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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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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今天的比赛有她的学生参与,她便不能置身事外,怎么也该到现场亮个相加个油。
诸子敬笑了一阵子,扯着她的袖子就往草堂上走,苏蕴明随他走上台阶,见他身上的长衫都被雨淋透了,头发上也洒满了细碎的雨粒,便斜过半边伞遮住他。
“不用不用,”诸子敬连忙将伞推回去,傻笑着搔了搔后脑勺,道:“我是男人,淋点雨怕什么,先生是女子,我娘说了,女人小日子的时候可淋不得雨,会生病的。”他龇着大板牙想了想,又问道:“先生,什么是‘小日子’?”
“……”苏蕴明默默地收回伞,淡定地爬她的楼梯。
“哎哎,”诸子敬充分发挥好学不倦不懂就要问的精神,追在她后面继续问:“先生您为什么不理我,是没听清吗?我刚问您,什么是‘女人的小日子’?我娘和妹妹都不肯告诉我,我娘还说,等我有媳妇了让媳妇告诉我,可我想着吧,大老爷们儿自己不知道的事还得问媳妇,多丢脸啊!先生您就不同了,您虽然是女子,可您是先生啊,先生什么都知道,何况这种小事……”
他一路叨咕叨地念个没完,引来眼光无数,苏蕴明脚下越走越快,围堵住草堂大门的观众被她如虹的气势震到,自觉地闪出一条道来。
她一步跨进草堂,眼光微微一暗,又是一亮。
室内的光线肯定比不了室外,虽然所有窗户都开着,依然是要暗上几分。原的陈设全都被搬空,只在正中间留下一张阔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诸般齐备,选的是市面上所能寻到的最好的文房四宝:笔是湖笔、墨是徽墨、纸是宣纸、砚是端砚。一叠雪白的宣纸上还压着一个田黄石雕刻的蓄势待发麒麟镇纸。
不知是谁的巧思,在书案的侧方摆了两面三尺高的铜镜,正好斜对着窗口的光源,镜面折射的光线投过来,将书案周围照得比室外更明亮几分。
苏蕴明暗暗赞叹,古人虽然没有总结出系统的光学理论,却都是朴素的实干家。她还见过周旦如在格物课上利用铜镜制造无影灯,那家伙的奇思妙想也挺令人佩服。想到周旦如,她这些日子都没见他,似乎从使团到访开始,他便从无处不在变成无处可寻。
比赛尚未开始,使团和筹委会先到的各位都在草堂角落里等候,观众们也都自觉地不踏入中间区域,苏蕴明一眼掠过,连俞敏和方乾在内,倒有好几个她的学生,看来除了她这个糊涂老师,学生们都知道诸神童便是诸子敬,相约来为同学助威。
大圣朝师道尊严,几个学生恭敬地向她行礼,苏蕴明微微颔首,尚来不及寒暄,被她远远抛在后面的诸子敬堪堪追上来,人未到声先到:“先生先生,您还没告诉我‘小日子’是什么意思呢?您就告诉我吧,您看我这惦记着写字也写不好,到时候写什么都写成‘小日子’怎么办——”
苏蕴明闭眼、扶额、装死。她错了,她总算明白诸子敬这样的学生为什么会选她的课。她的传道授业之路……还很漫长……
俞敏是何等机巧灵动的人物,见苏蕴明不愿搭理诸子敬,早就拉了方乾上来,三个少年头碰着头一阵嘀嘀咕咕,很快让诸子敬忘了刚才的话题。
苏蕴明这才松口气,收拢油稠伞,抖了抖伞面上的雨水,那边俞敏说着话还分神觑着她,这时候连忙伸手来接伞。
苏蕴明也不跟他客气,别说他是薛家自己人,就凭他是她的学生,弟子服其劳也是常事。
她把伞递过去,那边俞敏的手伸到一半,突然僵住,少年细长的眼睛大概从没瞪得这么大过,显得一对眼珠子滚大溜圆。
苏蕴明倒被他吓一跳,下意识转头,也就在这一瞬间,草堂内外的人都像被按下了机关消息的木头人,齐刷刷矮了半截。
所有人全拜了下去,连俞敏都反应过来,膝盖着地的时候发出“嘭”一声闷响,便显出唯二个站着的两位鹤立鸡群。
苏蕴明无奈地看着她身后的意外之客——陈旸,当然是陈旸,也只有皇帝每次现身都要重复一遍这么无聊夸张的阵仗。
不过转念一想,不该意外的,筹委会搞黑幕就是想让皇帝亲眼看到宗阳书院赢,为了不俏媚眼做给瞎子看,怎都会想办法把他从奏章堆里拖到现场。
陈旸看起来也确实像刚被人从房里拽出来,装束得很随意。当然,以他一贯极修边幅的性情,再随意也透出刻意来。他没有带冠,乌亮的头发绾在头顶,用一支玉簪固定,身上穿了一件靛青色的直裾,素带将腰部裹得紧紧的,愈发显得肩平腰细,与平日里正装相比,倒多出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妩媚来。陈旸尚黑,如果不是为了给太后带孝,他能穿出全身的黑,但看着他的脸,所有人又觉得,也只有黑色能够稍稍压得住那逼人的锐艳。
他不但打扮得家常,排场也比不了前几天,身后只跟了一名金吾卫和老太监韩竹乎,难怪直到这三个人走进草堂才被人发觉。
看到草堂内外跪了一地的人,陈旸微微皱了皱眉,又见苏蕴明作势也要跪,趁所有人不敢抬头,一把拖住她的手,道:“都起吧,朕说过,书院内只讲师生不分君臣,朕也是读圣贤书的圣人门徒,跟你们没什么两样。”
苏蕴明被他抓住手,也说不清是最近第几次了,她都有点麻木了,挣扎都挣扎得不那么诚心。
不过陈旸这次很快放开了她,因为众人陆续起身,里外里三国人民的注目之下,他也只有端庄矜持地微笑。
皇帝不情不愿地被朱院长邀请过去,苏蕴明则与她的学生们站在一起,南襄和北狄的选手也都到位,“书”项目的比赛开始了。
依然是宗阳书院的代表第一个上场,诸子敬看起来半点不紧张,从人堆里泰然走到场中,似乎浑然不觉自己是无数目光的焦点。他返身对着人群笑了笑,有点外突的大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龇着白生生的大板牙,双手抱拳,竟是向人群四面都作了个揖,道:“谢各位捧场,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嘿,今儿瞧我的!”
这个相亮得让人想印象不深刻都难,他一句话说完,人堆里“噗哧”声不断,连使团那边都有人忍不住乐了出来,朱院长和柏绛的脸色同时变得涨红,一个是羞窘,一个是憋笑;陈旸低下头无声地笑了一会儿,又敛了笑容威严地抬起头;潞苍原先是愣了愣,随即放声大笑。
苏蕴明只微微一笑,她平常在课堂上就领教过这小子的无厘头,她的学生们都是千吵百闹的人来疯,在面临大赛的心态这方面绝对不需要担心。
诸子敬一句话逗笑了全场人,他本人却似乎没什么自觉,话撂出去了,转过身,迎着阳光投过室内的方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还是在发育期的少年,不合身的长衫像挂在竹架子上飘飘荡荡,偏又眼大嘴大手大脚大,这样一副形像,就算不说话也天然带几分喜感。因此场内又有人发出轻笑声。
但这笑声渐渐隐没,渐渐便沉了下去,就像是白昼的微光沉入夜晚的深幕,又像是微风拂过,一滴竹梢的清露在空中划过一道轻柔的弧线,沉入浓黑的洗墨池中。
那形像滑稽的少年直挺挺地立在紫檀木书案前,微昂着头,比室外更明亮的光线投在他身上,显得细长的脖子上一个突出的喉结极为突兀。
没有人再笑,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将目光沉潜下来,定定地望着这少年移不开注意力,他只是站在那里,一个字都还没写,就已经像是斧劈钺削的隶书,或是银钩铁划的魏碑,或是清逸潇洒的行楷……所谓渊停岳峙,这小小的少年,竟有一身大师风范!
诸子敬突然睁开眼,右手去拿笔架上的笔,早就有人磨好了一砚墨,他蘸饱了墨,毫不迟疑地提笔一阵疾书。
苏蕴明听到一声“咦”,她斜瞥了一眼,见是那位热爱捧哏的安老先生,旁边站着他的逗哏搭档陆老先生,两人面色都有些懊恼和失望,都举着左手在空中虚晃了晃。
她倒也明白他们的意思,诸神童少年成名的绝技是双手同时写字,想必他能承周伯通衣钵,练个左右互搏之术什么的。如果他在比赛中用上这个本事,赢面肯定会大许多。但她也理解诸子敬,这孩子虽然实心眼儿,却是个有真本事,也因此自矜自傲的,他比的是书法,又不是杂技。
诸子敬写得很快,几乎是一挥而就,笔下毫不停滞。所有人的呼吸都随着他的笔走龙蛇而变得节奏加快,待他搁了笔,从书案旁退开,朱院长头一个就冲了上去。
“人人生——”朱院长小心翼翼地掂起那张纸,对着光线,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读出上面的字,却只读出三个字就卡住了。
幸好,紧跟着他上去的柏绛接口读了下去:“——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他们赋有理性和良心,并应以兄弟关系的精神相对待。”
“这是什么?”他愕然道,随即抛弃这个不重要的问题,赞叹道:“好一笔清逸脱俗的行楷,更难得字中藏骨,骨里藏锋,意在字外,王右军十八岁时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
他以两国踢馆团团长的身份给予这么高的评价,朱院长尚能淡定地微笑,陆老先生和安老先生几位简直满脸都笑成了菊花。南襄和北狄的选手也表现得颇为大方,啧啧称赞一番以后,跟着自叹不如,表示要放弃比赛、甘拜下风。
观众们离得远了,看不清纸上的字,正抓耳挠腮的心痒,又听他们夸得起劲,便都不由自主地往中间凑,倒把一些原来离得较近的人挤到了外围。
苏蕴明便是其中之一。
她远远地望着被朱院长举在半空的宣纸,薄薄的纸张透着光,其实根本看不清写得什么,也看不清那上面的字是好还是坏。
身后有人靠近来,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果然,下一刻,陈旸低而清晰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姐姐的学生果然不凡。”
她摇摇头:“他不凡是因为他的天赋,而不是我教给他的东西。起码今天还不是。或许,总有一天会是。”
这么绕口的话,陈旸竟似听懂了,顿了顿,又道:“松之收集了你每一堂课的内容,姐姐教他们的时候,也是在教我。诸子敬写在纸上的那些字,我也一样记得。”
苏蕴明也听懂了他的意思:皇帝又闹别扭了,不忿她以诸子敬为傲,言下之义是说,她教给学生们的他也都学会了,而且学得比他们要好。
可是,陈旸真的学会了?真的明白?或者说,他们真的懂?
那区区数十个字,是无数人用身躯铸成剑,刺破了多少黑暗时代,才凝结出的鲜血淋漓的法律精神。
苏蕴明又摇了摇头,远望着人群中又开始咧嘴傻笑的诸子敬,俞敏、方乾和另外几名她的学生围绕在他周围,孩子气地以拳打脚踢祝贺他的胜利。
她垂眸微笑,第三次摇了摇头。

故都的秋(这章完)

南襄和北狄弃权,诸子敬在“书”项目中毫无争议地获得胜利。筹委会和使团正副团长都赞美着诸神童的书法,对于他所书写的内容,诸位大儒却表现得不那么感兴趣
苏蕴明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她来到大圣朝这么久,又在号称第一的宗阳书院教学,自然了解大圣朝有别于她印象中古代社会的地方。
就下层平民来说,大圣朝依然像所有封建制度下的社会一样□黑暗,但朝廷极端推崇文治,以内阁为代表的士大夫与君王共治天下,所以对知识分子来说,这其实是一个极为开放的时代。官方并不以言论罪人,虽然独尊儒术,将其它思想斥为异端,但也不至于对异端赶尽杀绝。
某种意义上,这亦是一个思想光辉的闪光随处可见的时代,也只有在这样的时代里,薛敦颐才会异想天开着“原子论”,表现得比苏蕴明更像一个穿越者。也只有这样的时代里,身为皇帝的陈旸会毫不在意地将《异国志》出版发行,苏蕴明来自后世的法学理论能够大大方方地在课堂上宣讲。
有资格品评的人们只是对诸神童默写的句子扫过一眼,便猜到是他承自某个狂生的新理论。年轻人嘛,总是容易受到看似与众不同的思潮影响,并以此为傲,众位老先生都宽容大度地微笑,对这点小小的瑕疵略过不提。
何况这句子连词藻优美都谈不上,简直是大白话,老先生们皱着眉看过第一遍就赶快忘掉,哪还有心情去钻研其中的深意。
所以,当皇帝在宗阳书院获胜后表现得很高兴,提议将诸神童的书卷高悬在陋室草堂正中,进门第一眼就能望到的位置,所有人都没有表示反对,朱院长更要将一对八字眉皱得紧紧的,才能强忍住快要溢出来的笑意。
于是剩下的时间里观者如堵,刚才团团围在外面的观众分批进草堂参观,老先生们不感兴趣的事不代表年少好奇的学生不感兴趣,还是那句老话,年轻人嘛,总是容易受到看似与众不同的思潮影响。
还有句老话叫做“学好三年,学坏三天”,当苏蕴明听说使团带来的马匹又一次整晚泻肚子,只得将“数”项目提到“御”项目之前——她愕然看向宣布这一坏消息的陆老先生,他与安老先生一唱一和地安慰着愁眉不展的柏绛,朱院长在一旁板着脸沉思,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中“怎么又来了、不好办啊、算了、再帮一次忙吧、麻烦就麻烦一点”诸多情绪层层递进,演绎得丝毫不乱。
最后柏绛万分惭愧地向他长揖为谢,朱院长一把扶住他,两位老友四目相对,惺惺相惜的深情厚谊尽在不言中。
苏蕴明……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一天的比赛是“数”,虽然也有后世数学的成分,更多的则是“术数”,也就是易理,这也是宗阳书院的传统优势项目。
当然了,高数不及格的法学生苏蕴明对此一窍不通。
她选在这天做更重要的事。
立在长廊这头,苏蕴明远远望着那头的月亮门,门前像钉子般立着两名金吾卫,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他们头盔上的红缨,那缨子散漫地披了下来,倒柔和了几分锃亮铠甲的肃杀。
她决定要与陈旸谈一谈。
苏蕴明一向是个行动力强的人,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反复思量为伊消得人憔悴不是她的作风,既然陈旸在进攻,她也不能一昧防守下去,是时候该做些什么。
春雨还在下着,她隐约记得,在后世的长江中下游地区,四月被称为梅雨季节,便是因为这梅子成熟的月份极为多雨。贺方回写过一阙很美的词,里头最后一句是这样的:“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苏蕴明现在收了伞,沿着长廊缓缓前进,心里想着,如果一个人的愁绪像这雨丝一样连绵不断,那他的日子过得还真艰难。
她一面走着一面左右张望,这里是宗阳书院的北翼,整个书院东翼是职工住宅区,西翼是教学区,南翼是办公区,北翼则为贵宾接待区。她在书院半年,还是第一回踏足北翼,好几次差点迷路。
长长的走廊下方是一片水塘,所以也可以说这是一座廊桥。整座桥在苏蕴明眼中看来并没有什么出奇,就是后世每个公园都有的仿古样式,当然细节部分要精致许多,两旁的栏杆上新油的清漆散发出淡淡的味道,驱散了避雨的虫蚁。
她从栏干的空隙处往下看,水面被雨水抬得高了,似乎伸手就能触到,细碎的雨落到水里,溅出大大小小的涟漪,大圈套着小圈,还没数清有多少圈,便已经隐没了。
水面上已经有了零碎的浮萍,这样的水塘是不可能不种荷花的,苏蕴明一时间倒想念了后世圆明园的荷花,那个地方总带着一个王朝倾颓的末路感,所以要夏天快尽的时候去看,虽然见不到映日荷花别样红,却真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将水面遮得严严实实,一路延伸至目力尽头。
那时候的荷叶,最边缘的外沿已经枯萎了,帝都短暂的秋天以铺天盖地之势向它们席卷而来。
那时候风还并不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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