花晓霜点头道:“姊姊说得是,我太傻,本不该哭的。”拿起一壶酒,对着壶口就喝,她从不喝酒,只觉人口辛辣,顿时咳嗽起来。柳莺莺给她捶背,皱眉道:“你不学别人,却来学花生?”花晓霜咳了两声,靠在柳莺莺肩上,又饮两口,她脸上本少血色,酒一人喉,便如涂上一抹胭脂,平添几分艳丽。柳莺莺望她片刻,笑道:“梁萧,晓霜脸色若是红润些,可是个大美人呢!”梁萧笑笑,自与花生对饮。
    柳莺莺抚着晓霜秀发,怜惜道:“晓霜,你病若康复了,须得好好补补身子,长得珠圆玉润,娇娇俏俏的才好。”花晓霜点点头,忽地压低嗓子道:“柳姊姊,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柳莺莺道:“什么事?”
    花晓霜道:“总之不是坏事,好姊姊,你先答应我吧?”柳莺莺失笑道:“哪有这种道理,你先说了,我再斟酌,吃亏的事,我可不干。”花晓霜叹了口气,默然片刻,低声道:“姊姊,请你一生一世,好好对待萧哥哥,爱他疼他,不论怎样,你也不要嫌弃他,让他孤零零的!”柳莺莺奇道:“傻丫头,你说这些话做什么?”花晓霜握住她手,嗓音发颤,道:“姊姊,你答应我这回,好不好?”柳莺莺皱眉道:“傻丫头,他若对我坏,我凭什么对他好?”花晓霜身子一颤,掉头望着地上,泪水扑簌簌流下来。柳莺莺心中不忍,婉言道:“你别哭了,我答应你就是。”花晓霜破涕为笑,拭泪道:“姊姊,我就知道,你会一辈子待他好!”斟酒举杯道:“晓霜敬你三杯。”柳莺莺一愣,笑道:“你要与我拼酒么?那可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豪气顿生,与晓霜对饮三杯。
    赵呙吃了两个果子,见众人喝得有趣,便道:“叔叔,我也能喝么?”梁萧笑道:“好啊,喝大口些。”赵呙笑眯眯喝了一口,脸色忽变,蹙眉吐舌,将满口酒尽都吐出来。梁萧笑道:“好不好喝?”赵呙眼泪都流出来了,哈着小嘴,使劲摇头;梁萧笑道:“那便记好了,小孩子不能喝酒。”柳莺莺遥遥骂道:“你尽会欺负小孩儿,有胆过来班门弄斧,与我拼酒。”梁萧笑道:“你若是鲁班,我就是鲁班的师父。”柳莺莺啐道:“你是鲁班的灰孙子,尽会胡吹大气,敢说不敢做。”
    梁萧提酒过去,二人一口一杯对饮起来。花晓霜三盅下肚,早已不胜酒力,醉倒一旁。梁萧与柳莺莺喝得兴起,指指点点,猜起拳来,梁萧精于算计,柳莺莺十拳九输,胜的一拳也是梁萧过意不去,有意相让。不一时,柳莺莺醉眼惺松,骂骂咧咧,歪倒一旁。梁萧又与花生对饮,赵呙熬不住,自在亭中睡了。二人喝了天黑,梁萧不支醉倒;花生奋起余勇,将所剩酒肉一扫而光,才觉心满意足,在六如亭边撤了一泡尿,而后抱着一根亭柱,昏天黑地,失了知觉。
    明月皎洁,出于东山之上,云霾或浓或暗,流转不定。忽而一阵风吹来,花晓霜打了个机灵,缓缓坐起来,吐出一个黑色小丸,蹑足走近梁萧,低头望了他半晌,幽幽地道:“萧哥哥,我要走啦!原想与你道别,但你一说话,我定然走不了!唉,只好用这下等的法子。其实……我不想走,但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你不能同时对两人好,姊姊会发恼,我也不快活。婆婆说,美貌的女子必然不好,但瞧起来,婆婆说得不对……柳姊姊不但美,为人也很好很好……”她说到这里,微微哽咽,指尖轻轻划过梁萧鬓角,一点水珠滴在他的额上,晶莹浑圆,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花晓霜长长吐了口气,又道:“柳姊姊答应了我,会一生一世好好对你。她是女中豪杰,言而有信,从今往后,我也不用牵挂你,但……唉……不知为什么,我还是难过得很……但我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点点泪珠滴在梁萧脸上,复又滑入泥里。
    花晓霜从怀里取出一块黄色物事,低声道:“酒里我下了迷药,你喝了会睡许久,但嗅了这醍醐香,一柱香后就会醒过来……那时候,我就走远啦……”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走到一旁,背起盛满医书的竹架,回头望了望众人,鼻间一酸,泪水如泉涌出。她咬了咬牙,定下决心,正要转身迈步,忽觉后颈一麻,动弹不得,花晓霜大惊,却听柳莺莺叹道:“小傻瓜,你去哪里?”花晓霜惊道:“姊姊,你没醉么……”
    柳莺莺淡然道:“我与你同吃同睡,你怎么骗得了我?我瞧着你买药、配药、下药,酒当然一口没喝,统统吐掉了。”花晓霜心头慌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却听柳莺莺又道:“小傻瓜,你好好睡一觉,醒来时就不会痛苦,也不会为难……”花晓霜叫了声:“姊姊……”后脑忽震,昏了过去。
    柳莺莺拍昏晓霜,迈步走到胭脂身旁,抚着细软的马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正要挽缰上马,忽听一个低低的声音道:“莺莺!”柳莺莺娇躯一颤,幽幽道:“你也醒了?”却听梁萧叹道:“我知酒里有诈,却不知谁动的手脚,本想将计就计,却不料……”柳莺莺回过头,见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不觉心头刺痛,摇头道:“小色鬼,我不想哭,也不许你哭。”梁萧叹了口气,说道:“好,我不哭。”柳莺莺扬起头,攀住一枝柳条,笑了笑,说道:“小色鬼,你记得么?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弄坏我的斗笠。”梁萧道:“记得!那时候,你戴柳笠的模样,尤其好看。”柳莺莺嗔道:“这是什么话,我现今便不好看了?”梁萧道:“更加好看了。”柳莺莺睨他一眼,啐道:“就会油嘴滑舌。”噗哧一笑,又道,“你记得便好,你说,你弄坏我的柳笠,该赔不该赔?”梁萧叹道:“一百个该赔。”伸手折下几根柳条,就地坐下,定了定神,正要动手编织,腰间突然一紧,但觉柳莺莺身子紧贴在背上,滚热如火,霎时间,梁萧衣衫便湿了大片。一阵微风拂来,带起一丝幽香,萦绕在他鼻间,似有若无,若断若续。梁萧忍不住道:“莺莺……”柳莺莺压低嗓子,轻声道:“你只管编斗笠,别说话……”梁萧缓缓点头,十个指头却抖个不住,他手巧心灵,从来编得又快又好,此刻却是屡编屡错,不时打散重来。
    明月中天,透过顶上枝桠,撤下寥落碎银,雾气自湖面升起来,乳白发亮,寒蛩倏歇,周遭寂然。梁萧打上最后一个结,吐口气道:“这下成啦。”柳莺莺轻哼道:“笨手笨脚,累我好等。”接过柳笠,戴在头上,丝丝柳条垂在面上,笑道:“如今可好啦,你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你,这样才好说话。”她站起身来,望了望天,叹道,“梁萧,我跟你说,晓霜是小傻瓜,你是个大傻瓜。”梁萧正琢磨她话中涵义,却听她又道:“我是个大大的聪明人,师父曾说:‘聪明人只能对付聪明人,不能与傻瓜计较’,你说,是不是?”梁萧苦笑道:“难不成,我比花生还傻?”柳莺莺叹道:“你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他只是天下第二。所以啊,是我不要你,才……才不是你不要我……对不对?”说到这里,匆匆转到马前,飘然翻了上去。梁萧呆呆瞧着,喃喃道:“对啊,我着实配你不起……”柳莺莺心头没由来一阵恼,破口骂道:“对你个屁。”兜头一鞭,梁萧额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柳莺莺不料一打便着,不觉一怔,猛地转过头,抖起缰绳,胭脂马咴得长嘶,撩开四蹄,泼喇喇向北飞奔,奔了不出百步,柳莺莺突然勒马,高叫道:“死梁萧,小色鬼,我恨你八辈子……”叫得这里,蓦地转身伏在马背上,化作一道淡淡绿烟,注人浓浓夜里。蹄声渐去渐远,越发低微,初如雨打残荷,特特细响,片刻间不复再闻。
    梁萧立在湖边,心中恍兮惚兮,似又回到鲸鲵之背,海天之间,茕茕独立,孤寂无依。又一阵风吹过来,令湖面泛起数圈涟漪,柳条也随风舒卷,飒飒作响,片片枯叶散在梁萧肩头。梁萧伸手拈起一片,抬头看去,一钩纤月正向西沉,四面夜色浓暗,冥冥不知究竟。
    梁萧呆立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晓霜身边,将内力度入她心口。俄尔,晓霜如梦初醒,失声叫道:“柳姊姊……”举目四顾。梁萧摇头道:“不用看,她走了,回天山去了。”花晓霜一愣,哇地哭道:“她怎么走了呢?她……她答应我的,要一生一世对你好,她说了又不算数……呜呜……她骗人……骗人……”捏起拳头,敲打地上。
    梁萧按着她的肩头,叹道:“晓霜,你就这么讨厌我么?”花晓霜怔道:“我……我怎么会?”梁萧道:“你既不讨厌我,干么老说要走的话?好吧,你们都走了,我与花生做和尚去……”花晓霜慌了神,伸手堵住他口,忙道:“我才不是……我……我怕你为难……”她又羞又急,语无伦次。梁萧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为难!”花晓霜抬起头来,张着一双泪眼,定定望着梁萧。
    梁萧道:“我并没醉过,你方才说得每一句话,我都听到,也都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花晓霜以手掩口,将到口的叫声堵回去。梁萧看她一眼,莞尔道:“傻丫头,你连莺莺都骗不过,骗得了我么?你的把戏,只能骗骗花生罢了。”花晓霜面红如血,螓首低垂下去,心中乱糟糟的,几乎什么都听不见,好容易按捺心神,却听梁萧道:“……你泪水滴在我脸上,我便拿定了主意,莺莺要走,我也没留她。”花晓霜忍不住抬起头道:“萧哥哥,你这样不对……”梁萧不容她多言,摆手道:“对错是非,都已过去。从今往后,我都会陪着你,再也不会离开……”他紧紧握住晓霜双手,与她四目交接,目中透出毅然之色,说道:“今生今世,再不离开。”花晓霜只觉眼前微眩,几乎昏了过去,这一句话在她心中梦里,也不知响了几千几万次,但在耳边响起却是第一遭,一时百感交进,也不知是喜是悲,是心酸,还是快活,呆了半晌,纵身扑人梁萧怀里,涕泪交流。
    也不知哭了许久,她只觉这半生所受的委屈辛苦都随这泪水流了出去,身子好像变成一片羽毛,轻飘飘的,倦乎乎的,又仿佛成了一具空壳,什么气力也没有,连话也说不出来,睡了过去。
    梁萧见她睡靥上泪珠未干,嘴角却噙着笑意,一时不好打扰,抱着她就地枯坐。不一时困了上来,迷糊一阵,忽听有人叫唤,张眼望去,却见花生醉眼惺松,抱着亭柱,挣扎道:“梁萧,梁萧!”但迷药药性未消,他方才爬起,又一跤仆倒,嘴里念道:“梁萧……呃……俺打小喝酒,从来不醉……呃,再喝……”
    抱住空酒罐仰了一下,却没倾出半滴,当下抱着亭柱子,蹭来蹭去,嘿嘿笑道:“梁萧……呃……你的腿比木头还硬,蹭得俺好痛……”他顺着亭柱一路摸上去,道:“呃……头呢,怎么没头,呃……就像一根大柱子……”梁萧又好气又好笑,晓霜也闻声醒来,面红过耳,取了醍醐香,给花生嗅了。花生惊醒,看着怀中亭柱,抓头奇道:“啊呀,俺抱着柱子作什么?”花晓霜与梁萧对视一眼,低头苦笑。
    他二人不说,花生也不知究里,嘟囔几句,便也罢了。不一会,赵呙也醒过来。这两人问起柳莺莺,梁萧只说她回天山了,数十日来,二人与柳莺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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