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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上)-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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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寒,天色最暗。姜老城毕竟老兵,人虽耷拉了脑壳大睡,两个耳朵却支着没睡,听得隐隐脚步声向城下潜行。他身形不动,只微微睁开双眼,活像伺鼠老猫,突然跃起,一声暴喝,却依旧不改戏腔:“来者何人?”
城下那人刚钻进城门洞口,赶紧退出,仰头应声:“呃……”
姜老城不容那人答话:“我把你这不分昼夜、勤扒苦挣的卢麻布!”
“姜大哥,我都看不清你,你怎么就认出我来?”被称作“卢麻布”的这人,姓卢名茂林。
“年复一年,哪个早晨,头一个来犯我城门者,不是你卢麻布?”姜老城趴在城垛子上探出头去,背上的灯笼光正好照见城下那人肩膀上一根黄杨扁担,两头是满担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荣昌麻布——川人说的“夏布”,脚上着一双江边泥泞中走过的草鞋。姜老城问:“这一趟,有哪样新鲜龙门阵?”
“卢麻布就会跑隆昌,挑麻布,到合川,摆得来哪样龙门阵?”风过,卢茂林将手揣进怀中,摸着一物,笑了:“姜大哥,新鲜的有了!”
姜老城正要离开城头,又回头,大红灯笼再次将卢茂林笼罩在光圈中,只见他一脸红光,正仰指向城垛处一个木支架,上有一个木滑轮,轮上有绳,悬一只空竹篮,是旧时城头与城下不必打开城门便能交流信件的工具。姜老城将竹篮放下,卢茂林从怀中掏出那物,拳握着,放在篮中。姜老城吊上竹篮,看定篮中那物,叫道:“乱党造的新式炸弹?却原来不是炸弹,是鸡蛋!叫我这大红灯笼,晃得红彤彤的!”
“姜大哥虽没生过娃娃,总不会不晓得红蛋?”
“你卢麻布生娃娃了!找钱的,还是赔钱的?”
“晓得他找得来钱不哟?”
“找得来!你卢麻布,荣昌合川来回跑了无数趟,贩麻布,从不短尺少寸,这辈子没找到几文钱,德却积下无数,该当发在贵子身上!”
“当真?”
“今日是光绪十九年二月二十八,姜某这话,应在光绪四十九年二月二十八!”姜老城偷眼望一下城下一脸欢喜的卢茂林,捧红蛋一笑:“吃人嘴软,好话一碗!”
晨钟响起,东边城楼有人敲响梆子长喊:“东方既白,四门大开!”姜老城忙在城垛上磕破蛋壳,塞进嘴里。急急下城,脚下没忘了川剧鼓点,只是改作了急行上阵的节拍。
北门开处,卢茂林踩着城头落下的一片片红蛋壳,挑着麻布担,钻进城门洞,心里头老嘀咕着一句话:“只望我家二娃子后头几十年莫学他屋老汉这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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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代序 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6)
隔年,光绪二十年(公历1894年)二月二十八。卢魁先走得路了。他足蹬多耳麻草鞋,鞋头上缀着一对用碎花布绣成的虎虎有生气的老虎。踩在大得出奇的阴丹士林蓝色扁平花瓣上,一脚下去,花瓣上踏出一个深深的脚窝。这大得出奇的花瓣上,却是大床上铺的床单上印花。床上摆满了各式小玩意儿:玩具小关刀、袖珍毛笔……卢茂林家中,正在给周岁的儿子办“抓周”。
一群人,围在卢魁先身后的门口,挑起门帘,屏住呼吸旁观娃娃将有何表现。卢魁先不在乎大人对自己作何看法,他一抬脚,迈过那柄比足下的草鞋长不了多少的彩绘关刀。
门口,一个鼻头红圆如樱桃的女子说:“他不耍关刀,长大不习武。”
“樱桃幺娘,那才好耶,他们说的,富不驾船,穷不习武。”卢魁先的母亲卢李氏笑应道,她面容清秀,说话随和,衣着贫寒,却浆洗得清爽。她膝边,已有一个几岁的儿子牵着她的衣襟,到哪儿都紧跟着。那是卢魁先的长兄卢魁铨(后改名卢志林)。
说话间,卢魁先站下了,一弯腰,右手抓起那杆袖珍毛笔,左手翻开那本发蒙读物《诗经》。
卢李氏欣喜叫道:“他爱读书,长大了……”
樱桃幺娘接过话来:“耶,你卢家要出举人!”
“非也!光凭周岁娃娃抓一杆笔翻一册书,就敢断他是举人?”就听得身后有人发话。
樱桃幺娘奉承道:“就是,我们合川就出了你老一个举人!”
说话人正是住在杨柳街的合川举人石直行,自号不遇先生。
正说着,卢魁先那边,手一松,笔掉下地。顺势一抬手,抓起了床头巴掌大的玩具算盘,算珠哗哗作响,他笑了,一阵乱晃,响声大作。
卢李氏身边一个瘦女子叫道:“耶,你们家魁先,要学他爹,做生意。”此时窗外朝阳升起,在一对纸糊的金银元宝上反射出金光银光,晃了卢魁先的眼。他一手一个,抓了起来。瘦女子道:“还兴发大财!”
“瘦筋筋幺娘,看你说的!”卢李氏喜滋滋道。川人管最小的姑妈叫幺娘,孩子这么叫,大人也跟着叫。一家人这么叫,一条街的人也跟着叫,杨柳街不了一户人家,“幺娘”自然不止一个,为避免混淆,人们便从幺娘们的体形、相貌、性情上加以区别,比如屋里这两个“幺娘”,此外又有“兔儿幺娘”、“哭幺娘”、“笑罗汉幺娘”……
卢李氏望着举人,说:“他啥都抓了,抓啥丢啥。”
举人戴上眼镜,透过圆圆厚厚两块水晶,望着娃娃:“他啥都抓了?说明他将来啥事都干得。”
“那他抓啥丢啥?”
“说明他抓得起,丢得下。”举人抓起小算盘,连同满床纸糊的金银元宝,“生意做得大,金银蓄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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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代序 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7)
“举人老爷,什么叫生意做得大,金银蓄不下?”
“百万富翁,腰无分文!”
床上,卢魁先随手抓起了摆在床单上大花瓣当中的那一顶纸糊的清代七品县官帽,顺手朝头顶上一扣,又揭下官帽,抛向窗外,望着官帽盘旋飞出,他拍手欢叫。
卢李氏认真地望着举人:“举人老爷,娃娃这是……”
举人脱口而出:“官至一品,他也敢当,可就是办完案做完事,挂印走人,不惜官帽。古语有之——‘好而不恃,为而不有’是也!”
众人听得有理,随着举人摇头晃脑:“是也是也。”
“非也!非若是也!周岁抓周,只可随喜,岂可全信!”举人一声断喝。
千里嘉陵,一入合川境,喜遇两江,涪江与渠江。这杨柳街卢茂林家窗下不远处,便是嘉、渠二江成一人字合流之处。
今日江上,扁舟摆渡,桨声轻轻。船舱中,坐满过河人,船老板宝老船站在船尾,双手划两柄雕龙纹的龙头桨,桨柄竟是黄铜铸就,日光下闪亮如金,这种划法,当地人叫它“双飞燕”。他背上,长条条阴丹蓝布成十字捆绑,背着个与卢魁先同岁的娃娃,娃娃双手在他两耳边比划,那节拍,正合上他一下下桨声。船拢岸,赶渡的依次下船,其中有一人挑一担麻布,抬头朝这间茅屋望一眼。
“他爸!”卢李氏转身出了门,迎住卢茂林:“看你这头汗喽!不是说的明天才回来吗?”
“我赶今天。”卢茂林从麻布堆上拿起一只拨浪鼓,冲屋内摇着:“嘿!魁先娃娃,你过生,爸爸从隆昌城头给你备了礼信!”
“卢麻布,你给我备的礼信耶!”举人一撩长衫,迈过齐膝高的门槛,伸手便向卢茂林索取。
卢茂林不慌不忙,从麻布卷中抽出一卷东西,举人一把接过,绕开卢麻布的担子,到院坝阳光下打开便看,却是一卷发黄的《申报》。
樱桃幺娘问:“纸篇篇,哪样看头?”
“举人不出门,便知天下事——靠的就是这纸篇篇!”卢茂林走南闯北,比这群街坊有见识,凑上前问道,“这两年,天下又生出哪样事?”
撬猪匠也从屋里头跑出,道:“对嘛,有哪样龙门阵,摆来听听。”他姓丁名旺旺,人称“旺撬猪”。举人看完一张报纸,顺手塞在丁旺旺怀中。
“举人老爷耶,快摆两句!”剃头匠凑过来,他姓白,名仁财,人称“白剃头”。举人看完下一张报纸,顺手塞在白剃头怀中。白剃头、旺撬猪各捧一张报纸,大眼瞪小眼。这一卷报纸是照日期先后叠放的,举人一篇篇看下来。若谁要开口动问,他便把看过的报纸塞到谁手头。众人耐不住这份寂寞,说:“往回子,这些纸篇篇一到手,举人话就多!今天咋回事,一句龙门阵也摆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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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代序 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8)
卢茂林见举人眉头越锁越紧,便问:“天下有事?”
“正多事之秋!”
“哪样事?”
举人举《申报》向着天上的日头,将油印得模糊的字样看清了,说:“日——”
白剃头随望日头,晃得耀眼:“日?”
举人一脸涨得通红,一句话竟还是憋出那一个字:“日……”
旺撬猪粗声道:“到底日个哪样?”
举人盯着报纸:“日……本人。”
旺撬猪岔开喉咙笑:“日——本人,本人有哪样日法?”
举人鼓起水晶玻璃后的一对眼珠,瞪着这群汉子道:“日本人铁壳子兵船向我大清北洋舰队打炮了!”
卢茂林摇着拨浪鼓,一脚刚踏上高门槛,一脚还在门外,强扭过头,问:“大清还炮么?”
举人摇头。
卢茂林担子也不撂下,人就回到举人面前说:“倭寇打炮,大清凭啥不还炮!”
举人翻过手头这张报纸,双手平端着,递给卢茂林,像臣子把一份奏折捧向皇上,待卢茂林腾出扶担子的手接稳了,举人双手空空,向卢茂林面前一摊——这是卢茂林带回来的这卷报纸中的最后一张,再无下文……
外头边世界炮声隆隆,万里波涛,千里嘉陵照旧流经杨柳渡,杨柳渡照常风平浪静,杨柳年年抽芽飘絮,杨柳街娃娃们岁岁长个头。看看到了光绪二十二年(公历1896年)二月二十八。又见杂花生树,群燕乱飞,卢魁先穿虎头草鞋,脚板翻翻,埋头钻过茫茫柳烟,追着声声燕叫,沿家门口石阶向杨柳渡跑下来。
渡船正由彼岸划来。船头,一个娃娃,才学走路没几天,便学划船,小手连桨都把不住,却非要学划“双飞燕”。赤脚十根脚趾像蒲扇扇骨般张开,在船头上站得很稳。
船头,两筐麻布横一根扁担,坐着卢茂林。听得自家娃娃欢叫,他露出笑容,耍戏法似的,手向胸前一抹,手头亮出一把糖关刀。卢茂林人刚下船,有人撩起长衫抢到卢魁先前面,伸出手来,却是举人。卢茂林赶紧从怀中掏出一大卷发黄的报纸送上,道:“举人老爷,我屋魁先娃满岁那天,听你读过一回报。就听到一句‘日本人’。你快摆给听听,大清国这两年又出了哪样事?”
举人看过头一张报纸,揪成纸团团,像朝灶孔里头塞点燃的引火纸一般塞到卢茂林怀中。
同船渡过,正要过河这边来撬猪的丁旺旺和正要过河对门去剃头的白仁财眼巴巴地望着举人,却再也不敢问话。
宝老船跳上沙岸,莽声吼道:“我的举人老爷,管它是龙门阵不是龙门阵,你倒是摆出来哇!”
举人面门照旧朝着卢茂林,圆框框水晶后的一对眼珠却滞缓地滚向宝老船一边,滚到眼角,无处再滚,便仰头定定地瞪住那一轮暖融融红日,将满把的报纸向天一撒,这才一声“嘿嘿”,冒出一句话:“开拓万里之波涛,宣布国威于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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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代序 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9)
正在渡船边玩耍的卢魁先与宝锭,一声欢叫,冲过来抢那春燕一般漫天飞扬的报纸。
卢茂林见举人嘿嘿,自己也笑了:“嘿嘿,这才叫句话!——哪个说的?”
宝老船也笑了:“嘿嘿,这种话,不是我大清国皇帝,哪个敢说?”
“嘿嘿!”举人却盯着飞扬在天的报纸:“皇帝倒是皇帝,只不是我大清国的。”
宝老船大声道:“舍我大清国,哪国敢称皇帝!”
举人答:“日本国,天皇!”
“管你天皇地皇,敢闯我渠江涪江嘉陵江,先得拜我宝老船的码头!”宝老船冷笑一声,腿一抬,跃上渡口那块礁石上。石上刻着“杨柳渡”三字,石形像一只卧虎,塌下的腰眼上,人工打出一个深坑,坑里深埋一根铁铸旗柱,拔地而起,高数丈。铁柱根部,铸一行字,年辰久远,铁锈斑驳,已难辨认,不过,杨柳街的人不看都晓得,铸字是埋下这根旗杆的年号。这年号是南宋某皇帝的,不好记,好记的是,就是这一年,由杨柳渡沿嘉陵江东去,船行撑不到几篙竿就到那一座叫钓鱼城的城池中,轰出一炮,将兵临城下的蒙古大汗蒙哥轰死。
钓鱼城至今还在。城建在合川嘉陵江南岸钓鱼山上,占地2。5平方公里。钓鱼山上,有一块巨石,平平坦坦,相传上古有一巨神,为解决这一方百姓吃饭问题,安坐石上,甩长竿,放长线,钓这山下嘉陵江中大鱼,以此因缘,这座山便得名钓鱼山。
其实,钓鱼山真正令人称奇之处,乃在它是“天下形胜之地”。当真应了兵书所说,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云云。史载:南宋末年,四川安抚制置史兼重庆知府余始筑钓鱼城。1258年,蒙哥挟西征欧亚非四十国的余威,分兵三路侵宋。蒙哥亲率一路军,于次年2月兵临合川钓鱼城。蒙哥东征西讨,所向披靡,然而在钓鱼城下,却不能越雷池半步。7月,蒙哥被城上火炮击伤,后逝于温泉寺。钓鱼城保卫战长逾36年,写下了中外战争史上罕见的以弱胜强的战例。当时欢呼胜利的,不止是南宋军民。欧洲人竟将钓鱼城誉为“东方麦加城”、“上帝折鞭处”。
中国人尚谈风水。谈风水之人,有两种。一种是从一个娃娃出生之地谈起,甚至娃娃未出生之前,便为其父母择宅基,并预见这娃娃将来一生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百年后,人们回头一看,果然所谈非虚。一种是从一个人盖棺论定后谈起,追根溯源说到此人出生之地,说:“你看嘛,此人出生地风水如此如此,难怪他这一辈子这般这般!”这种人所谈,当然更是一句都不虚。不过大家却认定:第一种人谈风水,是专业,真资格的“风水先生”。第二种人,是业余,拿风水来谈谈而已。这种谈法,就跟当孔丘成了“至圣先师”、赵匡胤当了宋太祖之后,再来说“天生异相”、“出生之日,红光满室,异香扑鼻”一样,谈得来津津有味,听得来索然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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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代序 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10)
1893年出生的这四个娃娃,出生时未见有人谈瑞相。百年后,当他们成为一代伟人、国母、国学大师、大实业家之后,坊间却有不少人,津津乐道于他们家的“风水”:
“韶山冲附近,从前就出过皇帝”,连外国人写毛泽东传记,都要将这些话录于书中。这么谈风水的人最后结论:“你看,毛泽东果然后来当了国家元首,敢令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稍逊风骚!”
“海南岛文昌县,黎山为靠背,面向大海万顷碧波,后背可靠,前程万里,前明名臣海瑞出在此地,民国国母祖上风水实在了得!”后来,说到宋庆龄,人们也爱说到宋家祖籍故里风水。
风水风水,当真是风生水起,虚实难定?
尽管如此,却无人把合川杨柳街出生的这个娃娃,与他家附近“沿嘉陵江东去,船行撑不到几篙竿就到”的钓鱼城攀上关系,拿来谈他卢家“风水”。其实,再过几十年,当卢魁先长大成人,更名卢作孚,策划主持的那一次举世闻名的“宜昌大撤退”,与“钓鱼城之役”之间,还真有太多的可比之处。
不过眼下卢魁先才几岁。
这一天,宝老船一跃而上的这一块卧虎石,石上的这根旗杆便是当初杨柳渡岸船帮与百姓合力铸就,旗杆上扬起一杆“宋”字大旗,为由杨柳渡出发的嘉陵江、渠江、涪江三大船帮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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