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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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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夺权筹备领导小组派人来赶到现场,没能解决。陈伯达来电话,命令我们撤人。中央 通知两派各派二十五人紧急去北京。我们大联筹定好去二十三个,结果到时只去了五个。为 嘛?大伙都害怕,不知上边嘛主意,吉凶莫测。那会儿,不管哪派,都闹着保中央,又都怕 中央,不知他们怎么变。到了北京,江青、陈伯达、康生、姚文元、戚本禹、谢富治等出来 接见。我们拿耳朵仔细一听,原来要请两派在北京谈判“制止武斗协议”。我们回来一说, 组织里闹开了,都争着去。有的组织说,你们不能代表我们,非要民主选举不可。当天又重 选了二十五人,工人、干部、教师都有,其中有我。为嘛都争着去?我们是在野派,都怕大 联合后被甩在外边,失去安全感,到中央谈判就算挂一号。挂七—号就正规了。
谈判刚开始,为了一句话就互相咬上了。这话是对方拟的,叫“不抢枪,不开枪”,我 非要倒过来,改成“不开枪,不抢枪”。我说:“你们后边有军队戳着,有枪,我们在野派 没枪,怎么开?这话明摆着是压我们,好像我们真要抢枪;你们开,我们就抢,除非你们不 开。”我的话够硬,他们没话回答我。
市夺权筹备领导小组的副组长也挺硬,但他不讲理,他说:“就这样了——不抢枪,不 开枪。”
我说:“你这样,好,弟兄们,起立,走!”当时我们这边的人“刷”地起身就走,离 开北京回来了。这次就算和这位大人物结扣儿了,以后他当上市革委会主任。
说老实话,别看我横,心挺虚。人家是当官的,咱是地道小百姓,草民一个,在人家眼 里算嘛?一根小草,说踩你就踩你在脚底下。咱不过一时有点实力,硬顶着,也算狗胆包 天,可不顶着马上就垮。当然顶也不过顶眼前一时,这叫倒霉与早晚。我心里不是不清楚, 不敲鼓。
这次谈判后,大联台就成了。毛主席也批示:“很好,照办。”我们一派不少人进了工 代会,还有的进了市革委会。我当了常委。有人骂我往上爬,当官,还拿瓷器打比方,说我 民窑的改成官窑的了。当官咱没瘾,就是想保住自己。你要在社会底层,愈下边愈安全;你 要是到了上层,愈上边愈安全,就这道理。哥几个总算落个整脸,心想以后就是“议会斗 争”了。大局面是稳住了,这比料想的强得多了。
嘛叫“文革”的特点?它总叫你以为,当时那样就是永远那样。你要真的这样认为,错 了!傻小子,“文革”就是不停止的翻来覆去,你上我下,你死我活,你喜我悲。我的悲剧 这就开始了。
二月二十一日那天,我忽然接到通知紧急去开会。到哪儿开,嘛会,全不告诉。到干部 俱乐部集中上车,车窗上挂帘,还嘱附大伙路上遇到熟人不准打招呼。再看一车车人,全市 各级革委会头头们几乎全搬来了,心想这事不小。车子一路开往北京,到北京,没停,去昌 平,随后折头又返回北京,进了八一子弟学校。一开会,中央文革的人全来了,总理也出席 了,可江青一喊,总理就走了而且再没回来。江青闹着:“我有证据,你们那里有人开黑 会。”这就是著名的“二。二一讲话”,又叫“二黑事件”。说有人在我们城市开文艺方面 的黑会,要夺中央文革——实际是江青对文艺的领导权。这事扯上我们大联筹下边的文艺界 造反组织,这究竟是嘛会,开没开,我们根本不知道,就给江青宣布:“大联筹是有严重错 误的组织。”陈伯达跟手也把我们否了,扣上“反动组织”罪名。大联筹趴蛋了。
返回来的路上,一个头头对我说:“回去后,咱怎么跟兄弟们交待,反了吧!”
我说:“傻小子,不行!谁再反,可就是反红色政权,反中央了!”
回来后,我们把各条块组织的头头都叫来,我说:“你们说我们背叛也好,不够意思也 好,反正咱完了。打今儿起,大联筹宣布解散!”我们没动,一张闹事的大字报没张贴,就 散伙了,大形势算稳住劲儿。
对方就奇怪了。大联筹这么大力量,怎么就没动静呢?陈伯达也说:“××市为什么这 么静?××市是全国解放时解放得最晚的城市之一,各地逃亡地主都跑到××,资产阶级实 力也相当雄厚,怎么这么静?”要说也是,多少万人声势浩大的大组织怎么会说完就完,连 点声音也没有。可我们不傻,只要一动,多少人命白搭进去了。
“支左”就把我们这帮头头弄去办学习班,一帮呱呱叫的参谋们都上来跟我们谈话,摸 底。一个参谋对我说:“肯定有高人在你们后边出主意。”
我说:“为什么一定有高人出主意?”
他提起一件事:大联合前,他们把我们一个组织围在工学院内,游行,喊口号,想挑起 武斗。我得消息后,马上决定,不能去打。我说,他们喊口号是文斗,咱一打,武斗的责任 就是咱的。我调人,把夺权筹备领导小组的驻地围了,也游行,喊口号。这一来,那边他们 围工学院的人不打自撤。这参谋说:“老实告你,你们当年所有的活动,我们都有记录。你 说这一招‘围魏救赵’是谁的主意?”
我说:“不才,就是我。”他说:“我不信,你有这能耐。”
我说:“哪是我有能耐,你看毛主席著作呀,各种兵法都写在上边呢。”
打这儿我才知道,他们是准备好秋后算账的,他们还真有根,真厉害。
中央文革一翻脸,大联筹完了,大小组织树倒猢狲散,唯独我们“电车红旗”还没散。 第一,因为我还是工代会常委,没倒;第二,我们厂老工人是看我长大的,信我。以前我写 东西为他们鸣不平,他们都记得。这就决定了上边非要把我拿下来不可。没多久,我们一派 头头都挨整,当上市革委委员的那个人,无中生有硬给扣上“轮奸犯”捕了。工代会翻出我 十年前被“劳教二年”的老账,说我不够资格终于拿下来了,内查外调一通搞。我呢,心里 有底,早就预备着这场清算,咱一不胡说八道,二不打人,三不搞女人,反革命案件和刑事 案件都没有,抓不住我。我就回厂干活,一边应付外边来人没完没了的外调。上上下下我认 识的人,大大小小我接触的事太多了,谁出事都来找我查证。咱本来就是草民。在房头上是 草,掉在地上还是草。心想“文革”这段就算结了,可这次我是傻小子了。谁知道这一下不 是掉在地上,是他妈彻底掉进万丈深渊。
突然一天,公安局军管来人找我,问我六0九武斗死人的事。我把那天在六0九侧面看 到的那个推土机的人怎么死的,照实说了,他们记一记就走了。我只当没事。转两天,来了 三个人,说叫我去一趟。我说我去小便再定。他们居然出一个人跟在我后边,我心里小鼓一 敲,心想不对。随后就跟着他们出厂,进了法院,到传达室后边一间小屋。他们说:“我们 三人是法院的预审员和公安局的侦察员,咱们一起学《老三篇》吧!”
我说:“《老三篇》我会背,不用学,有嘛事你们直说。”
他们说:“六0九的事,你还有一档事没说。”
我就给他们三个字:“没有了。”这就僵注了。前后僵了一个礼拜。一天忽然被押到一 个地方,进去就关进一间大屋,我一看,监狱!事情大了。可自己把六0九的事在心里细细 翻几遍,再没别的事呀。还有嘛更大的事要进监狱,心想只有等他们说了。
夜里一点多,进来四个人。头次见到这位军代表,大个子,山东口音,挺凶,进门一屁 股就坐在对面,一个记录员坐在我身边,另外两个在我背后溜达着。我看不对,赶紧紧鞋 带。我练过武术,打过球,咱也得预备预备。身后那俩问我要干嘛,我说天凉,脚冷。
军代表开口就问我六0九现场的情况,我记忆力相当好,对他细细描述一番。他指一个 地方,靠后门。我说我只去过前门和侧门,这地方我没去过。他再细问,我说我没去过,自 然毫无印象。他就火了,说:“你不老实,我就叫你变!”
我说:“怎么变也变不出假的来。”
他一拍桌子,大叫:“混蛋。”我一扬脑袋,也叫:“你混蛋,凭嘛骂我!”
后边一个,上来照我脖梗子就是一拳。我下意识反应,屁股没离凳子,飞起一腿,把他 踢到一边。军代表扑上来,一把抓住我头发,我一发力,把他连桌子猛地推倒,我的头发也 被揪掉一把。我想今儿没好了,砸一个是一个,站身抓起凳子朝着跑到墙角那记录员砸去。 军代表二次上来拿桌子别住我的腿,另两个就势把我按住,军代表狠劲给我两脚,全踢在嘴 上,后一下吃上劲儿,满嘴牙全活了,一口血。跟手一通死揍,我动不了,也不动,叫他们 打,好打一阵,才停住。
我说:“还打吗?”军代表说:“你行凶!”
我说:“咱谁先打的谁。我都不知道你姓嘛,凭嘛打你?”
军代表说:“好,告诉你,我姓×,是这里军管会的首席代表。”
我说:“我也告你,我一没罪,二还有公民权。你再打我,我就还手;你把我捆起来, 我还能使牙咬你。”可是,我的牙都赛琴键一样了。
转天,他们再来,对我说的话露出点儿骨头了:“你说的不对,你有一条人命,不是推 土机上那人,那人没你的事,我们知道,这是晚上九点多的事。”。
我一听,没影儿的事!马上回答:“我的脚负伤了,四点多就不在现场了。我有好多人 都能为我作证。”
军代表说:“你不老实,铐上!”
我傻不吸吸,还以为像电影里那样,打前边铐,不对。三个人把我按在地上,反镑。先 把两条胳膊反关节别向后,铐子是扁圆的,套上不能转动手腕,然后楞掰胳膊往一块兑。就 觉得肩窝的肌肉全绷起来,生生地撕裂。铐住后,人都坐不下来。我脑门直掉汗珠子,牙打 战嗒嗒响。我说:“好呵,你们还有法吗?我有公民权呵!”
军代表不搭理我,看表,二十分钟,摘下,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
隔一天,宣布对我拘留,收进前监的监号。当夜十二点提审我时,军代表说:“你今天 性质变了,你是在押犯,这是法庭。告明白你,别以为你不承认就没事。没你口供,我们照 样判你。”
我火了,说:“判我只能判我无罪,要不,是你们犯法。”
军代表说:“好,先叫你体会体会。”
打那天就饿我。我前后饿了两年半,每天早晨一小碗稀饭,进肚子不单不管事,只起到 勾起饥饿的作用。这一饿有个特别体会,原来静坐的时候比干活更容易觉得饿。饿得我前胸 贴后心,眼瞅着肌肉往下掉。到后来拿手一拔胡子,一掐一扯,指甲盖来个口子。指甲还可 以来回搬,弯过来弯过去,像软膀蟹盖儿。上台阶,七八蹬就得喘一阵子,最难受是脚后跟 在地面一墩,里头五脏六腑往下揪。我住的监号紧挨市面。市民的各种声音都能听见,打窗 户还能远远看见我的家。妈的,这倒霉地方,换个别的朝向的监号不好吗?天天早上,热豆 浆炸油条的味儿往里边飘。有人问我在监狱里嘛滋味,我说就像躺在一个顶小的小棺材里, 棺材盖就顶在鼻梁子上,浑身动不得,我没罪呀,这滋味受不了,总觉得要疯。
再说回来,饿我半个月后,又提审我,军代表问:“感觉怎么样?”
我说:“你想别的招儿吧,我适应了。”这话惹祸了。军代表说:“好,拿绳子,马 上。”
这次上刑更凶。先拿四块小帆布把胳膊和手腕缠几道,再勒绳子,好叫绳子不勒出印儿 来。然后使绳子把胳膊向后反煞,使劲煞到最小距离,只听我的肌肉滋滋撕开,小血管蹦蹦 扯断,再用绳子把手腕逮住,楞煞到耳朵边。这罪咱头次受,一次管够,二次还不如砍头。 这一下,我四个月缓不过劲来。直憋得胳膊充血,梆硬,手攘不成拳头,吃饭拿不了筷子, 使勺儿也总脱手,握力没有了……可直到这时,我还不知自己犯的嘛罪。心想无论如何也得 挺住,活着,等着,听明白嘛事,就是屈死也得明白为嘛事屈死的。
直到七0年三月一天,忽然拿车把我拉到原单位,进了厂里的礼堂。进去一片漆黑,窗 帘都拉严,不知台下会有没有人,台前坐着军代表和法院一帮人,两盏长方形舞台灯直照我 的眼。看意思今儿要楞判我了。
他们说:“你现在交待,还有机会。”我说:“我没嘛好交待的。”他们说:“好,回 头!”
我回头一看,一排人站着,原来都是我组织里的那帮弟兄;左边站着一个给警察押着, 正是我的贴身护卫,跟我关系最近。
法官叫他们揭发,出证。他们一说,我才明白:
六0九武斗那天,晚上九点多钟,靠后门口地方,在我直接指使下,我那贴身护卫拿消 防钩子把对方— ××纺织厂一个人脑袋打开,当场致死。我又指挥他们把尸首处理,然后 与他们订立攻守同盟,谁也不准说— 就这事。
我才知道这笑话!这完全捏造的谎话,居然拿到这种正式的官方场合,郑重其事说出 来。我气得肺要炸了!他们一个个揭发,我就一个个驳。
军代表说:“铐上,不准你说!”只准证人揭发,不准我开口。我再一张嘴,台下忽然 响起一片口号声打倒我。原来台下坐满人。后来打监狱里出来才知道,那天叫去参加会的是 我们公司的全体党员,不叫群众参加。
我再一琢磨,坏了!揭发我的,全是我一帮铁哥儿们,口供又完全一样,没跑了,死 罪,非弄死我不可了。会上给我定性— 杀人犯,我那贴身护卫也是杀人犯。我就不明白 了,那贴身护卫为嘛承认这没有的事,还揭发我,他不是自我灭亡吗?可是这会上没判刑 期,因为他们还缺我的口供。
转天一早,军代表给我念头天会上的记录,叫我签字,想拿这东西代替我口供。我问: “为什么记录上没我的话?”
他说:“没必摇就不记。签字吧!”
我拿笔在上边写一行字:“此案有原则出入,死不瞑目!”后边又写一个很大的“冤” 字。
军代表说:“这么写不行。”
我说:“你的语言,我的文字,算嘛我的签字。我的文字,我自己负责。”
下午他又把我叫去,问我:“你是不是想翻案?”我说:“是。”
他说:“告诉你,枪毙你很简单,现在公检法合并在一起办公,喝着茶就把你决定了。 我还要在全市把你批臭,再毙你!”
我说:“我要留遗言。”他说:“不行!”
我说:“你还不如秦始皇呢,你不代表共产党!从小人书上看,历代皇朝都允许罪犯留 遗言。我死了,我的案子将来谁给翻?”
他说:“这是铁案,谁也翻不了!”居然当着我的面,把我写了字的那记录撕得粉碎。
我气得骂他:“你他妈凭嘛撕,那是原始凭证,你还真不是共产党!”反正我要死,嘛 都豁出去了,大骂他。
这回,他给我砸上一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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