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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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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标是“傲慢与偏见”,筷子尖还没碰到香喷喷的达西先生,对面的韩竹乎忽然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
“嗯?”苏蕴明笑道:“你也想要这块牛肉?”
韩竹乎不出声,低着头,一动不动地握住她的手。
苏蕴明也不再说话,安静地看着他。夕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湮没了最后一点光亮,小方桌旁的地上早早地点燃了蜡烛,这大概也是宫里的物资,民间只有新婚之夜才会点这么粗这么亮的蜡烛,还是红色的,一共点了三根,从高到低次第排下去,每根蜡烛底部都积了一汪热烫的烛泪。
今天晚上难得没有月亮,也没有风,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在小声谈笑,却衬得这一方小院更静,只听得到蜡烛垂泪的声音。
韩竹乎慢慢地抬起头,烛光暖乎乎地映在他的脸上,似乎是老太监那张面目模糊的脸,不管看多少次都记不清,却又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是了,那双眼睛,烛光明明是柔和暧昧的,那双眼睛里的光却亮得灼人。
“以前……我不懂事,不肯好好吃饭,姐姐也爱给每个菜编些古怪的名目,逗我笑,让我觉得有意思,会多尝几口……”他轻轻地叹气,语气里满是骄傲和笃定:“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姐姐。”
他说话的嗓音不再是故意藏在喉咙里的含混不清,倒像玉石沙砾混合碰撞,并不好听,但每一个字都咬得非常清晰。
苏蕴明只是看着他,她做了许多事来试探他,现在他叫她姐姐,便是承认她的猜测:这些天待在她身边的老太监韩竹乎——是由陈旸假扮的!
陈旸依然抓着苏蕴明的手,他的双手大约是涂过颜料或者什么易容药物,看着皮肤焦黄粗糙,但骨骼形状毕竟没有改变,那天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们太熟悉了……苏蕴明有些恍然地想,陈旸的手指搭在她腕上,握得并不紧,毕竟男子气力不同,他还是聂阳的时候,曾经因为开玩笑捏疼了她的,从此便学会控制。
但他握得很牢,苏蕴明挣了一挣,他不放。
陈旸顶着那张易容过的脸,面无表情地道:“姐姐手上的伤需要赶快处理。”
苏蕴明翻过手背看了下,这才发现红了一块,也不知是烧灶时被火舌舔的,还是端菜的时候被热气蒸的。这类小伤经常在厨房活动的人都有,不痛不痒,她也不在意,道:“没事,待会儿用冷水敷一下就好。”说着又挣了挣,依然挣不脱。
陈旸忽然站起身,烛光从他侧方投过来,长长的影子立刻将坐着的苏蕴明笼罩在内,她被迫抬头看他,恍忽地想,他好像又长高了。
她被陈旸牵着走到院子角落的水缸旁,舀了一勺冷水,陈旸从怀里抽出一块手绢浸到水里。
纯白的手绢在水面上柔软地舒展开来,如同有生命的动物一般轻微地蠕动着,半透明的颜色,有点像是苏蕴明见过的水母,她看得有点出神,直到陈旸将手绢捞起来,挤干净水,冰冰凉地敷在她的手背上。
陈旸低下头,那顶可笑的帽子离苏蕴明很近,帽子上组成花纹的金丝银线在烛光中闪啊闪,炫得她有点眼花。“叭嗒”一声,温热的水珠滴落在她手背的伤处,一滴接着一滴。
“刚想夸你长高了,还是这么爱哭……”苏蕴明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她垂眸瞧着那块手绢,粗看上去好像没有花纹,细看才发现用同色的针线绣满了不断头的福字。
与她想像中不一样。不是龙纹。
饭菜快凉了,那块手绢被缠在苏蕴明手背上,两个人坐回桌边,苏蕴明替陈旸添了一碗饭递过去,陈旸迟疑了一下,接过来,食不知味地慢慢拨拉着米粒。
“姐姐……”他低声道:“姐姐什么时候发现的?”
苏蕴明终于夹到那块牛肉,应道:“之前的韩竹乎没有问题,三月初三以后变得奇怪,你们应该是那天交换了身份,韩竹乎头发少,所以你戴了帽子,怕我认出声音来,要么不讲话,要么故意把声音含在喉咙里。”
脸上尤有泪痕,陈旸却微微笑起来,自己竭力伪装的结果却是处处漏洞,少年皇帝心情不是不沮丧,但更多由衷地佩服:“姐姐当时就发现了?”
苏蕴明没好气地道:“我没那么神仙,只是觉得可疑。后来大哥写信说你病了,我信以为真,着急了几天。他下一封信来,我却看出破绽。”她顿了顿,道:“这世上谁都可能背叛你,韩松之不会,岁庆不会。内监是皇帝的家奴,大臣可以换君上,奴仆不能换主人。况且,以他们今时今日的地位,也没人能许出更大的利益诱惑他们背叛。大哥来信说东厂戒严端桓,金吾卫围了泰安宫,岁庆拦着外臣不能见驾,这些迹象,可以解释成皇帝病重,也可以理解为皇帝不在宫中。”
她凝眸看住陈旸,续道:“只要敢大胆假设,印证起来很容易,我们毕竟一起生活了几年,再熟悉不过。”
陈旸迎着她的目光微笑,明明是易容过后的脸,苏蕴明却仿佛一瞬间见到少年春暖花开的清美笑容。他笑着叹了口气,又夹了块牛肉到她碗里,温柔地道:“姐姐好聪明,也好狠的心肠。这次是松之出的主意,我思念你,已经到了他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你既然没有一下子戳穿我,为什么不索性装到底?”
是啊,大家心知肚明的情况,为什么不干脆装到底,反正她已经心软了,当初放下的狠话,也早就后悔了。苏蕴明想起罐子里的方胜,想起那一滴滴落在她手背上的泪,想起那次烫伤后聂阳固执地想学会做饭,却永远分不清糖和盐的分量。想起这一桌子菜是聂阳变成陈旸以后她第一次为他做饭。
她忽然笑了,夹起陈旸放在她碗里那块牛肉丢到口中,慢条斯理地嚼着,越嚼越觉得香,越嚼越觉得入味。
两个人吃完一餐饭,陈旸既然暴露了身份,不能再留,直到苏蕴明送他走出小院,门扉在他面前轻轻掩上,她依然没有回答他,他也没有再问。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答案。
如果言而无信,顺风转舵,就坡下驴——那就不是苏蕴明了。
第二天苏蕴明有课,一大早的房门被敲得山响。
她装束整齐地拉开门,门外站着货真价实的老太监韩竹乎,面目模糊但是看着没什么不对劲的脸,没有戴那顶滑稽的帽子,说话的声音清楚明白,虽然说出来的话依旧不好听。
苏蕴明倚着门框,微笑道:“我昨天忘了问,他为什么一直戴着那顶帽子?”
韩竹乎显然明白她问的是什么,应声答道:“开始是因为老奴手边没有其它帽子,后来,皇上说了,它能让您笑。”

辩难(本章完)

陈旸离开苏蕴明的小院,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由暗转明,第二天带了一大帮子人又浩浩荡荡地杀了回来。
谣言不攻自破,皇帝御驾亲临,宗阳书院上上下下忧喜参半,喜什么当然不用讲,忧的是少年皇帝好大喜功,居然为了一次小小的学术对抗跑到现场来,想必是当作他登基以后外交上的长脸大事,但这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万一、万一要是有个万一,皇帝真当宗阳书院百年清誉都是浪得虚名——这可怎生是好!
以上是朱三宝院长将苏蕴明叫过去一个时辰后说的话的中心思想,她总结得很辛苦,朱院长说得更辛苦。
“君子六、六、六、六、六……”
苏蕴明试着猜测:“君子六艺?”
朱院长点头,又道:“不包括辩、辩、辩、辩……”
“辩论?”
朱院长摇头。
“辩解?”
摇头。
“辨识?”
摇头。
“辫子?”
这句猜得纯属逗趣,朱院长是不喜玩笑的端方君子,小眼睛严肃地瞪了她一眼,又道:“不包括辩、辩、辩、辩……”
辩什么您直说呗,做什么要重复“不包括”三个字。苏蕴明脑仁疼,果然像周旦如说的,朱院长说三个字以上就会结巴。
垂在身侧的袖尾忽然被扯了一下,她转过头,发现朱小宝小盆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院长办公室里,仰着张胖墩墩的脸,从五官到表情赫然是他老子的翻版。
“君子六义不包括辩难。”朱小盆友板着胖脸,干净利落掷地有声地道。
朱院长应声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又飞快地消失在一本正经的脸上。苏蕴明恍然大悟,隐约猜到朱院长找她是为什么了。
在朱院长主讲,朱小盆友翻译的情况下,这次谈话进展迅速。
所谓君子六义,是指礼、乐、射、御、书、数,按字面意思大概也能理解其涵义,这是大圣朝一名合格的儒生必须具备的六项才能,每一个读书人都会从小接受相关教育,所有书院的课程基本也是围绕这六项展开的。据周旦如讲,每次两国踢馆团跑来大圣朝,也是以本国的杰出人物向本土书院的代表分别挑战这六项。也就是说,苏蕴明当时以为是国际大学生辩论赛,其实更接近国际大学生运动会……
但事有意外,或许是苏蕴明太乌鸦嘴,要不就是北狄或者南襄也来了不按牌理出牌的穿越者,这次的两国踢馆团硬是增加了第七项比试项目:辩难。
所谓辩难呢,其实跟辩论差不多,也是读书人吃饱了没事干互相就一个论题提出论据想驳倒对方的口舌之争,在春秋战国乃至魏晋的时候很盛行,后世的史书常评论晋人清谈误国,这个清谈,其实大部分时间就是在辩难。
有了前朝覆灭的殷鉴,大圣朝又是武力建国,虽然几代君主都尚文,但注重的是经义之类的实用性文体,再加上整个国家处于相对清明的上升期,百姓刚刚温饱,市面上还没有流行奢侈享乐的风气,所以流丽丰艳的诗词歌赋并不受到推崇,不知起而行只会坐而论的清谈更被人鄙视。大圣朝受尊敬的儒生往往有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越不会说话越好。巧言令色那是小人,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像朱院长这样的大舌头才是真君子。
由于这种畸形的审美,宗阳书院为本次比赛挑选辩难人才时遭遇了瓶颈。朱院长和几位年高德劭的先生组成本次比赛的宗阳书院校管委员会,在全院内海选比赛代表,却发现辩难人才如沙里淘金一般罕见,别说能驳倒对方,单是有条理地阐述己方的观点就要了卿命。几天海选下来,只挑出三个口齿便给的,一问之下,全是苏蕴明的学生。诸位先生或多或少都听过苏先生教室里传出的激烈争吵声,这时候回想起来,简直比天簌更动听。
时不我待,使团一天比一天接近书院,朱院长赶紧把苏蕴明叫过来,想让她系统地培训一下,争取在全院师生中产出更多辩难人才,三个肯定是不够的,三十个也是不嫌多的。
朱院长父子亲密合作,顺顺当当地将事情讲完,四只小眼睛看向苏蕴明,倒有些眼巴巴的意思。她正端着茶,手一抖,差点泼了出来。
领导交任务,表态一定要及时。她赶紧放下茶盏,朱院长不喜她行男子的礼,所以虽然穿着男装,她还是起身福了一福,道:“院长重托,苏……薛蕴明必竭尽所能。”
说是这么说,埋头行礼的时候她想着,真的是两国踢馆团灵机一动吗?这个骤然增加的辩难项目,怎么看都像是为她量身定做。这次的辩难要是赢了,她在学术上也将扬名天下,就算输了,反正大圣朝的儒生大都不擅言辞,只会同仇敌忾地愤恨两国踢馆团,而不会觉得她有什么过错。
这类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布局,苏蕴明闭着眼睛用鼻子嗅,也能嗅到某位惯将国家大事用来胡闹的少年皇帝的味道。
朱院长不愧是讷于言而敏于行的真君子,雷厉风行之下,上午跟苏蕴明谈好,下午便召集了一批综合素质高但没有通过海选的学生,宗阳书院除了山门前的广场尚有一个能容纳两百人的草堂,这二次选拔便在草堂中进行。
午后下了一点小雨,空气和路面微润,虽是沾衣不湿的杏花雨,苏蕴明还是撑了一柄纸伞,慢悠悠地散步过来。
沿途的教室外墙全都重新粉刷,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天气,白色的石灰墙面依然是湿漉漉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干透。屋顶上的青瓦也翻新了,横行竖列,齐齐整整地伏着。若是不考虑其它,这样一间间教室白墙黑瓦鲜明齐楚,行走其间,倒像是身在白底泼墨大写意的画中。
苏蕴明走得很慢,因为石板路沾了水是很滑的,她穿的男装布鞋比脚大两号,愈发容易摔跤。偶尔低下头,石板上点点苔痕,石板间的缝隙里透出些微的绿意,细看才发现是刚刚冒出新芽的野草,柔嫩得在丝雨中颤抖,却又坚韧地活了下来。她微微笑着,心想,这一场雨过后,明天必定又是草色茵茵,那些修整书院仪容的人们又要忙了。
她停在草堂的阶前,微微抬起伞望去,堂前有匾,上头清峻嶙峋地题着“陋室”二字,取的是当年刘梦得《陋室铭》的意思。是薛家这一代家主薛右丞的书法,但不是他现在的字,苏蕴明在薛家村没少见薛右丞的字,他现在的书法圆融中和,无论在技巧还是艺术性上都以臻化境。而写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应该还年轻,虽然写得是这样一个平实浅白的典故,他都能表现得锋芒毕露。
草堂里的人似乎看到了她,有人急忙下来迎接,苏蕴明认出他是自己的学生,姓俞单名一个敏字,听朱院长说是这次通过海选的三人之一。
俞敏大约十六七岁,穿一件没有功名的书生爱穿的交领长衫,也没有戴冠,好在他没有周旦如那么大的胆子,头发还是齐整整地绾在头顶上。少年长得很普通,眉眼细长,一管鼻子倒是很挺,嘴唇削薄,一看就能言善道。
他一溜小跑下来站到苏蕴明旁边,发现她在看字,笑嘻嘻地解释道:“听说家主十七岁的时候为亡母守丧,结庐读书,写了这两个字贴在庐内。守丧期间家主笔耕不辍,三年孝满,著作等身,从此名动天下。唉,家主真是天纵英才,学生今年也是十七岁,连家主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这样的传奇故事苏蕴明还是头一次听到,没办法,谁叫薛右丞是她的便宜爹,别人都以为她应该知道,而她连自己应该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俞敏这段话里重点显示不是故事本身,苏蕴明转眸看他一眼,少年朝着她笑得眉眼弯弯——他管薛右丞叫家主,那他也是薛氏族人了。
所谓家族当然并不只包括一家一姓,姻亲、表亲、师友……到底所谓的九族是哪九族,苏蕴明从来就没搞明白过。算了,她只需要明白一件事:俞敏在向她暗示,他是自己人。至于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偏这个时候说,苏蕴明倒也能理解,暗子伏笔嘛,当然要到需要的时候才揭露身份。
苏蕴明微微颔首,将手中的伞递过去,俞敏便知她懂得了自己的意思,连忙接了伞,利落地收拢,甩了甩水,一行细点在台阶上飞溅开来,又迅速地隐去。
两人拾阶而上,苏蕴明在前,俞敏跟在她右侧后半步,语调快速地道:“朱院长选的都是平日里规矩古板的家伙,偏这些人还自命不凡,听说先生您要来授课,立时就不满起来。这群伪君子,装得没事人一样,方乾去套了套话,他们商量着要当面羞辱先生,让先生知难而退呢。”
方乾也是这次入围的苏蕴明学生之一,她的四十八个学生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少年人,年岁相若性情相投,互相之间交情也不错。苏蕴明抬头看,草堂四面的门都向外敞着,一个方脸大眼的少年伸出头向她挥了挥手,又飞快地缩回去,那便是方乾了。
她越走越近,草堂内其他人也都有所察觉,不时有人探头来看,这些就比较面生了,而且年龄有大有小,几个中年人拉长脸故作姿态的样子比朱三宝更像院长,有人明显地露出鄙夷的神态。
苏蕴明脚步一顿,她倒不怕这些人言语上的打击,开玩笑,他们要是有本事吵赢,朱院长也没必要找她来培训了。
但这架有必要吵吗?赢了没好处,本来他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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