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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耐庵-绝代奇才-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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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耐庵已然从她那双眸子里读到了她未曾诉出的千言万语,不觉重重地点了点头。
吴铁口走过来,对宋碧云道:“宋大姐,俺正愁你一人南下,无人作伴,现有燕绿绫与孙不害二人都思念姊姊,朱尚贤弟亦愿与朱老伯一起去投奔滁州大营,有他们四人相陪,俺也就放下心了!”
此时,晁景龙等一众好汉已然做完毁弃秘窟的善后事宜,六位殉难妇女的葬事亦已完竣。吴铁口“叱咤”一声,率着众人奔出了朱家大宅。到了村口,吴铁口又命卢起凤、吕俊、郭云三人护送施耐庵出肥城县境。
四个人迤逦行来,约摸走得四五个时辰,早已进入平阴县境,沿路变得村落稀疏、四野荒凉,估摸着已然脱出官兵搜索的区域,施耐庵便停下步来,与卢起凤等人互相道声“珍重”,于路口洒泪而别。
此时,天色渐渐大明,四野荒村犬吠稀落,鸡鸣唤曙,幽、燕南袭的凛冽朔风卷地而来,挟着黄河故道的莽莽黄沙,直搅得周天寒彻。施耐庵略略喘息一阵。他知道,昨夜朱家庄这一场鏖战,官府必然早有戒备,此去梁山故垒,一路上雄关险道,早已是处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只有依旧恢复一个读书士子的本来面目,扮成斯文一派,才好临机应变,混过那无数的龙潭虎穴。
施耐庵避开官道通衢,拣着那荒僻小路,一路趱赶,看看走出了三四十里地。他心中暗暗掐算,象这样的行程,此去梁山故垒,比走大路的扩廓帖木儿大约要少走一两日,只要沿途顺利,抢在那官军之前取出白绢的把握倒是极大的。
他正自暗暗欣慰,背后山径上忽地响起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仿佛翻盏撒钹般响得煞是震耳。渐渐驰得较近,隐约可闻一阵叽哩哇啦的呼喝之声。
施耐庵心下一愣:怎么,自己只顾埋头赶路,背后竟然跟着一队蒙古铁骑,好险!
马蹄声愈响愈近,施耐庵也顾不得荆棘牵衣,一猫腰,钻进路旁一丛榛莽,屏息凝神,紧盯着看看驰到眼前的元兵。眨眼之间,十余名蒙古铁骑风驰电掣般卷了过来,领头的是一个身躯魁梧的什夫长,一边舞鞭吆喝,一边与并辔而骑的那名汉人打扮的人“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他们后面是十余名毡盔裘甲,扎缚精悍的科尔沁铁骑兵丁,一个个面色严冷,仿佛负着极紧急的军务。这队骑者刚刚驰过施耐庵隐身的灌木丛,一句话飘入了他的耳鼓:“长官,再走五十里便是肥城,到了那边大营,你们就可交割差使了。”
藏在丛莽内的施耐庵只道这是扩廓派来追赶自己的人马,早已暗暗拔剑出鞘,只待他们一搜入丛莽,便挺身一搏。及至这句话飘入耳内,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儿立时落进肚里,握着湛卢剑柄的手指也稍稍松活,望着从眼前疾驰而过的蒙古铁骑,暗暗舒了口气;原来不过是一队出公差的兵士返回军营。
思忖片刻,那队元兵早已奔近了前边那道谷口,施耐庵振衣而起,拔步便要钻出丛莽。
就在此时,猛地听见那谷口上暴雷也似响起一声呐喊:
“兀那臭驴儿们,还不给俺黑爷爷站下!”
这一声呐喊,恰似头顶上崩了半边山峦,直震得耳门“唿唿”直响,施耐庵吓了一跳,双脚不由得停住,寻声望去。前边那座谷口上不知何时踅出一头奓角黄牛,牛背上倒骑着一个黑塔般的大汉,乱蓬蓬长着刺猬般的一部浓须,头上胡乱套着顶草笠,也不知戴了多少年月,歪歪扭扭、龇牙咧嘴般地露着破洞;身上斜裹着一袭皱皱巴巴邋里邋遢的破棉袍,腰里挽着一根草绳,敞着怀,露出疙疙瘩瘩黑炭般的大块胸脯肉,衬着那抹漆般的一张阔脸,益发显出煞神般的气势。
不待元兵回过神来,黑大汉又吆喝了一声:“你们耳朵里塞了屎蛋还是怎的,俺黑爷爷这厢讨买路钱哩!”
听了这一声吆喝,那领队的什夫长方才醒悟过来。立时,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响起,十余名蒙古铁骑停止了奔驰,黑压压挤在狭窄的山道上。
什夫长看清挡在面前只不过是一个村野牧竖,不觉举鞭怒斥道:“你这村夫作死了!还不跟咱家滚开!”
那牧人听毕,锅底般的脸上双眉皱紧,一掀那顶破草签,“噌”地跃下牛背,双臂叉在胸前,歪着头颈斜睨着什夫长:“嗬嗬,真真是驴嘴里打哈欠,好大的骚气!你说说,你们是何方来的神道?倘若吓得住俺,俺便‘滚’了开去;倘若是扎架子装钟馗,不讲别的,就冲你适才这‘滚开’二字,俺便不与你干休!”
什夫长粗通汉语,这黑大汉古里古怪一席话他听不大明白,只好回头与那向导打扮的汉人“叽哩咕噜”讲了几句,那汉人点点头,气汹汹催马上前,对黑大汉喝道:“兀那村夫,这是大元皇帝驾下山东行省骁骑营什夫长大人,率铁骑路经此地,有敢骚扰挡道者,一律格杀勿论,瞧你这穷掉了裤裆的模样,我劝你还是滚回去煨灶门,不然——”
他“不然”二字刚刚出口,猛觉一团黑乎乎的物事在眼前一幌,紧接着喉头一紧,一口气缓不过来,从马背跌翻在地上。
什夫长一惊,俯身望去,不觉又气恼又好笑,只见那“向导”脖子上不知何时竟套上了一顶破草笠,他两眼翻白,双手死命撕扯着草笠上的丝丝缕缕,嘴里杀猪般地嚎叫:“暗器,暗器!长官救命哪!”
瞧着这场面,众元兵也乐了,一个个在马背上直笑得前仰后合。什夫长豹眼环睁,回头对黑大汉吼道:“鸟汉,再不滚开,咱家可要从你身上踏过去了!”
那黑大汉浅浅一笑,说道:“有这等本事,你这驴儿便试试。”
什夫长也不答话,撮唇作哨,“胡胡”一声,霎时马蹄声骤起,早有四名骑兵扬鞭催马直向谷口冲了上去。
躲在丛莽内的施耐庵此刻却是又惊又急。他只道这队元兵一出谷口,自己便可趱赶路程,叵料半路上钻出这个黑汉,把元兵阻在谷口,自己困在这灌木丛中,动弹不得。此时,见那四匹烈马驰向谷口,看看便要凌空踏上那黑大汉的身驱,吓得他早将急于赶路的心思抛进爪哇国里,差一点叫出了声来。
四名蒙古铁骑人马掠风声中夹着“呀呀”喊杀与霍霍刀光。值此生死相搏之际,那黑大汉不慌不忙,一只手揪住那匹黄牛的尾巴,另一只手扳住牛角,倒拔葱般地送得一送,嘴里叫得一声:“臭驴儿们,去吧!”那匹蠢呆呆的奓角黄牛竟似通了灵性,腰腹一扭,掉过头来,大瞪着红红的双眼,肩肉勃起,鼻翼怒张,一阵“咻咻”的鼻息响过,两只锐角早已触着了率先奔上谷口的那名元兵的马腹!
霎时,只听得“咴——昂昂昂”一阵劣马的暴烈嘶鸣,紧接着便是“哎呀呀”、“唿隆隆”、“哗哗哗”一叠声音此伏彼起,冲上谷口的四骑元兵连人带马溜坡滚石般地从谷口上摔了下来,倒在谷口前的山坡上,兀自“哇呀呀”地嚎叫。
什夫长气得浑身发抖,他望了望叉腰站在谷口上“嗤嗤”乱笑的黑大汉,又望了望周围的地势。只见这山径两旁全是嶙峋乱石、莽莽荆棘,眼下,这黑脸汉子挡在面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硬冲既然吃了苦头,只好来软的了。
想到此处,什夫长下马扶起那汉人向导,一把扯下套在他颈上的那顶破草笠,附在耳边“叽哩咕噜”地讲了一阵。那向导点点头,一边哼哼唧唧地揉着颈项,一边朝站在谷口上的黑大汉叫道:“那位大哥,既是缺银子花,俺这位长官讲了,只要放弟兄们过了这谷口,十两八两尽给便了!”
黑大汉这会儿却上了劲儿,呵呵笑道:“你家黑爷爷适才给你们这些臭驴儿们一点面子,你们要逞凶抖狠,这阵仗一拉开,俺便不收买路钱了!”
那向导忙问:“大哥不收买路钱,那是想要何物?”黑大汉双目暴睁,骂道:“你这不要祖宗不要面皮的奴才!
俺要你们哪一匹臭驴给俺磕了响头,方才放你们过这道谷口!”
那向导回身朝什夫长咕哝几句,什夫长骂了一声,旋即叹了口气,朝那向导背上搡了一把,喝声:“你上去,先磕头!”
那向导扭捏一阵,只好期期艾艾地走上谷口,朝着黑大汉“嘣”地磕了一个响头,便欲站起。
黑大汉一声怒喝:“慢着,磕个头便想了事,哪有如此便宜的买卖?俺这生意向来是论百论千做的,看在这山口上不平坦,磕一百个响头让你走!”
那向导一听吓了一跳,正欲分辩,黑大汉手臂一扬,他立时觉着一股骇人的巨力压着头颈直栽向地面,慌忙中急忙双臂前伸,打算双手着地,免得撞个头破血流。哪知他快,黑大汉比他更快,就在他双掌即将触地之时,黑大汉左脚一勾,他的两臂仿佛被人凭空攥起,只听“砰”的一声,额头早磕到地上。
这一下磕得委实不轻,额上立时耸起一个血疙瘩,脑子“嗡嗡”直响。他哼哼唧唧抬起头来正要告饶,一触到黑大汉那双铜铃般的眼睛,浑身一哆嗦,哪里还敢讲价钱,俯下身去,“砰砰碰碰”地磕起头来。
此时,伏在丛莽中的施耐庵却再也耐不住了,这帮为虎作伥的朝廷鹰犬确该受罚,可眼下身负重托,似这般一个头一个头地磕下去,岂不要耽误大半日行程?!
施耐庵默忖一阵,忽地记起行囊里宋碧云赠给自己的十支“流萤箭”。于身,他轻手轻脚解开行囊,从里面摸出一支短箭,心里叫一声:“如意子休要误我!”朝着谷口上那匹悠然兀立的奓角黄牛脱手掷去。
此刻,那黑大汉双手抱肩,兀自眯着双眼看那“砰砰”磕头的“向导”,嘴里得意洋洋地“一五、一十”地数着。忽听得耳畔“哞”地响起一声牛鸣,身后的老黄牛仿佛着魔一般踢踢踏踏地撂起蹶子,大吼一声,挣脱了黑大汉手中的牛缰绳,发狂般地奔进了丛莽。
这一下变起仓猝,黑大汉再顾不得去数磕头的数目,冲着元兵们骂声:“便宜了你们这群臭驴儿!”转身连连高叫着“黄牛兄弟,等等俺,等等俺!”撩开大步疾疾地追了下去,霎时便失了踪影。
黑大汉走了许久,什夫长方才回过神来,嘴里骂了声“村牛”,马鞭一挥,率着一队元兵奔上谷口。大道上立时卷起一股黄尘,直卷向肥城方向而去。
施耐庵叫声“惭愧”,忙忙地从路畔丛莽中钻了出来,拍打干净身上的草泥枯叶,大步奔上了谷口。他看看天时,早已是傍午时分,好在这谷日前耽搁得不久,天黑之前尚可趱赶三四十里路程,他认准了方向,拣着朝西的小路飞也似地走了起来。
这冬末春初季节,日短夜长,行不得三五个时辰,天色早已沉沉地暗了下来。施耐庵急于要赶回在谷口被耽误的时辰,只顾埋头赶路,渐渐觉得肚也饥了,腿也酸了,他估摸着这一阵猛赶,至少也走下了三四十里路程,天色既已向晚,也该寻个宿头打个尖了。
他手搭凉篷展目四望,想瞧瞧这左近有无村镇店家、寺观栈铺。哪晓得不看则已,一看心里头“咯噔”一跳,口里一叠连声叫着“苦也”!只见脚下踏着的依旧是一条荒凉山径,山径两旁依旧是莽莽荆棘,前边不远处隐隐现着一道谷口,谷口前还留着马踏人践的一派狼藉,分明是日间那个黑壮汉子作弄元兵的地方;原来,转了半日,竟然围着这几座山岗兜了个大圈子,“鬼打墙”般地又兜回了原处!
施耐庵不觉连连跌足:今日撞了晦气,先遇上元兵路过,接着又是黑大汉挡道,平白地耽误了这许多时辰,再加上兜了这半日圈子,真个是船迟更遇打头风!为今之计,只好不吃不睡,连夜赶路,才能补回耽搁的时辰。
他咬咬牙,忍住饥疲,待要大步登程,那刚刚跨出的一只脚却又停住,他猛然省悟:此处道路生疏,曲弯盘旋,似这般莽莽撞撞乱走,再要糊里糊涂地兜回原处,岂不是白费气力!
暮色四合的旷野之中忽然响起一阵踏歌之声,那歌声舒舒徐徐,悠悠扬扬,煞是悦耳。只听那歌声唱道:
“麻绳儿是相识,扁担儿是知己。一年三百六十回,不曾闲一日。担头上讨些儿剩,酒店里买一场醉,肩头上去几层皮!挑得满山青与绿,挑得朱门火不熄,却哪望挑得回柴和米?”
施耐庵心中一喜,正愁没个问路的,可可儿便走出个人来,思忖未毕,山径上早已晃晃悠悠走下一个汉子,尽管暮色苍茫,那身姿倒也看得清楚。只见这人头戴破毡笠,身着短褴衣,蜂腰乍膀,体形精干,一路哼着那几句歌儿,趔趔趄趄地直朝着施耐庵晃了过来。
施耐庵见他衣着尽管陈旧,却还齐楚,心里的戒备早消了一半。待那人走到跟前,便跨上一步,唱了个大诺道:“大哥,晚生远方游子,走到贵乡迷了路径,望指点则个!”
那人闻声停了哼唱,抬头打量施耐庵一阵,揉了揉惺忪的醉眼,打个大大的哈欠,点点头道:“哦哦,原来又是个迷路的!请问这位相公,你要到何处去?”
施耐庵道:“晚生此去郓城投亲,不知该如何走法?”
那汉子“咕嘟嘟”打了个酒嗝,说道:“郓城?好地方!这些路俺倒是熟的,随俺走一程吧!”说毕,拢一拢肩头的扁担麻绳,也不看施耐庵一眼,径直走了起来,口里又哼出一首歌谣:
“羊肠路天宽地窄,名利场斧劈刀裁,有胆的登坛拜将,无福的惹祸招灾。大梦醒时悔已迟,旧人去了新人来,走不完的弯弯道,走到头来方觉呆!”
施耐庵随在这人后面,高一脚低一脚,听着他那些古里古怪的歌儿,心下敲开了小鼓,瞧这汉子似醉非醉,言语中颇含机敏,只怕不是寻常的山野村夫!
此时,夜色已然愈来愈浓,道路也似乎愈走愈崎岖,好在那人路径极熟,又不时哼几句悠扬婉转的歌儿,两个人不一会又走了一二十里地面。
忽然,前边不远处隐隐显出黑魆魆一座村寨,浓密的树丛之中闪出几星灯火。施耐庵正要发问,那人忽然转过身来,“嗤嗤”冷笑两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竹哨,凑到嘴边,只听得“呢呢哪哪”一串清冽的啸音破空而起,霎时,黑暗中“呼呼呼呼”跃出一群人来,把施耐庵围在垓心。
那人卸下肩上的扁担,轻轻一拍,扁担忽然断成两截,他信手一拔,“铮”地掣出一把朴刀,走上两步,扬颔笑道:
“相公,有兴致与俺走三十回合么?”
这一番变故大出意料,施耐庵浑身一凛,右手旋即抓住腰间的剑柄,望了望眼前这人,又望了望围在四周的那些豪客,不由得放开了手,朝那人打了个拱,说道:“大哥,晚生黉门秀士,与你无怨无仇,何必相斗?”
那人嗤地笑了一声,说道:“黉门秀士?好一副可怜稀稀的模样,瞒天瞒地还瞒得过俺‘金笛樵子’么?!你这官府探子还要罗嗦,斗得过俺手中这把朴刀,俺便放你走!”
施耐庵摊了摊手,又道:“大哥休要耍笑了,晚生确是游学士子,哪是甚么官府探子!”
“金笛樵子”叹口气道:“唉唉,看来不还你个清白,你倒是鸭婆死了嘴壳硬!”一头说,一头从怀里掏出件东西,一抖手腕掷到施耐庵的脚前。
施耐庵俯身拾起一看,不觉怔住,捏在手上的竟是一支“流萤箭”,那箭头上还粘着凝血!“金笛樵子”呵呵笑道:“没存想区区官府走卒,倒还使得一手好暗器。日间你欺俺‘黑牛’兄弟粗鲁,箭伤奓角黄牛,放走元兵,俺在一旁早已瞧得一清二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施耐庵手拿短剑,一时无言可答。这时,猛听得黑暗之中暴雷般响起一声呐喊:“那杀千刀的直娘贼在哪里?!叫他吃俺黑爷爷一百板斧再走!”
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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