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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1949-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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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会错吧?”我问。
  “绝不会错,”老人十分笃定地说,“你看,美君的父亲叫‘应芳苟’,这图上写着喽。”
  弯下腰细看,上直街九十六号的那一格,果真写着“应芳苟”三个字。
  “那么,”我沉思着,“美君在一九四九年离开的城门,有两个石狮子守着的那座城门,走向杭州,然后从此回不了头的,会是哪一个城门呢?”
  “在这里。”老人用手指在画上标出城门的位置。
     三米长的滚动条,张开在一张狭窄的木床上,窗外的光,因为窗子老旧,也只能透进来一点点。在这局促而简陋的房间里,连一张书桌都没有,他显然得跪在地上作画。余年春一笔、一笔,画出了全世界没有人在乎,只有他和美君这一代人魂萦梦系的水底故乡。
  回到千岛湖畔的饭店,我开始看那水底淳安的录像带。
  当地政府为了观光的需要,派了摄影队潜入几十公尺深的湖底,在古城沉没四十年之后,去看看水草中闭着历史的眼、沉睡的淳安。
  湖底深处,一片地心的漆黑;摄影队的灯,在无边无际的幽暗中,像一只太小的手电筒,只能照亮小小一圈。郁郁的水藻微颤,一座老屋的一角隐约浮现,精琢的雕花,厚重的实木——这,会是美君当年天涯漂泊、如今至死不渝的雕梁画栋吗?
  缓慢的光,没照到城门口那对石头狮子,但是我总算知道了:他们仍在原来的位置,美君一九四九年冬天回头一瞥的地方。
  
6,追火车的女人
  美君紧紧抱着婴儿离开淳安,在杭州上车时,火车站已经人山人海;车顶上绑着人、车门边悬着人、车窗里塞着人、座位底下趴着人、走道上贴着人。火车往广州走,但是在中途哪一个荒凉的小镇,煤烧光了,火车不动了。于是有军官出来当场跟乘客募款,搜集买煤的钱。
  火车又动了,然后没多久又会停,因为前面的一截铁轨被撬起来了,要等。等的时候,美君说,旁边有个妈妈跟一路抱在怀里的四、五岁大的孩子说,“宝宝,你等一下哦,不要动。”
女人爬过众人的身体,下了车,就在离铁轨几步之遥的灌木后头蹲下来小解,起身要走回来时,车子突然开了。
  “我们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在追火车,一路追一路喊一路哭一路跌倒,她的孩子在车厢里头也大哭,找妈妈,但是谁都没办法让火车停下……”
  “你记得她的脸吗?”我问。
  “我记得她追火车的时候披头散发的样子……”
  美君半……不说话,然后说,“我常在想:那孩子后来怎么了?”
  火车到了湖南衡山站,美君跟两个传令兵抱着孩子挤下了车。
  想到那个追火车的女人,她决定把怀里的婴儿交给衡山乡下的奶奶。这样的兵荒马乱,孩子恐怕挤也会被挤死,更别说在密不通风的车厢里得传染病而暴毙。一路上,死了好几个孩子和老人。
  应扬,让奶奶抱着,在衡山火车站,看着美君的火车开走。他太小,连挥手都还不会。
  美君继续南下,到了广州。丈夫,带着宪兵队,驻守着广州天河机场。
  
7,不能不遇见你
  我到了广州。
  问广州人,“听过天河机场吗?”
  摇头。没有人知道。
  问到最后,有个人说,“没听过天河机场,但是有个天河体育中心。”
  到了天河体育中心。庞大的体育馆,四边的道路车水马龙,哪里还有一点点军用机场的影子?可是一转身,大马路对面有一片孤伶伶的老墙,旁边是个空旷的巴士转运站,而这堵老墙上写的字,让我吃了一惊。“空军后勤广州办事处”,好端端写在那里,竟然是一九四九年之后不再使用的正体字。
  好了,那真的是这里了。
  美君的丈夫龙槐生,带着他的宪兵队严密防守天河机场。不多久,他认为是自己一生最光荣的任务来了:“一九四九年五月,先总统搭中美一号莅天河机场,时有副总统李宗仁、行政院长阎锡山等高级首长在机场相迎,在此期间夜以继日督促所属提高警觉,以防不测。”
  我翻着槐生手写的自传,心想,爸爸,一九四九年五月,蒋介石已经下野,不是总统了,而且,五月的时间你也记错了吧?那时首都南京已经易帜,上海即将失守,蒋介石搭着太康舰和静江轮来回于浙江沿海和台湾各岛之间,到处考察形势,思索将来反攻的据点要如何布置,五月他没去广州啊。你看,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八日,蒋的日记写的是他对澎湖的考察:
  昨晡在宾馆附近沿海滨游览,瞭望对岸之渔翁岛,面积虽大但其标高不过五十公尺,亦一沙滩树木极少,植物难产。闻动物除印牛种较壮大外,余亦不易饲畜,以其地咸质甚大,无论动植皆不易生长,而且台风甚多。惟其地位重要,实为台湾、福州、厦门、汕头之中心点,不惟台湾之屏障而已。初到忽热甚闷,入浴晚课,听取夏功权厦门情形报告,后十时就寝。
  三十岁的宪兵连长龙槐生在认真驻守天河机场的时候,自然不会知道,那巨大的历史棋盘,已经定局,他也是一个过了河的卒子。但是他看到人潮,逃难的人潮,流过天河机场前面的大马路,往黄埔码头涌过去。他并不知道,在他眼前涌过去的人潮里,有来自山东的五千个中学生,流亡了几千里,他们的校长们正在和国军的将领协商,孩子们要怎样才能搭上前往台湾的船。那个“其地咸质甚大,无论动植皆不易生长,而且台风甚多”的澎湖岛,正张口等着他们到来。
  这年,物理学家朱经武才七岁,喜欢玩泥巴、抓泥鳅、把破铜烂铁乱凑在一起发热发电。
  这年,香港科技大学的校长、创下高温超导世界新纪录而著名的物理学家朱经武,才七岁,喜欢玩泥巴、抓泥鳅、把破铜烂铁乱凑在一起发热发电。他跟着父母兄弟姊妹一家八口,加上一个老祖母,从武汉坐船搭车,一路南下,临出门前还把一只小黄狗抱在身上,带着走天涯。没想到狗一上火车,从窗口一跃而出,不见踪影,小小经武差点哭了出来。
  朱爸爸是美国华侨,上波特兰的航空学校,学习飞机驾驶。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二十六岁意气风发的朱甘亭热血奔腾、日夜难安,于是决定人生大急转:他把自己心爱的哈雷重型机车送给一个好友——好友被他的“壮士断腕”吓了一跳;朱甘亭转身就离开了旧金山,飞到南京,报名加入了中国空军。
  一九四九年五月的这个时候,朱家到了广州;朱甘亭上尉让家人先到黄埔码头,直接在船上等候,因为他负责剩余物资的处理,必须押一箱空军后勤的黄金上船。他说,我随后就赶到,船上相会。
  “可是,”经武说,“我们在船上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半夜,爸爸一直不来。码头上满满是上不了船、露宿的难民,而船马上要开了,爸爸还不见。我妈又急又怕,祖母也满脸忧愁。到最后,清晨两点,爸爸终于出现了,气急败坏的,赶得满头大汗。原来,爸爸的吉普车,经过天河机场时,不知怎么装黄金的箱子掉了下来,散了一地,被驻守天河机场的宪兵队给拦住,不管怎样就是不让他带走,他交涉到半夜,还是不放行,最后只好空手赶了过来。”
  “什么?”我问,“你是说,天河机场的宪兵队?”
  “对啊,”经武答说,“那一箱黄金就被宪兵队拿走了。他自己也差点脱不了身。他如果没赶上船,我们大概从此就拆散了,一家人以后的命运——包括我自己,很可能就两样。”
  “慢点慢点朱经武,”我说,“你是在讲,我爸爸抢了你爸爸一箱黄金?”
  他笑了,有点得意,“可以这么说。”
  “不要笑,我记得龙爸爸的自传好像有提到黄金。你等等。”
  在港大柏立基学院的写作室里,我从书架上把父亲的自传重新拿下来,找到了天河机场那一页:
  一九四九年五月,在广州停留待命,负责天河机场警戒。并在机场到香港的沿路加派双哨,以确保机场安全。时有一走私集团刘姓首脑,拿出黄金五百两私下贿赂,要我放行二十辆卡车私货,我虽未负缉私任务,但立即严词拒绝,并报请上级处理。
  我指着这一段,一字一句念给朱经武听,然后反问他,“怎样?朱爸爸那时不姓刘吧?”
  
8,追火车的小孩
  在夜车里,从广州东站驶往衡阳站。晚上十一点发车,清晨五点钟可到。
  总路程五百二十一公里。这个里程数,我开过。一九八七年,第一次去柏林,就是开车去的,从法兰克福开到仍在围墙中的柏林,是五百六十公里。
  一进入东德区,所谓公路其实就是一条被铁丝网、探照灯和监视塔所围起来的一条出不去的隧道。接近关卡检查哨时,看到穿着制服的边境守卫,有一种恐怖的感觉。
  都是回乡的人吧?广州东站的候车室里,起码有上千的人,聚在一个大堂里,听见的全是熟悉的湖南话。很多民工,带着鼓鼓的麻袋——都是那种红蓝白三色条子的大口麻袋,大包小包的,全身披挂。出来打工的人,这很可能是两三年才一次的回乡。家里的孩子,可能都认不得自己了。
  人们安静地上车,一入厢房,放好行李,爬上自己的铺位,就把灯灭了。灯灭掉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就没入铁轮轰轰隆隆的节奏里。行驶中的夜行火车永远是浪漫的,车厢像个秘密的、无人打扰的摇篮,晃着你疲倦的身体;韵律匀匀的机械声,像一顶温柔的蚊帐,把你密密实实地罩在摇篮里。
  美君从广州站上车,李佛生,那两位淳安一同出来的庄稼少年之一,陪着她走。广州半年,美君看见了更多的生死离散;她决心回到衡山,无论如何把孩子带出来,系在身边。可是,她还没想到,分隔半年,孩子也不认得她了。
  我在二零零九年走的这五百二十一公里铁路,就是一九四九年九月美君走过的铁路。
  美君的火车在清晨到了衡阳,不走了。前面到衡山的铁轨被爆破,断了。火车里的人,心急如焚,面临抉择:是坐在车里等,还是下车走路?
  那个时代,每一个小小的、看起来毫不重要的片刻的决定,都可能是一辈子命运的转折点。
  清晨五点,我跨出衡阳火车站,冰凉的空气袭来,像猛烈的薄荷,一下子激醒了我。大雾锁城,一片白茫茫。天色犹暗,车站前广场上已经站了很多人,这时纷纷凑上前来,口里低低呼着地名:
  攸县!攸县!
  祁阳!祁阳!
  长宁!长宁!
  永州!永州!
  每次火车从衡山站里开出来,我老远就从屋子里冲出去,拚命往铁轨那边跑,往火车跑过去,我去追火车,一路追一路喊妈妈妈妈……
  永州?我赶快看那个呼喊“永州”的人,迷雾里站着一个驼着背的老先生。
  怔怔地站在那里,我看着他:如果现在跟着他走,没多久我就会到了永州,那是柳宗元写“永州八记”、“捕蛇者说”的地方啊。为了柳宗元,我特别跟着这老先生走了一小段路,在广场边那个写着“永州”的牌子前,深深看一眼。
  应扬来接我。车子驶出了有路灯的衡阳市区,进入乡间公路,车灯照出去,像在湿漉漉的云里游泳一样,上下前后远近,只有茫茫雾气,路都看不见。如果突然有个大坑,车子会直冲进去。
  美君很快地做了决断:下车走路。
  她带着佛生,下了火车,开始沿着铁轨往北走。从衡阳到衡山,沿着铁轨走,大约是四十公里。美君和佛生一直走、一直走,在路上看见,铁轨断成一截一截的,枕木烧得焦黑。美君走得脚起泡,佛生就把臂膀伸出来,让她扶着走。走到第二天,远远看见了衡山车站,她心里一松懈,腿就软了下来,摔在铁轨上。
  我没有想到,二零零九年的衡山火车站,和美君所描述的一九四九年的衡山火车站,几乎一样。木头窗子一格一格的,玻璃上一层多年累积陈旧的灰,从外面望进去,朦胧朦胧的,有一个老人拿着扫把畚箕专心地扫地。冬日淡淡的阳光,从窗格子里射入,把那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一直长到剪票口。剪票口,也不过是两条木头扶手。
  这时南下北上都没车。候车室里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墙上一个大壁钟,我想,我几乎可以听见那分针绕圈游走的声音,也看得见那阳光在地面上移动的速度。
  我穿过空空的剪票口,像旅客一样,走到月台上,立在铁轨边,看那铁轨往前伸展,伸展到转弯的地方。这就是美君和应扬分手的月台。
  我有一种冲动。
  我想跳下月台,站到那铁轨上,趴下来,耳朵贴着铁轨,听六十年前那列火车从时光隧道里渐渐行驶过来、愈来愈近的声音。
  然后它愈走愈远。
  美君和佛生离开了铁轨,沿着泥土小路到了山凹里的龙家院。那儿满山遍野是油桐树,开满了花苞,还没有绽放。水田现在已干,稻子半高,但是荒芜的不少。走在田埂上,迎面而来几个乡亲,美君不认得他们,他们却认得这是槐生的杭州媳妇,咧开嘴来笑着和她打招呼。一个肩上用一根扁担扛着两只水桶的族兄,还把水桶搁下来,就在那狭小的田埂上,问槐生族弟是否平安,也问她战争打到了哪里。
  我站在龙家院的田埂上,应扬跟挑水过来的大婶介绍:“这是我妹妹。”
  他说“妹妹”的时候,第二个“妹”字也用四声,说的很重,听起来就是“这是我妹魅”。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圈龙家院的族人,都姓龙。应扬一个一个介绍给我:
  这一位,是你的哥哥。
  这一位,你应该叫表姊。
  这一位,是你的叔叔……
  围了一圈人,各种亲属的称谓,全用上了。
  “我记得你妈妈,杭州小姐,烫了头发的。”一个老婆婆说。
  “对,我也记得,她还从城里带了一个收音机来。”一个叔叔说。
  “她很好,穿旗袍,来这里住破房子,一点也不嫌。”
  我站在那栋门窗都空了的红砖房子前面,看了很久,已经没有人住,茂盛的野草长在屋顶上,也长在屋前和屋后的野地里。就是这一栋颓败的红砖房,美君来接她的孩子龙应扬。
  可是孩子躲在奶奶的后面,死命抓住奶奶的手,满面惊恐地瞪着眼前这个要带他走的女人。他又哭又闹,又踢又打,怎么也不肯接近她。
  第二天,又回到衡山火车站。铁轨延伸到转弯的地方,剪票口这边南下的月台上,火车已经进站了,又是人山人海,弧形的车顶皮上,爬满了人。在门边,有人用一只手紧紧抓着门上的铁杆,身体吊在车外。每一个车窗,都被人体堵塞。
  美君心乱如麻,伸手要接过孩子,孩子就像触电一样大哭。奶奶本来就舍不得,眼看着火车要开了,老人家趁机说,“那……那孩子还是留下来比较好吧?”
  向来果敢的美君,看看孩子哭得发涨的红脸,看看火车里大难临头的拥挤,这时犹疑了。她把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缩了回来,又伸出去。
  哨声响起,火车要动了,千钧之重,都在一瞬间。
  美君松开了手。
  她对佛生说,“那,我们上车吧。”
  然后转身拉起奶奶的手,说,“我们——很快就回来。”
  佛生把她,像货物一样,从车窗塞进去。
  龙家院的族人一会儿重新挑起扁担干活去了,我和应扬走在田埂上,边吃橘子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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