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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路-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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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当自己死去,而这女人,却救回他,让他再到这世上来,看那一刀之后,世间上余下的彷徨恐惧、嘶吼愤怒以及更多的流血与绝望。刀,依然握在手中,他却无力提起,只能抚一抚黄铜的刀柄,光滑而温热的。忽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手摸上腰间解开的衣襟,不由脸色一变,玉佩——玉佩——
此刻,那块玉佩正静置在桌子的一角,想是方才冬生解下放在那里的。然而当他的目光扫去,女人恰好拿起它,眉尖蹙了片刻。
“你的?”
“对!”
女人不再说话。少年只觉这本就狭小的空间里似乎什么情绪在蔓延着,说不出口,却让人万分的不适。
女人把玉佩放回桌上,“过两天你就走,我这里,不养闲人。”
少年笑得无奈,这女人并非“脸黄眼恶”,却是心狠得不同一般。继而他又想到,想必她已知道了自己是谁。他完全可以想象满城的人心惶惶,到处贴着他的画影图形。那一队队挎刀的半旧紫衣们蝗虫般乱窜,愤忿地揪住每一个路过的低头缩脑的人,大声地呵斥,口中呼出的水气如同打了一道白幡在他们的头顶。然而每个人都有一个,长而高的,仿佛是在给自己祭祀,因为混魄早已离开身躯。“诛魏贼,天下安!”这是他曾经吼出的誓言,然而真的能安吗?边城上闭关苦守,朝廷却似被打了闷棍,鸦雀无声。只是那宽大的袍袖底下,不仅伸出手来课税收银子,现在更多亮了一把刀,威武地逼上来,要你的命,或是更多的银子。
苦,总是难尽,而这一生,还长。
“你知道我是谁,对吗?”
“雷霆谋的刀,最是快。你躲得了第一次,未必能躲过第二次!”女人头也不回,就要上得木梯去。
少年胸口一阵撕痛。眼见着她就要离开,不知怎的,或许是一直怀着这样的好奇,他忽然冲口而出:“你等的人,等到了吗?”
女人身子猛然一僵,忽然回头来,似乎在看什么,然而又寻不到确实的落点。就这样,又是沉默,她打开机关,脱身出去。
你等的人,等到了吗?
一直以来,她只是执着地在等,却从来不曾这样问过。
四年,她何尝不想要一个结果,然而在现实面前,结果或许比时间更加残酷。
她不敢问。
自从四年前的那日传来他的死讯,她曾去寻过,也曾去过他的府门,几次的被拒之门外,最后一次,她终于闯了进去,然而却是人去庭空。
少时的青梅竹马,情真意浓,霎时便是天翻地覆,一世相隔。
可是,她说过“我等你回来。”这是她的誓言,于是,她等着,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五
路,依旧是那么长,转眼又是快到暮色时分。她出门去,小推车已经被冬生推到屋子里,她便弯腰拿起条凳,继续收拾起来。
夜的风,渐渐起了。她竖起宽大的衣领,头发吹得凌乱,也都被裹在衣领里。这风,并非很冷,如炭炉的灰烬下最后的余温。她抬头望了望西边的天空,这天,是又要下雪了。
她又习惯地往大路上看去。连着几日的晴天,雪已经快要化尽,大片的黄土裸×露出来,只是土里裹着冰,冻得铁一般硬,行人稀少。偶尔的几次,策马疾奔而过的,不是边关加急的战报,就是城内惊动,行兵拿人,劳师动众,气势汹汹,仿佛沙场出征的将士。不过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偌大的疆土之上,能逞威风的地方,真的不算太多了。
又是几匹马飞蹄而来。
一只陶罐孤零零地躺在路边上,那是方才有人起了兴致,踢到那里去的。女人忙去捡,然后那马却来得太快,黑煞风一般地。女人一个闪身,翻到地上,安然无恙,然而陶罐哗啦一声,碎了。
女人便去收那碎片。马蹄过后,只剩一阵恍然的空落,忽然又被马蹄声打破。女人抬起头,只见一锭银子被丢在地上,一个随从模样的人端坐马上,喘着粗气道:“方才无意冲撞姑娘,我家公子遣我来,这锭银子算是赔你的!”说完,又纵马去了。
女人站起身,远远望了一下,看不清面目,只是马上的身姿修长,一袭便袍,被风吹得鼓胀,脚下穿的想是官靴。他似乎也向这边望了一眼,极短暂的,而后重又扬鞭。
捡起银子,她回了屋子去。
少年的伤渐渐地好起来。两天之后,女人并没有赶他走,只是话依然少,熬好了药,便端来,喝完便拿走。又过了几天,他便能下床去。屋外正是狂风暴雪,四野无人,他就上到地面来,偶尔在屋内活动活动手脚,又往窗外看女人在灶上忙活。
屋里的炕烧得极暖,屋外却是天寒地冻。他看着她不时地搓手,又拿菜刀去磕水缸里厚厚的冰。不由开了门出去,拿过刀来,三下两下砸碎,继而舀起一瓢水,倒到锅里去。
女人见他身上单薄,脸色红润得却像是沐了阳光。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眸子正熠熠地看着她:“我来帮你吧。”
女人不置可否,他却已经蹲下身去,拨一拨灶膛里的柴草,让明火更旺一些。
烧好了水,又洗了菜,油一下锅,便是扑鼻的香气。不消一会儿,饭菜就上了桌。两人对坐下来。女人见他还穿着先前的脏衣裳,便走去墙边开了一只大木箱子,掏出两件衣服来,一件白纻长衫,一件黑缎外袍。少年见她一阵犹豫,轻轻叹了一声,但终于拿过来,放到他身边,说道:“夏天的衣裳,单薄了些,你先换上,那边还有件皮绒斗篷,总可抵挡些严寒。”
竟是男装?少年心里微微生了疑惑,但也不多问,谢了声,便走去里面的隔间换上。再出来时,女人正要端起碗来吃饭,下意识地对望,登时愣了。
对面的少年,下巴上显见了青黑的须根,面颊的伤口正在结疤,略带一丝的落拓。然而脸庞方正,英气逼人,额前的碎发不羁地掠过两道剑眉,眸子乌金流光。此刻他穿着方才的衣裳,白色的衣领衬托起他耿直的脖颈。衣领下,一袭亮黑的缎袍修峻不俗,缎面上隐隐绣着云纹如流水。黑色宝带合腰扎起,鸡血红的玛瑙嵌上腰间,火一样地,灼在人的眼眸。
女人垂下眼去,不由在心里想道:“这件衣裳,若是穿在他的身上,会更加好看吧。”
这原本俊逸的少年,此刻已添了沧桑。若是他,四年的时日磨砺,也应是如此吧。
没有答案。
少年见她神色忽得黯然,心里更是揣度起来。这女人,丝毫不简单啊。
她的高妙医术,她的茶寮密室,以及她与冬生的关系都惹人琢磨,然而又琢磨不透。末世之中,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方式过活,只是在外人看来无法理解罢了。但那些流言蜚语却传得沸沸扬扬,竟还有人把这里说成是一家黑店,所以煞气冲天,这才没人敢来惹她。他轻笑,这大半是不明就里因而以讹传讹了。
但若然她开的果然是家黑店,那么她如此救他,又是为什么呢?
可是,她毕竟是救了他,萍水相逢,临危济困。
少年的眸光聚起,忽然问了句:“有酒吗?”
他说话的时候,扯动伤口,暗暗“嘶”了一声。女人见了,却不阻拦。“也好。”
短短的两个字,却是比酒还要暖人心。
女人于是起身拿了壶酒来,刚要放到小炉上去。少年起了兴致,说了声“我来”,这边忽然伸出手去,正把那酒壶连同女人的手一并握了个准儿。女人眉头一蹙,当下,眼睛半眯起来。少年触电似得松了手,再触到女人的目光,不由愈加尴尬,脸竟微微红了。“我——”
女人则解开眉头,将酒壶放好。
风仍在夜的窗外肆虐,雪是大片的,如鹤的羽,被风扑到窗纸上,登时便化了,留下一个半湿的印儿。屋内愈加地静下来,只红透的茶炉里偶尔几声噼啪。酒壶里开始冒出雾似的热气,满溢的酒香暖得熏人欲醉。少年呼出一口气,不由笑了,“白纸拥窗堪听雪,红炉著火别藏春,果然是应景的好句。”他拿过酒壶,倒了两碗,然后举起来,冲女人道:“能——干了这碗酒吗?”
女人看着他,端起酒。少年则正坐起来,神情慎肃:“我——云旷,蒙姑娘救命之恩,本是感激不尽,但恐怕此生难以为报。只以这一碗薄酒,忝颜相敬!”一字一顿,满腹豪情与沉痛,最终一仰而尽。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吧。”女人恬然道来,而后浅啜了一口。
云旷看着她:“姑娘若是言杀了魏贼之事,云某九死一生,其实不过是为了自己。”
“家仇?”
“对,血海深仇!”
女人笑了笑,依旧是冷冷的。“却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做。”
云旷也笑了,若春阳般:“那看来,我还算是个好汉,不过却是个没有明天的好汉。”
女人沉默了一下,正当云旷以为就要如此沉默下去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能杀得了权倾天下的当朝一品,总不会只有你一个人吧。”
字字轻缓,却是掷地有声。
云旷这一次没有诧异,似乎早知道女人聪明若此,不会看不出他背后的千丝万缕。他依旧是笑笑,又喝了一口酒:“那姑娘呢,这间茶寮仅仅只是茶寮吗?”
于是两人的眸子碰上,一边是清澈得直指人心,一边则如幽潭里的两点寒星,闪烁着冷冷的神采,让人捉摸不清。“大营里出来的人,果然不简单。”她自语道。
这一次,云旷却是讶异十分。她竟连自己的出身都洞若观火。她,到底是谁?
女人却接着说道:“我等的人还没来。你不是——也在等吗?”
云旷听了这话,下意识地掏出腰间的那块玉佩,在烛火中,泛着青荧荧的光。“这是临别时,我一位好友所赠。我知道他一定会来,不过现在,我却不想他来。”
他不再说下去,又倒了酒,嘴角勾起一缕笑来。女人看着他,脸上微微有些怅惘。“他——”她终于清晰地问了一声,却又顿住,似乎在顾忌什么,转而开口道:“若真是你的朋友,绝不会见你犯险而不救。”
云旷本以为她要问什么,却又听到她这样说,于是应道:“我和他都出身宦门,相识于边关大营,不过他是前去巡视,而我却是被流放到那里。他是先皇末年的甲榜进士,只是性子淡泊,对名利并不热衷。外放几年,为官清明,家里妻子温柔,一双小儿女也清秀可爱。皇上见他政绩可嘉,多次下旨擢升,他都推辞不就。”说到这里,他不由摇摇头:“这件事,他本不该牵扯进来,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我要报这血海深仇,宁死也是无憾的。”
“哦。”女人应了一声,又像是叹了一口气。
他见女人停下筷子,这才发现,桌上的菜早已是冰凉了。“都是我,这菜——”
“我吃好了。”女人下了炕,把饭菜都拨起来,他也赶紧帮忙收拾碗筷。女人却拦住他:“药该熬好了,你自己去端来喝吧。”
、六
女人的口吻如常,然而她的背影,在他眼中看来,不知为何,更添了单薄和落寞。他看她舀了热水,浇在碗碟之上,然后捋起袖子,平常得好像那灯火城中任何一户聪慧干练的姑娘。可是,她的风骨气度,见识作派,都昭示着她出身的不俗。世间总是几番飘摇,人似浮萍无定。如他自己,原是宦门子弟,哪知四年前镇国将军被诬贪墨一案,本是遥不可及,他家却也被牵涉进去。好在朝廷震动,多人上书联保,老皇上的眼睛这才眯开了一条缝,只是逐了将军出城。牵涉到这一案中的诸多官吏家小,也得以保命,但都被流放边疆。边关苦寒,然而千里长途,比那苦寒更甚。待到边关,流配之人只剩下十之五六,而他从此孤身一人。他有恨,有怨,他像一头狂躁的狮子在大营里冲撞,即使被绑到刑柱上也毫无怯意。双亲罹难,他为家中独子,既不能披麻守孝,又不能报仇雪恨,前无去路,后无生门,叫他情何以堪,意如何平!带刺的鞭子划破他的皮肉,流血和伤口,竟是天底下最畅快的事!
“放了他。”忽然有人道。
他睁开充血的眼睛,面前站着一位书生,温文儒雅,话却说得很有分量。
“军营里可不比舞文弄墨,这里是有军法的!”一位威武的将军不屑道。
“军法之上,还有王法。”那书生款款行了两步,昂起头来,看着头顶上的烈阳晴空:“我想崔将军应该记得。”
那崔将军登时白了脸,悻悻地叫人把他解开:“大人是皇上所派,下官自当遵从。”
那书生走上前来,看着他,“死,比活着容易。可你到九泉之下,如何去见你的父母?”一双温和的眸子竟也透出几分犀利。
“苟延残喘,与猪狗何异!”
“蝼蚁尚且偷生,猪狗也识人性,你若凭一时激愤枉死,便连蝼蚁猪狗都不如!”
他不由愣住,继而胸中撕心的一痛,伏倒地上呕出大口的血。泪,涌满眼眶,他紧紧闭上,绝不让它流出一滴。
“愿意跟我走吗?”书生俯下身来问。
他抬起头,耳中又听来一句低语:“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他心中忽地一亮。片刻之后,他挣扎着站起身来,说道:“好!”
之后的日子,他就跟在书生身边,辗转几个大营。直到有一次,半路忽然遇敌。一番拼杀,他们愈战愈退,最后退到一处山谷,兵士死伤殆尽,只余他们两人。
书生受了伤,气力渐弱,走不了两步,便倒在地上。他赶紧来扶,书生却赶他走。“你走吧,不要管我。”
“要走一起走!”
“不!”书生一把攥住他来扶的手,强撑着发出微弱的声音:“云旷,我当你是我的兄弟,你听我说——”他的目光忽然黯淡而忧伤,“如果你走的出去,一定帮我找到她,我——对她不起!”
“她?”他正要再问,书生却昏死过去。
追兵的马蹄如雷,已隐隐听得见。
他站起身来,默默地看了书生一眼,而后提刀朝原路飞奔而去。
之后的事情,想必是上天眷顾。他本是引开追兵,无际脱身之时,横心跳了悬崖,却侥幸抓住半空的一棵孤树,活了下来。他再折回去,书生已经不见。他又回到大营,那时战事正紧,他被编入骁骑,见识了沙场上的金戈铁马震秋风,也见识了血流成河愁鬼哭。因为骁勇善战,罪名除去,他当了一名小小的校尉。过了两年,有一次,他被派去江南送信,那信简之上,收信的人,正是那书生。
边关上都以为书生早已成了孤混野鬼,却不想他意外获救,去了另外一座大营。而后皇上亲下旨意,遣他去江南上任。当他们再次见面,已是铁一般的情谊。
“我以为你死了。”
“我以为你也是。”
说完两人相对大笑,之后把酒豪饮,通宵达旦。
书生已成了亲,娶的是门当户对的温婉女子。他看着这样的幸福,不由十分羡慕,但更多的是欣慰。
这时候,书生府上,正有人做客。见了他,蓦地赏识起来。之后几次相邀,最后的一次,酒过三巡,那人终于开了口:“云兄弟是个爽快的人,我只问你一句,你——想报仇吗?”
一霎,他只觉全身的血火一样地烧着了。
即使此刻,他一想起那日大宴上精准的一刀,血溅五步,仍是亢奋得不能自已。
他,终于手刃了仇人!其他,都不再重要!
只是,时日已经无多。
云旷的眼睛里,开始泛起夜的黑色。他不由攥紧了手里的玉佩,说道:“我该走了——”
女人洗碗的手顿了一下,而后抬起头来,面上毫无表情。“保重。”而后端起洗得干净的碗碟,擦过他的肩膀,走进屋子去。
烛火投射在她脸上,白瓷一样的肌肤,眼睛是黑色的琉璃石,然而却是空空。
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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