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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温柔-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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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想一想。”迪克一本正经地说。
“好好想什么?”
“你知道的。”这多半指科利斯最好从事他父亲的职业——真是切实的忠告。
克莱大摇大摆地走了。迪克喝光了瓶里的酒,又和那位英国姑娘跳了舞。他克服身体的僵硬,在舞池中作大胆的旋转和有力的行进。这时,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正和那姑娘跳舞,音乐停止了——她也不见了。
“你见到她吗?”
“见到谁?”
“同我一起跳舞的姑娘,突——突然不见了。肯定在那间屋子里。”
“别搞错了!那是女洗手间。”
他怔怔地站在酒吧旁。那儿还有另外两个人,但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可以告诉他们所有关于罗马的掌故及克隆纳和加埃塔尼家族的发家劣迹,但是他明白,一上来就说这些未免有些唐突。雪茄烟柜台上一排玩具娃娃突然倒下来掉在地板上,随之一阵混乱。他觉得他就是混乱的根源,于是他走回到卡巴莱,喝了一杯清咖啡。科利斯走了,那英国姑娘也走了,看来只得回旅馆,带着忧伤的心情上床睡觉了。他付了账,拿起他的帽子和外套。
路边阴沟及高低不平的卵石路面积着脏水,从大平原升起的水汽,仿佛是文化衰竭后留下的汗渍,它玷污了清晨的空气。四个出租车司机围上来,他们发黑的眼睑松垂,小眼睛骨碌碌地转。他用力将一个迫不及待地凑过来的人推开。
“到奎里纳尔旅馆多少钱?”
“一百里拉。”
要六个美元。他摇摇头,还价三十里拉,这已是白天花费的两倍,但他们耸耸肩,就像事先约好似的走开了。
“至多三十五里拉。”他肯定地说。
“一百里拉。
他大声说起了英语。
“不就半英里吗?就给你四十里拉吧。”
“哦,不。”
他非常疲劳。他推开一辆车的门,坐了进去。
“奎里纳尔!”
他对一动不动地站在车外边的司机嚷道,“别傻站了,送我去奎里纳尔旅馆。”
“哦,不。”
迪克钻出汽车。在彭彭尼瑞大门口,有人在和出租车司机争吵。有人试图对迪克解释他们的看法,又有人贴上来,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
“我要去奎里纳尔旅馆。”
“他说要一百里拉。”有人充当翻译。
“我知道。我给他五十里拉。走开。”这最后一句话是冲着又一个挨上来的人说的。这人看了看他,鄙夷地唾了一口唾沫。
一个星期郁积在迪克心里的烦躁情绪猛然腾起,犹如一团烈焰,他的祖国又给他增添了有关荣誉、传统的力量,他走上一步,扇了那人一个耳光。
他们拥上前来,嘴里骂着,手挥舞着,气势汹汹地逼上来——迪克背靠着墙,笨拙地还击着,嘴边还挂着几丝笑意。有几分钟,这场装模作样的打斗,包括胡乱的冲撞、踩脚、方向偏了的击打,就这样在大门口乱哄哄地进行着。后来迪克绊了一下,跌倒了,他身上有一处受了伤,但他挣扎着爬起来,使劲用手臂抵挡。突然,手臂像是折断了似的。这时又有新的声音传来,又发生新的争吵,然后,他倚靠在墙边大声喘气,为自己蒙受侮辱而十分恼怒。他看出没有人同情他,然而他不相信这场斗殴是他的过错。
他们准备到警署去解决争端。他的帽子被找回来递给了他,有人轻轻地扶着他的手臂。他跟着出租车司机,绕过一个拐角,走进一间简陋的房子,昏暗的灯光下有几个懒洋洋的警察在那儿。
办公桌前坐着一位警长,先前劝架的一位热心人用意大利语对他进行了一番冗长的叙述,还时不时指指迪克,并听任那些司机插进来,骂上一通或诅咒几句。警长点着头显得不耐烦了。他抬抬手,这番滔滔不绝的介绍终于以几句慷慨激昂的话结束了。然后警长转向迪克。
“会讲意大语吗①?”他问。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不会。”
“会讲法语吗①?”

①原文为法文,下同。
“会。”迪克沉着脸回答。
“好,听着。回奎里纳尔旅馆去。别犯傻了。听着,你喝醉酒了。就按司机的要价给钱吧。你听懂了吗?”
戴弗摇摇头。
“不,我不愿意。”
“为什么?”
“我只付四十法郎。这够多了。”
警长站起身来。
“听着!”他不快地叫起来。“你喝醉了,你动手打了司机。就这样了结吧。”他情绪激动地挥了一下右手,又挥了一下左手。“我放过你,够照顾你的了。他要多少钱就给他吧——一百里拉。回奎里纳尔旅馆去。”
迪克因遭到羞辱而怒不可遏,他也朝警长瞪了一眼。
“好吧。”他转身头也不抬地朝门口走去——那个把他带到警署来的人不无得意地斜眼看着他,并朝他点点头。“我就回去,”他嚷道,“不过,我先要收拾这小子。”
他走过那些观望着的警察,来到那个一脸讪笑的人面前,挥起左手朝他的下巴猛击一拳,那家伙倒在了地上。
迪克在他身边站了一会,感到一阵极大的快意——然而,他猛然觉得全身一阵剧烈的疼痛,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他被枪托击倒在地上,拳头和皮靴雨点般地落到他身上,他感到他的鼻子像一块木瓦被打断了,他的双眼猛地抽搐一下,好像有一只橡皮手掌啪的一声按进他的脑袋。他的一根肋骨被踢断了。有一阵,他失去了知觉,当他被拉着坐起来,双手被猛地铐在一起时,他才苏醒过来。他下意识地挣扎着。那个被他打倒的便衣警官站在那儿,用手帕擦着下巴,看有没有出血。他朝迪克走过来,站稳了身子,挥起手臂,用力将迪克打倒在地。
迪克直挺挺地躺着,有人将一桶水浇在他身上。他的一只眼微微睁开,透过一层血色迷雾,他知道自己被人拎住手腕拖着走。他模模糊糊地辨认出一个汽车司机的面孔。
“到埃克塞斯饭店去,”他有气无力地叫道,“告诉沃伦小姐,给你两百里拉!沃伦小姐,两百里拉!哦,你这头猪——你,天哪!”
他还是被拖着,眼前仍是一片血色迷雾。他哽咽着,啜泣着,被拖过不知是什么的高低不平的地面,一直拖到一间小房子那儿,他被扔在石头地上。拖他的人出去了,门呕当一声关上,他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了里面。


第23章

巴比·沃伦直到夜里一点钟还未睡觉,她躺在床上读马里安·克劳福德①的一本非常沉闷的写罗马的小说,接着她下床来到窗口,俯瞰下面的街道。在旅馆对面,有两个警察,裹着斗篷,戴着杂色帽子,模样很古怪。他们不停地走来走去,在夜色下犹如两面飘动的帆。看着他们,她想起午餐时那个盯着她的卫队军官。他因在他矮小的种族里长得高而颇为自负,然而除了个头高,并无其他可称道之处。要是他走过来对她说,“我们出去走走,你和我。”她会回答他,“为什么不呢?”至少此刻她有这样的想法,困为她仍然对环境不熟,对这座城市有些隔膜。

①克劳福德(1854—1909),美国小说家,所写浪漫娱乐性小说多以意大利为背景。
她的思绪慢慢从那个卫队军官回到那两个警察,再转到迪克身上——她上床,熄了灯。
将近四点,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来了——什么事?”
“我是看门的,夫人。”
她披上晨衣,睡眼惺松地站在他面前。
“你的朋友戴弗出事了。他冒犯了警察,被他们送进了监狱。他让出租车司机来送信。司机说他答应给人家两百里拉。”他谨慎地停顿了一下,想得到认可。“司机说戴弗先生闹了大乱子,他和警察打了一架,伤得可不轻。”
“我马上下去。”
她穿衣服时心怦怦直跳。十分钟后,她走出电梯来到黑乎乎的门厅。送信的司机已经走了,看门人叫来一辆出租车,把监狱的地址告诉了司机。他们驱车向前驶去,这时窗外夜色渐褪,而巴比的神经几乎没有苏醒过来。她迷迷糊糊弄不清现在是夜里还是白天。她开始和白天赛跑,有时汽车驶在宽阔的大街上,她就占上风,然而,每当疾驶的汽车略微停顿一下,风便一阵阵急急拂过,慢慢移动的日光又前进了一截。汽车经过一处哗哗作响的喷泉,水在一大片阴影里飞溅开来。汽车又折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两边的建筑也跟着或凹进或凸出具有了不同的形状。汽车在碎石路上颠簸着,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最后汽车猛地停下来,那儿有两座岗亭,亮着灯光,后边是一道幽暗潮湿的墙。突然从一条拱道的呈紫色的黑暗里传来迪克的大叫大嚷的声音。
“这儿有英国人吗?这儿有美国人吗?有英国人吗?有——哦,天那!你们这些肮脏的意大利人!”
他的喊声低沉下去,她又听到打门的砰砰声。随后又响起了迪克的声音。
“这儿有美国人吗?这儿有英国人吗?”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她穿过拱道来到一个院子。她一时有些不辨方向,随即看到有一间狭小的禁闭室。两个卫兵惊骇地站直了身子,但巴比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身边经过,来到了禁闭室的门口。
“迪克!”她叫道,“出了什么事?”
“他们把我的眼睛弄瞎了,”他嚷道,“他们给我戴上手铐,他们殴打我,这些该死的——这些——”
巴比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到两个卫兵跟前。
“你们对他干了些什么?”她愤愤地责问道。见她发这么大的火,那两个卫兵都有些发怵。
“我们听不懂英语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她用法语把他们臭骂了一顿,她尽情地发泄着她的愤怒。那两个卫兵被骂了个狗血喷头,恨不得能捂住他们的耳朵。“快想个办法!快想个办法!”
“没有命令,我们无能无力。”
“哼!岂有此理!”
巴比再次对他们严词责问,那两个卫兵面面相觑,一脸的无奈,似乎也意识到事情完全搞错了。巴比来到四室,靠在门上,身子几乎贴住了门,似乎这样可以使迪克感受到她的到来和她的力量。她叫道,“我要到大使馆去,我就回来。”她最后朝卫兵们狠狠地瞪了一眼,疾步出去了。
她坐车来到美国大使馆,按出租车司机的要求付了车费。天还黑着,她跑上台阶,掀了门铃。她揿了三次门铃,这才有个睡眼朦胧的英国门房来给她开门。
“我要见人,”她说,“随便哪一个——不过要快。”
“人都在睡觉,夫人,大使馆九点才开门。”
她根本不顾他对时间的说明。
“这事很重要——有一个美国人遭到了毒打,他被关进了意大利监狱。”
“人都在睡觉。九点——”
“我等不及。他们把他的眼睛都打瞎了——我的妹夫,他们不放他出来。我必须跟什么人谈谈——你难道听不懂吗?你装糊涂吗?你呆呆地站在那儿难道是白痴吗?”
“我无能为力,夫人。”
“你去把人叫醒。”她揪住他的肩膀,用力晃了一下,“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要是你不去把人叫醒,你可要倒霉——”
“请你别碰我,夫人。”
从门房身后的上方位置传来一个懒洋洋的格罗顿①人的声音。

①美国一地名。
“谁在那里?”
门房松了口气,他口答道:
“这里有位女士,她推了我一把。”他说话时朝后退了几步,而巴比乘机走到门厅。在楼上面,站着一位年轻男子,显然刚被吵醒。他身上裹着一件绣花的白色波斯睡袍。他脸上有一种难看的、不自然的粉红色,颜色鲜丽但给人冷如冰霜的感觉。他嘴上像是系了个什么东西。当他看见巴比,忙将头缩回到暗影里去了。
“是谁呀?”他又问了一句。
巴比告诉他她是谁,还急急地要上楼去。她说明了她的来意,这时她看清了他系在嘴上的玩艺实际上是护须带,而他的脸上敷了一层粉红色的冷霜,但她所说的事对他来说似乎是一场梦魇。她激动地说,当务之急是要他同她一起马上去监狱,把迪克弄出来。
“这事可不妙。”他说。
“是不妙!”她附和道,“不是吗?”
“这事要和警察局打交道。”他的话里流露出一种轻侮的意味,“不到九点,恐怕什么也做不了。”
“等到九点,”她惊骇地重复了一句,“但是你能够做些什么的,肯定能!你可以跟我一起去监狱,让他们别再伤害他。”
“得不到许可,我们不能那么做。领事馆管这些事。领事馆九点办公。”
他的脸由于敷着带子而看不出表情来,但巴比十分恼火,
“我不能等到九点。我的妹夫说,他们打瞎了他的眼睛——他伤得不轻!我必须到他那儿去。我得找个区生;”她再也控制不住,边说边气恼地哭了起来。她想他对她的话无动于衷,但对她激动的情绪也许会有所反应,“你一定要采取措施。你有责任保护遇到麻烦的美国公民。”
但他是东海岸人,冷漠无情。他见她不理解他的难处,就平静地摇了摇头,将身上的波斯睡袍裹紧些,后退了几步。
“给这位夫人写一下领事馆的地址,”他对门房说,“再查一下科拉佐医生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也写下来。”他转向巴比,摆出一副基督生气的表情,“我尊敬的女士,大使馆代表美国政府处理同意大利政府之间的事务。这同保护公民无关,除非有国务院的特别指示。你的妹夫触犯了这个国家的法律,被送人监狱,这就如同一个意大利人被送进纽约监狱一样。能放他出来的只有意大利法庭。要是你的妹夫打官司,你可以到领事馆去得到帮助和忠告。领事馆保护美国公民的正当权利。领事馆要到九点才办公。即使是我的兄弟,我也无法——”
“你能给领事馆打个电话吗?”她插进来说。
“我们不便干涉领事馆的事务。领事九点到那儿——”
“你能告诉我他的住址吗?”
他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他的门房将手里的纸递给了她。
“现在我要请你原谅了。”
他把她带到门口,紫红色的晨曦一下子照到他面具般的脸上,照到他用来护须的亚麻袋子上。这时,巴比孤身一人站在大使馆门前的台阶上。她在大使馆总共才呆了十多分钟。
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位老汉在用一根装有尖针的棍子捡烟头。巴比叫了辆出租车去领事馆,但那里没有人,除了三个老妇人在擦洗楼梯。她无法使她们明白她想知道领事的住址——她突然一阵焦虑,便冲出门去,让司机送他去监狱,但她不知道监狱在哪儿,然而借助“朝前、朝右、朝左”这几个意大利词,她设法让司机把车开到了离监狱很近的地方。她下了车,在那些迷宫似的眼熟的小巷里摸索,但是周围的建筑和小巷都很相像。她穿过一条小巷子,来到西班牙广场,那儿有一家美国捷运公司。当她见到招牌上的“美国”两字,精神为之一振。灯光从公司的窗口透出来,她赶紧跑过广场,推了推门,但门锁着。她听见里面的钟正敲响七点。这时,她想起了科利斯·克莱。
她还记得他下榻的旅馆的名字,那是在埃克塞斯饭店对面的一幢铺满红色长毛地毯的闷人的别墅。值班的一位女士不愿帮巴比的忙——因为她无权去打搅克莱先生,也拒绝让沃伦小姐单身一人上楼去他的房间。最后她确信这并不是一桩风流事,才陪她上去。
科利斯赤条条地躺在床上。他记得上床时是穿了衣服的,醒来后片刻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他极为难堪地连声赔不是。他抓起衣服去了浴室。他一边急急忙忙地穿戴起来,一边喃喃自语,“哎呀,她肯定都瞧见了。”打了几个电话,他和巴比打听到了那家监狱的地址,忙驱车前去。
囚室的门开着,迪克歪坐在室内的一把椅子上。卫兵已洗去了他脸上的一些血污,刷过他的衣服,并把他的帽子给他戴好了。巴比站在门口直发抖。
“克莱先生会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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