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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夜未央-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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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者不明白大姬为何如此神色,不过,还是很恭敬地回答,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上官郎君亦有家书予大姬。”
霍幸君对自己夫君的家书并不在意,反而追问:“何人送来的?”
说话间,东闾氏也从内室出来,却没过问家书,而是立刻吩咐堂下的婢女扶女儿坐下,半是嗔怒半是担忧地责备女儿:“难怪上官大家(注2)不放心!你如今的身子岂能如此毛躁?”
霍幸君连忙扶住母亲的手臂,撒娇似地讨好母亲,东闾氏白了女儿一眼,一边与婢女一起扶着女儿到榻上坐下,一边吩咐老者:“家老入堂答话吧!”
“诺。”老者答应了,脱了麻屦,赤足步入堂内。
“家老,书信呢?是何人送来的?”扶着凭几坐稳,霍幸君立刻开口,老者看了看坐在大姬身边的小君,见其并无异议,便将两份信简与韩说的名刺一起奉给霍幸君。
见有名刺,霍幸君便将信简放到一边,先看那块牍板。
“光禄勋说再拜。”霍幸君缓缓念出名刺上的大篆,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了。
“幸君,怎么了?”东闾氏不**儿此时多费神,见她皱眉便连忙开口,不等她回答便宽慰,“不过是份家书,送信的人又有何干系?家老不是说送信的是佩银印青绶的高官,想来只是顺路。”
霍幸君摇头,笑了笑,安抚母亲,随即取了信简,认真验看信囊上的检封,随后才拆开囊口的绳子,头也没抬,却说了一句:“是阿翁的私印。”
东闾氏不知女儿为何如此慎重,但是,看女儿这般严肃,她心中不禁有些惴然,思忖片刻,强自镇定了心神,她抬头问家老:“可留了仆从?夫君不在家中,却也不可失礼。”
“臣省得,特地留了一位仆从,正在前院等候。”老者立刻回答。
东闾氏点头,转头吩咐堂下的大奴与老者一起去取回礼,随即又找名目将堂内的奴婢全部遣退。做完这些,她不由长吁了一口气,转头却见女儿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东闾氏不由低头,担心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妥。
霍幸君携了母亲的手,亲昵地将头靠在母亲肩上,低声喃语:“我一直都好担心阿母……”
女儿贴心的话让东闾氏心中一酸,双眼不由湿润,她连忙抬手揽住女儿,眨了眨眼,强抑下眼中的泪水,笑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无论如何,母亲有你,以后,还有你的孩子……”
霍幸君窝在母亲的臂弯中,轻轻点头。
母女俩亲昵了好一会儿,东闾氏地拍拍女儿的手,柔声道:“你父信上说什么了?可是担心你了?”
霍幸君刚要开口,就听堂外传来匆匆奔来的脚步声,不禁皱眉,不太乐意地离开母亲怀抱。
母女俩刚坐正,就见一个身着绀帛绛袍的少妇从西面的跨院奔向正堂,身后跟着两个惊慌的仆妇。
看到少妇,霍幸君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东闾氏诧异之后,脸上缓缓显出一抹极浅的笑容,不待少妇靠近正堂,便以再温和不过的语气责备少妇:“显姬,你有孕在身,怎么如此不爱惜自己?”
注1:《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庸以元女大姬配胡公,而封诸陈,以备三恪。”杜预注:“元女,武王之长女。”本文中只是以此称呼霍幸君,我实在找不到西汉奴婢称谓主人之女的资料,就找了这么一个勉强可能的。
注2:“大家”的意思很多,不过,在汉代,主要还是用作对女子的尊称,东汉时,天子的后妃近臣也会称天子为大家,但是《汉书》未见此用法,另外,也会用作奴仆对主人的称呼以及妇人对婆婆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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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惊魇之后的来客
“显姬,你有孕在身,怎么如此不爱惜自己?”
东闾氏关切的责备令显姬在堂前止步,再不敢动弹一下,怯怯地望向东闾氏,满眼期盼。
见她露出这般惹人怜爱的表情,霍幸君立时觉得不耐,冷哼一声,推着凭几转身,看都不愿看她。
“大姬……”少妇被霍幸君毫不遮掩的恼怒吓了一跳,喃喃地唤道,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东闾氏无奈地看了女儿一眼,随即正色对少妇道:“你也不是第一次有妊,难道还要我派人再教一次宜忌诸事?”
显姬闻言便脸色刷白,嚅嚅无语地立于堂下,身子竟有些颤抖。
眼见瞥见显姬这番姿态,霍幸君不禁满心厌恶,若非顾忌着自己也有身孕,不能口出恶言,她还真想替母亲大骂一通。
母女连心。女儿周身都是厌恶不悦的气息,东闾氏哪里还有心思理会丈夫的宠姬?她立即吩咐显姬身后的两个仆妇:“你们小心送显姬归寝。”说完便起身打算哄女儿开心。
“女君(注1)……”显姬却不肯随仆妇回去,竟上前一步,犹豫地开口唤东闾氏。
“何事?”东闾氏停步,话音不由**了几分不耐。
显姬一脸苍白,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却很执着地说出自己的问题:“可是有吾君的家书?”
东闾氏皱眉。诧异地看向显姬。语气又冷三分:“夫君地家书与你何干?”
显姬颤栗无语。好容易鼓起勇气想回答女君地质问。就听霍幸君轻描淡写地反问:“家君(注2)给庶母家书。庶母看得懂吗?”
显姬地脸色霎时通红。低着头。无法分辩半个字。
她不记事时便被卖入东闾家为奴婢。哪里有机会识字?
“你回去歇着吧!”东闾氏没有再多说。只是再次命她离开。
显姬没有再坚持。由两个仆妇扶着离开正堂内院。看着父亲地下妻宠姬离开。霍幸君才转身看向母亲:“阿母那会儿就不该将其免为庶人!”
东闾氏挨到女儿身边,拉过女儿的手,不在意地微笑:“你也称她庶母了……这般态度会伤阿翁的心的。”
霍幸君撇撇嘴:“那是阿母心善。”一个奴婢,便是得了主君的宠幸,有了孩子,也没资格让她叫一声“庶母”的。
东闾无奈地苦笑:“幸君,你父如今只有禹一子。”
——夫君唯一的子嗣的是御婢之子……这种让夫君难堪的事,她做不出来。
嫁为人妇也不少年了,上官安年青,又是独子,最爱风流,小妻、御婢有多少,她都懒得算了。这些道理,霍幸君不是不懂,只是,看着显姬在母亲面亲也摆出那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她便觉得恼火。
看着女儿一脸不甘不愿的无奈神色,东闾不禁莞尔:“是母亲不好。有妊时本就比平素更易动怒。好了,不为不相干的事气坏阿母的外孙……”
母亲都这般劝解了,霍幸君便再不高兴也不会显到脸上,再说,转念一想,母亲也没有说错,倒是自己太看重那个庶母。
——虽说母亲免了她奴婢的身份,让她以庶人之身傅了籍,但是,只要母亲愿意,随时可以让她重新成为奴婢(注3),实在是不足为虑!
想通透了,霍幸君便把显姬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亲亲热热地与母亲说话,陪着母亲处置家务,东闾氏自然高兴,吩咐奴婢将新摘的蒲桃(葡萄,《汉书》作蒲桃)洗净送来,给女儿尝鲜。霍幸君初妊,正馋酸物,这几日正是蒲桃开始采收的日子,她几乎是将之当成主食,待奴婢奉上食案,她开开心心地吃着蒲桃时才想起还没有看自家夫君的家书,连忙让婢女拆了信囊,将信简在案上展开。
上官安信上只是问候妻子,又叮咛嘱咐了一番自己保重的话,并没有什么意义,霍幸君看完便让婢女将简册与信囊收好,根本没往心上去。
眼见日头偏西,估摸将近日央(未时,13时至15时)时分了,东闾氏见女儿靠着凭几,眼睛不停眨巴,心知她是困了,便柔声劝她回内寝休息。
霍幸君是真的困倦了,都没出声,只是点点头,便起身往内寝走去。
自从有了身孕,霍幸君每日午后都要小睡,有时一觉便睡到申时,才由奴婢唤醒,与家姑一起用晚膳,但是,今日,不知为何,虽然困意浓重,却始终不踏实,半梦半醒间,竟觉得全身僵硬,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手脚也被缚住,完全动弹不得,恐惧由然而生,却连声音也发不出。
“……幸君……幸君……醒醒……幸君!”
就在她恐惧无措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母亲急促的呼唤,并渐渐清晰,一个激灵,她蓦然睁眼,猛地坐起,随即便觉得一阵天眩地转,腰间一软,便又虚弱无力地躺了回去。
“怎么魇着了?”东闾氏又惊又恐,一边拧了丝帕给女儿拭汗,一边焦虑地自言自语,陡然回神,便一迭声地吩咐婢女让家老派人去请医巫。
霍幸君闻言便伸手阻止母亲:“不要。阿母,长安城中如今哪里能沾巫字?”
虽然是内宅妇人,东闾氏对水衡都尉江充奉诏治巫蛊的事也不是不清楚。
眼见北阙甲第与宣平贵里中,那么多高官显贵都因巫蛊被收捕,案验属实便以大逆治罪,牵连家族,她如何不惧?听女儿提及这端,她不由慌乱,心中又焦急不已,泪水立刻落了下来。
“这可怎么办?”东闾氏攥着女儿的手,又忧又急。
霍幸君笑了笑,宽慰母亲:“女儿无事的,方才只是起急了。”
倒也不全是宽慰之辞,不过是惊魇,心神镇定了,自然也就无事了。
见女儿的脸色渐渐好转,东闾氏才稍稍安心,却还是强令女儿饮了一杯温热的羊乳,以宁心静神。
羊乳虽是润心肺、补肾气的好东西,奈何膻味太重,霍幸君不忍拂母亲的意思,也不想让她更担心,好容易饮尽,又不得不强按捺下呕逆的感觉,为了转移注意力,便连忙对母亲道:“阿母,阿翁的信呢?让我再看一下。”
“怎么以想起那个了?”东闾氏不解,不过还是吩咐婢女去将夫君的信取来。霍幸君刚想起身,便被母亲阻止:“你躺着就是。”待信简取来,东闾氏将简册展开,亲自持着让女儿细看。
看了好一会儿,霍幸君始终没出声,东闾氏不解地移开简册,却见女儿神色凝重地在想着什么。
“幸君……”
“小君,有客拜谒。”
东闾氏刚开口,就听家老在外面禀报,不禁皱眉,心中暗道:“今日来客还真多!”口上却道:“大姬不适,让客人留下名谒,改日再来。”
家老却没有立刻应诺,沉默了一会儿,道:“小君,来者是太子家丞……”
“张贺?”霍幸君讶然出声。
“正是。”出声回答却不是家老。
注1:《仪礼…丧服》:“妾之事女君,与妇之事舅姑等。”郑玄注:“女君,君适妻也。”《释名…释亲属》:“妾谓夫之嫡妻曰女君。夫为男君,故名其妻曰女君也。”女君是姬妾对夫君正妻的称谓。
注2:家君,家父,《易…家人》:“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后因称己父为家君。汉刘歆《西京杂记》:“家君误棋以献。”
注3:《二年律令…捕律》:“奴婢为善而主欲免者,许之,奴命曰私属,婢为庶人,皆复使,及筭事之如奴婢。主死若有罪,以私属为庶人,刑者以为隐官。所免不善,身免者得复入奴婢之。其亡,有它罪,以奴婢律论之。”
9、惊雷
“家丞为家君信简而来?”
看到张贺,霍幸君不待其行礼便出声询问。
卫家人低调内敛,不党不羽,早在卫青领大将军位号时,大将军府的门就比北阙宫门更难进,后来,霍去病的骠骑将军幕府也是如此。霍去病英年早逝,卫青也年寿不永,自皇后卫子夫、太子刘据开始,所有卫氏枝属亲戚都低调行事,谨慎小心,何况霍光这样根基全无之人?
一直以来,不必通报就能进到霍家内院的人屈指可数。
张贺正是其中之一。
张贺是御史大夫张汤庶出的长子。
元鼎二年,张汤被丞相府的三位长史陷害,在狱中自杀。天子按治三长史,尽诛三人。丞相庄青翟自杀。随后,天子将张汤在宫中任郎官的嫡子张安世迁为尚书,对张贺却并无特别安排。
给事尚书与诸曹、侍中一样,同为天子近臣,位卑权重,因此,天子近臣行事都分外谨慎,彼此间交情也平常。
张安世与霍光没有深交,张贺却不是。稍长即为太子家吏的张贺是霍家的常客,而且从来都是登堂入室直接见霍光的。这一次,尽管张贺是求见自家小君,但是,家老仍然没敢让他与其他客人一样,在前院等候,而是领着他一共向小君禀报。
听到张贺的声音,东闾氏不禁讶然,却没有再坚持将客人拒之门外,扶着女儿坐起后,便开口请家丞入室。
张贺一身皂衣,头上戴着二梁进贤冠,显然是刚从太子宫过来。太子家丞主内事,秩千石,是太子宫一时不可稍离的人物。若非事关紧要,非张贺不可,太子断不会将他派出来。
刚进内室。侍婢尚在安放漆枰。张贺便听到霍幸君几近质问地声音。不禁一愣。随即无奈苦笑:“女公子素来聪明!”
他常来霍家。自然知道霍光这位长女极是聪明。秉性脾气倒是更像早逝地霍去病——霍光对长女地宠爱也不无这个原因在其中。
霍幸君微微一笑。却没出声。东闾氏对女儿与张贺地对话并不是十分明白。但是。她并没有流露出疑问地神色。
侍婢将漆枰安放妥当。将四枚错银辟邪铜镇放在枰上所铺地莞席地四角。随即缓缓退出内室。在织有黑色菱纹地红色悬帷外跽坐侍奉。
东闾氏这才抬手请张贺坐下:“家丞请。”
“不敢。”张贺口中谦称。却没有与东闾氏客气。立刻坐下。随即便看向霍幸君:“女公子既知贺地来意。不知能否容贺一阅尊大人(注)地家书?”
虽然请求有些无礼,但是,张贺并无不安,显然十分笃定霍幸君与东闾氏不会拒绝自己的请求。
这倒不是因为张贺认为自己与霍光的关系有多么亲密,而是因为他很清楚,霍家人断不会拒绝太子的要求的。
“是家丞想看,还是太子想知道什么?”霍幸君也问得坦白。
“太子只是想知道尊大人的信中说了些什么。”张贺自然更坦白。
得到了答案,霍幸君便将母亲放在身旁的信简递给床边侍立的婢女,由其转交张贺。
张贺刚想收起信简,就听霍幸君道:“请家丞默记家君所写的内容,恕妾不能让君带走信简。”
“为何?”持信简在手,张贺没有立刻展开简册,而是很平静地询问自己对霍幸君所说要求的不解。
霍幸君闭上眼,一脸沉静,淡淡地道:“家丞阅信便明!”
张贺微微皱眉,心中隐约有些不安,却只能依言先看霍光的信,东闾氏却是极其不安,立刻就伸手握住了女儿的手。
尽管自己心中也弥散着浓烈的不安,霍幸君还是轻轻用力握住母亲纤细的手指,温柔地安抚母亲的焦虑。
只是看着张贺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母女俩心中的不安开始不断加深,最终变成了无法控制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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