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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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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是学不会梳那些复杂的发式,好吧,她以前就连马尾都梳不好……研究了半天,正一筹莫展,外面传来敲门声。
韩竹乎来了,苏蕴明如释重负。自从陈旸扮的韩竹乎被识破,真正的老太监便极少出现在小院里,偶尔来也是为陈旸或者松之送信,并不多待,当初说要留下来伺候她的话就完全当没这回事儿。苏蕴明也猜到这老太监身份不一般,而且太监也是男人,本来就小的屋子再挤个男人总有些别扭,他不来她乐得轻松。可是一些重要时刻韩竹乎还是会出现的,比如今天,就不知是不是陈旸打发他来救场的。
韩竹乎虽然三十年没伺候过人,一双手还是比女人之耻的苏蕴明灵巧许多,几下便给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坠马髻。他特意不挽她的头发,只是松松地梳顺了,在尾部才梳成髻子,又留出长长的发尾来,直垂到腰下。大圣朝未婚女子和已婚女子发型的分界并不鲜明,像坠马髻这样的发型就都可以梳。少女显得娇俏,熟女显得妩媚,各有其风味。当然,就算有分界,苏蕴明也是不知道的……
梳好头对镜一照,苏蕴明也是久不穿女装,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好看过,顺口夸道:“真好,你梳得很好啊,比小阳梳得好多了。”说完觉得不对,赶紧看韩竹乎一眼,老太监早已埋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为免多事,刚才那句话你知我知。”要让陈旸知道她嫌他梳头梳得不好,天知道他又生出什么事来。
“老奴什么都没听到。”韩老太监何许人,两朝皇帝手下干特务,什么阴私没见识过,当下淡定地答道。
苏蕴明又照了照,忍不住又小声道:“我现在才知道,小阳的手艺也就比我好一点。”
“……老奴什么都没听到。”
宗阳书院山门前挤满了人,说是照常上课,但师生都静不下心来,不少先生便干脆罢了堂,带着学生过来看热闹。
苏蕴明赶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一遍人头,倒像是接旨当天的盛况,从山门外到门内的广场上,全是兴高采烈地像在过节的学生。先生们有特权,大都站在人群前面,一个个衣冠楚楚谈笑风生,这位凑兴地说,赵先生您今天修面了,好一丛美髯啊;那个得意地捻须微笑,回捧道,哪里,钱先生您这件新衣服也不错,衬得您一表人才,真是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
韩竹乎又不知去向,苏蕴明孤身挤进人群,这时候就显出她穿女装的好处,推了谁踩了谁,那人恚怒之下回头要发作,下一刻就会变成风度翩翩地微笑,然后转身帮她开路。
好不容易从人群外围挤到中间,眼前还有漫漫长路。苏蕴明个子也算是高的,但那是女子中,站在大群男子中间依然算是中等偏下,视线被挡住,呼吸也不畅,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正无奈,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拽住她的衣袖。
苏蕴明身子一抖,幸好及时看清那并不是小孩子胖嘟嘟的短手,而是成年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她转眸望去,还能有谁,周旦如君抬起另一手算是打了招呼。
周旦如扯着她疾走,有他在前面开路,苏蕴明登时觉得没那么气闷,等到钻出人群,放眼望去一片开阔,更是心怀大畅,忍不住做了个深呼吸。
她站在山门外深深吸气吐气,远处朝阳东升,远山轮廓清晰,往上看碧空如洗,往下看是上山下山的陡峭石阶,一路延伸至目力尽头,每一层台阶上都苔痕宛然,那是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几乎与宗阳书院的历史一般悠久,百年来,莘莘学子便是踏着这石阶上山求学,终有一日,又将腹笥丰赡地踏着这石阶离去。
苏蕴明想,她教她的学生们辩证,教他们常识,只是教给他们另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告诉他们世界还有另外一种样子,人间的秩序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不,是多种可能。她仿佛看到她的学生们带着种子从这里下山去,有的人当时就小心种植,细心栽培;有的人却随意抛置一边。但是没关系,都没有关系,只要种子在那里,便意味着某一天它有成长为参天大树的可能。那么,她来到这个世界便是有意义的……得天下英才而育之,孟子说得对,确是一等的赏心乐事啊……
她又转头去看周旦如,相比其他先生,他今天倒是没有特别打扮,依然是不绾不系的散发,换了一件白色宽大的麻衣,脚上踏着木屐。这时候初升的朝阳已渐渐上爬到合适的位置,阳光的暖意开始从肌肤的每一个毛孔里渗进去,苏蕴明这么转头看他,红肜肜的太阳在他脑后露出半边,有点晃眼,连带着他的脸上也多了一层晕光。
她只看了一眼便转开了,心道,这才是“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呢。

南襄(这章完了)

一阵山风吹来,拂动苏蕴明脸上的面纱,有点痒,她不习惯地伸手抓了抓。所以她不爱穿女装,不但头发不好梳,还必须假模假式地遮着脸,只露出两只眼睛。
周旦如侧头瞥了她一眼,面色平静,对她的新形像没有任何评价,简直就像看不出她和平时有什么两样。他倾身拉近两人间的距离,道:“听说朱院长他们为迎接使团的礼仪很伤了一番脑筋,想依循前例,但之前几次可没有皇帝在后面坐镇。”
苏蕴明苦笑,陈旸这一来真是诸事都变得复杂。她伸长脖子朝左前方张了一张,那边站着朱院长和潞苍原一拨迎接使团的主要人物,金吾卫护卫在他们身侧。
周旦如也跟着一齐看过去,朱院长面色凝肃,比平时还要黑几分,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因为屁股后面没有跟着朱小宝。他幸灾乐祸地冷笑一声,又道:“皇帝陛下来得蹊跷,不管他们心里有多不以为意,行动上也不敢再敷衍,非得折腾出点响来,以显泱泱上国的风范。”
“他们准备了什么花样?”苏蕴明听出兴致来了,她是想象力极端贫瘠的人种,想来想去不过是08年奥运会开幕式。这大白天的,应该不会放烟花吧?
周旦如身子向后一仰,道:“我怎么知道?”
“……”苏蕴明黑线,不知道你还说那么热闹!
两个都不是多话的人,简短几句交谈以后便默默站着等待,身旁都是书院的其他先生,自恃身份,也很少出声。但身后那帮学生却没那么好涵养,虽然大部分也知道压低声音,但数百上千人同时间嘤嘤嗡嗡,也足以构成令人发狂的噪音。
苏蕴明望见朱院长眉头紧锁,频频回头看,又跟右侧的一名老者说了什么。她认得那老者是书院道高望重的老先生之一,好像姓陆,也是负责这次比赛的校管委员会成员。
陆老先生须发皆白,精神倒还抖擞,一张脸上红光满面。他回身走进山门,朝广场上的学生们扬声道:“安静!使团马上就到了!”
他的嗓声也洪亮,整个广场上的噪音都被这一句给压了下去,就像一把快刀切落,所有其他的声音刹那间都被斫断了。但也就这么短短的一瞬,学生们醒过神,嘤嘤嗡嗡声又像潮水一般从各个角落里涌出来,眨眼间汇聚成汪洋大海。
陆老先生又喝斥了几声,这次他的嗓门再大也不管用,学生们把头埋得低低的,手遮住嘴巴,头挨着头,该说该讲地继续,苏蕴明居然听到好几处在谈论陆老先生到底活了多大岁数。
朱院长眉头皱得快打成结,这次他转向左边,向那边站着的潞苍原拱了拱手,潞蛮子憨厚地笑着回礼。两人耳语了片刻,潞苍原点头示意,站在他斜后方的一名金吾卫左手按住腰间刀柄,右手横在胸前,苏蕴明认得这是个军礼。那名金吾卫行了礼,转身也走进山门,正好站在门前的陆老先生身旁。
陆老先生正嚷嚷得声嘶力竭,足以参演话剧的好嗓子都出现了破音,那金吾卫往他身边一站,也不出声,只“嚓”一下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苏蕴明以前没有注意过金吾卫的佩刀,这次定睛看去,那刀的形状有点像后世的日本刀,据说最早是中国的唐刀,但刀脊并不像日本刀那样有一个弧度,而是笔直的。说是刀,但窄而长,不出鞘的时候倒有点像剑,如果直着挂在腰间,几乎垂到小腿。
那金吾卫拔刀的声音很细微,苏蕴明不凝神几乎听不到,可以想见刀的主人每天勤于养护,使刀身和刀鞘之间不至于生出铁锈,磨损也减至最低。刀身出鞘,果然很窄,厚背薄刃都被擦得雪亮,阳光像水一般从长长的刀身这头流至那头,那金吾卫握着刀斜斜地一劈,薄利的刀刃劈开空气,竟发出“嘶”一声轻响。
这一声响后,广场上彻底安静下来。
这一静下来,清晨山间各种美妙的自然声响便流入耳中,苏蕴明闭上眼,听到遥遥的山脚下春风拂过刚抽出细枝嫩叶的林梢;听到山腰有一条小溪潺潺流淌,溪水在阳光下微微地反着光;听到不远处一只不知名的小动物在草丛中觅食,上一场春雨过后它刚换掉代表幼儿的绒毛,独自胆怯地左顾右盼……她听到了,一缕箫声——
苏蕴明蓦地睁开眼,没错,是箫声。但那又真的是箫声吗?原来箫声并不像她曾经以为的那样,只在月夜的窗下诉说着伤心人的怀抱。这箫声是轻盈的、晶莹的,像一只跳跃在林梢的尾巴蓬松的松鼠,又像一滴顺着叶脉滚落的露珠。它柔柔地浸在空气中,丝丝缕缕盘旋往上,像滴在白水中的蓝墨水,开始只是浓郁的一滴,慢慢渐渐地由浓转淡,似乎薄了消失了,又似乎无处不在。这箫声在静谧的山间像任意一种自然声响一般浑然天成,不见一丝人工雕琢的痕迹。
她听到四周又响起嘤嘤嗡嗡声,这次连身旁的先生们也加入了进来,无数个声音惊喜地、不敢置信地问:你听到箫声了吗,怎么可能有这么好听的箫声,是我听错了吗?
那箫声极低,但极清晰,即使在人声喧哗中仍能听得清每一分缠绵变化,苏蕴明好歹也是学过音乐考过级的人,却从来没想过世界上能有这样的音乐,这样的技艺——神乎其技,除了这个词,她再也想不出其它。
箫声中,山门往下望去的最近一处石阶拐角,露出一角白色的衣袂。
一个头戴高冠、穿着宽袍大袖的白衣身影转过拐角,施施然拾阶而上。石阶陡峭到接近笔直,他行走间却如履平地。山风徐徐,朝阳东升,他的上半身几近悬空,阳光映在他的发间,风把他的宽衣吹得振鼓起来,所有人一瞬间都产生一个错觉——这人像是随时会御风而起,直上青云!
他的手里,正执着一管箫。
原来这便是吹出那样美妙箫声的人。苏蕴明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执箫人的真面目。但这点距离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她的视力尚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五官,只觉他身姿岩岩如风间松、雨中竹、雪里梅,每一个动作都透出极之的闲适风雅。
周围的议论声又起,众先生都是识货的人,纷纷赞叹这位吹箫人不但技艺超群,且风度更是万中无一,颇有魏晋时乌衣子弟的天然风流。苏蕴明听到这里心中一动,转眸瞧向周旦如,却不知他什么时候没了踪影,身旁他原来的位置站着一名陌生人。
她正四下里游目寻着周旦如,耳边又响起一声惊呼:“快看,又一个!”
苏蕴明应声回顾,还是那处离山门最近的石阶拐角,又一个白衣高冠的身影从容地转出来。与前一位的天然潇洒不同,这人每踏出一步都像在人心上用尺子量好了距离一般合适,再迈得大些你便觉得他匆促,迈得小些却又嫌他慢,只有这样的步子,不大不小不快不慢,每一步的抬脚落下都恰恰好合上萧声的节拍。山门前的众人又是情不自禁地出声赞叹,单单只是望着他走路,便觉得赏心悦目之极。
这人与先头那人衣饰打扮非常相近,都是披着极宽大的白色仿古长袍,脚踏木屐、头戴高冠,除了手上没有执一管箫。执箫人缓步在前,第二位与他保持稳定的距离同时登山。苏蕴明心中若有所悟,目光盯住那处拐角。果然,伴着箫声幽咽,一个一个白衣高冠的身影陆续转出来,远远看去衣饰差相仿佛,却各有各的风度翩翩,每一位都踏着箫声的节奏,与前人步伐一致地在石阶上行走。
苏蕴明听到周围惊叹赞美声此起彼伏,大圣朝的读书人们受到了传说中达到巅峰的魏晋时代男子之美的最直截了当地冲击。这样一群白衣高冠的士子,就像是从尘封的古籍中跨越千年而来,带着一身的水墨香气与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宠辱不惊的旷达。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渺渺而临云。”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何所见,忧思独伤心。”
“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
……
简约云澹,超然绝俗。他们是道,是儒,是禅,他们是会呼吸的哲学。
白衣高冠的男子已经出来了十四位,最前方的执箫人离山门越来越近,苏蕴明已经能看清他手中那管箫苍翠欲滴,倒像是刚从竹枝上斫下来,他执箫的手指在晨光中亦如玉一般。
周围的声音也低了一些,最初的震撼过后,先生们稍稍找回一些矜持,虽然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深怕漏看少看了一点,却忍住不再开腔。较后方的学生们则兴奋地议论个没完没了,也不知那金吾卫是不是又劈了一刀,总算他们声音不敢放大,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第十四位白衣人走出一段距离,后方却没有再跟出第十五位,苏蕴明心道,难道只有十四个?她已经猜到这十四个白衣人应该是使团的代表,很大可能还是比赛选手,但不知是南襄还是北狄。她斜瞟了一眼潞苍原,潞蛮子像颁旨那天一样,穿着朱红官服站在迎接使团的前列,阳光下蓝色的眼珠子特别明显。他英俊的脸上一遍庄严肃穆,却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露出粉红色的牙龈和白色的后槽牙……
嗯,苏蕴明淡定地转回视线,心想,这十四位应该是南襄人。
眼看一行人就要到达山门前,箫声绕出一个长长长长的旋儿,尾音缭绕,徐缓地消失在空气中。那执箫的白衣人停住脚,向着朱院长他们的方向深深一揖,他躬身的时候宽大的衣袖也随之垂落,在空中轻轻晃荡。
他做了揖,也不说话,也并不急着继续往前走,石阶狭窄,十四人居然整齐地侧身站在一旁,竟像是要给另外的人空出道路来。
从山门这边望去仍是看不清执箫人的长相,明明他已经没有再吹箫,直到他作揖让路之后,那箫声却似仍在众人耳边缭绕。苏蕴明是个俗人,再觉得好听也有个限度,过了就不堪其扰,心想,这玩意儿都赶上音波武器了,难道真的要三日不绝?
她忍不住抬手要揉一揉耳朵,考虑到大庭广众不雅相,不然她还想掏掏耳朵。手指刚触到耳垂,耳膜鼓荡,太阳穴陡然一阵抽疼。
她一怔,下意识地捂住那只耳朵,然后下一秒另一只耳朵里传进一声极高极厉的拨弦,因为只剩一只耳朵听着,愈发敏感,音波像一柄锐利的刀猝不及防地直刺进来!
她干脆把两只耳朵都捂上,转首四顾,周边的人动作都跟她差不多,有的人已经开始皱着眉头叫头疼。
那拨弦又是接连几下,不成曲调却极有穿透力,哪怕捂着耳朵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苏蕴明开始听着像筝,后面又怀疑自己的判断。像这样高亢的拨弦,如果是筝的话,会更凄厉,有金石迸裂的感觉。这个声音虽然高得令她头疼,还是稍嫌温和了一些。
果然,几下高音拨弦过后,静了一瞬,等到众人犹豫不决地放下双手,按揉着抽疼的太阳穴,互相低声询问刚才怎么回事——琴声起了。
继箫声之后,苏蕴明听到了她两世为人所听过的最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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