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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人来-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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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容貌会认错,这个声音却不会听错。
  “我的礼物?”霍仲亨灼灼看她半晌,忽而笑了,“曲子,还是人?”
  他笑起来有一道纹路从轮廓坚毅的下巴扩展开来,透着无可言喻的风采。
  “都是。”云漪笑着叹了口气,胸口竟微微发窒。
  
  【心照不宣】
  
  『公子献美,将军风流』
  报纸上醒目的标题,配了夸张的漫画,文章里隐去了当事人真名实姓,却更加引人猜想。
  秦爷将报纸啪的丢回桌上,取下烟斗,呵呵笑道,“好,很好,一出马便是一箭双雕,接下来只等好戏连场。”
  云漪面无表情,懒懒靠在沙发中,盯了自己鲜红蔻丹出神。
  一出献美计轰动全城,第二日街头巷尾的报贩都在叫嚷着同一个花边新闻——薛公子宴前献美,霍督军笑拥佳人。
  云漪是薛四公子一手捧红的名伶,千金堆出的名头,光芒四射的出场……原来一切只是薛公子预谋已久的献美之计。至此舆论哗然,人人皆说薛晋铭心机深沉,见风使舵,谁也想不到,竟是他最早投向了霍仲亨,且是用了这样的手段。
  非但方继侥没有想到,连李孟元也是措手不及。
  晚宴次日,李孟元即刻启程回了北平,连薛晋铭的面也未见,显然对他背叛家族立场的行为大是恼怒。方继侥却是最尴尬的人,虽挽回了颜面,却乱了立场,顿时左右为难。
  这样的关头上,真正当事人的声音反而被滔滔人言淹没下去。
  霍仲亨携美而去,云漪藏入金屋,不再抛头露面……至于薛晋铭,若说他与此事无关,谁肯相信?薛晋铭做梦也没有想到,以他呼风唤雨、纵横花丛,竟也栽在一个女人手中,成了旁人的跳板和棋子,更在无知无觉之际,声名扫地,众叛亲离。
  “一表人才的四少,难为你也舍得。”裴五立在秦爷身后,皮笑肉不笑地觑住云漪,见她毫无反应,又不阴不阳地笑道,“话说回来,如今有了霍督军这棵大树,啧啧……”
  秦爷截断裴五的话,到底顾及云漪一分颜面,悦色对她笑道,“薛晋铭如今是恨绝了你和霍仲亨,却也拿你们没有办法,北平那头已够他伤神一阵子。接下来,你只需一心一意对付霍仲亨,旁人暂不必理会。”
  
  一双大手握住她重重摇晃,捏得肩头生痛,将她自噩梦里拽回。
  可那血红的泥沼依然吸住她双腿,令她动弹不得……“云漪!”霍仲亨的声音拔高,惊退梦中幻象。云漪霍然睁开眼,惊出一额的汗珠,直直盯了他,满目都是惊惶。不待霍仲亨开口,她已扑进他怀里,身子瑟瑟发抖。
  隔了大衣仍觉出她身子的单薄,霍仲亨怔了怔,默然将她揽住,“梦见什么了?” 
  云漪下意识一颤,似又见到满目猩红,温热腥浓的血汩汩从那人咽喉冒出……不,不能说,那是个永久尘封的秘密,谁也不会知道。
  “我梦见,怪物。”她在他怀中瑟缩了下,习以为常地说谎。
  他也习以为常听出了她的谎言,并不拆穿,笑着拍了拍她后背,“这不是好好躲在怪物怀里吗?”听他将自己比做怪物,云漪忍俊不禁,一抬头却正碰上他低头看下来,他的唇堪堪擦过她额头。两人动作一顿,惊觉眼下的暧昧亲昵,不约而同地侧身避过了。
  云漪低头掠一掠鬓发,心中有丝慌乱,另有说不出的滋味缠杂其间。
  人前诸般暧昧举止,两人都做得落落大方,唯独到了人后,反而各自谨守分寸——人人皆知她是他的情妇、宠妾、禁脔,外间轶闻将他们描述得淫冶不堪,就连秦爷也以为霍仲亨沉沦在温柔乡中。唯独云漪知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自从霍仲亨当众收下薛晋铭所献的“礼物”,便常常携带云漪在身边,公然出入应酬。云漪独自住在那小公馆里,霍仲亨大多时候仍居官邸,身边偶尔也有别的红歌星或名媛相伴,但每周必有一两日到小公馆留宿……只是,他不碰她,甚至不曾亲吻过她。
  他可以与她一起散步、看书、聊天、钓鱼……相处默契,言笑甚欢;他待她十分尊重宽容,欣赏并赞同她大多数的观点,偶尔意见相左,也一笑置之;他不约束她的行动自由,如果说她是一只金丝雀,也是一只没有牢笼束缚的金丝雀。
  他待她,不似情妇,倒似朋友、伙伴、对手。
  这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都太明白彼此的意图,反而省略了无谓猜忌。
  他说,聪明人与聪明人的交往,最是困难,也最是容易。
  
  云漪望了霍仲亨的侧颜怔怔出神,却见他忽的起身,一伸手捞过她脚下的鱼竿,“有鱼!”未等她反应过来,薄雾氤氲的湖面上已经水花激溅,霍仲亨猛地将鱼竿一收,带起银亮钓线划过半空,将白晃晃一条大鲢鱼哗的拽出水面!云漪躲闪不及,被溅上一身水花,脱口惊叫。霍仲亨大笑,俯身取了鱼钩,将大鱼双手抛入桶中。不料那鱼濒死挣扎,扑腾一声溅起大片水花,甩了霍仲亨一头一身的水。
  他方才笑话云漪的胆小,眼下轮到云漪脆声笑他的狼狈。
  副官远远守在岸边,听见湖心亭里传来二人笑声,不觉失笑。跟了督军这么些年,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孩子气的笑闹。古人说“老夫聊发少年狂”,可见年过而立的男子一旦热恋起来,未必不及少年人狂热。
  霍仲亨满脸是水,狼狈地抬了袖子去擦,偏偏今日穿了件英国制的风衣,料子是军用防水布的,擦在脸上又凉又硬还不吸水。正觉麻烦不耐,听见云漪笑着说了声,“我来。”
  柔软的手帕印在脸上,皮肤所触,是她指尖的柔软。
  心中莫名一荡,隐约有香甜滋味浮动,是她腕间散发的香水味……霍仲亨一笑,不由自主握住那纤细手腕,低头去嗅,目光却瞟到她手中的雪白亚麻手帕。
  云漪被他握住手腕,心下略紧,忙要抽手,却见他凝神盯着那条手帕。
  情急间,竟然拿错了这一条,她明明是要拿自己的手帕。刹那间晕生双颐,见过无数风月场面的云漪,却为一条手帕羞得满面飞红。
  “一直留着?”霍仲亨的声音低沉柔和,她却不敢抬眸看他,脸上火辣辣似已烧透。
  云漪抿唇,语声轻软,“想着还给你,却总不记得。”
  霍仲亨凝视她半晌,也不再多说,淡淡一笑,“留着吧。”
  傍晚的湖面起了风,吹得湖上枯荷瑟瑟起伏。
  她刚抬了头想说什么,却见他已起身,负手步出亭子,“走吧,该回去了。”
  
  【风流看遍】
  
  清晨,陈太托了银盘,轻手轻脚踏上楼梯,盘子里搁了英式早点和当天三份不同的报纸。刚一踏上楼梯转角,就见云漪披了薄绒睡袍,长发蓬松地下楼来。陈太颇感意外,忙笑道,“您今儿起得好早。”
  “送去客房的?”云漪看一眼托盘,诧异问道,“督军没走吗?” 
  “督军一早散步回来,这会儿在小书房里,我正送早点和报纸上去呢。”陈太笑道。
  原来是去散步了,云漪恍然一笑,早间听见他下楼的动静,想着他已离去了,便也懒得起床,心里莫名觉得空落,辗转了半天再也睡不着。拿起托盘中报纸,随意翻了翻,熟练地找到时政评论版,果然又有大篇的文章……云漪抽出每份报纸里的时政版丢给陈太,亲手接过了托盘,“把这几张丢掉,再送一份早点上来。”
  推开小书房的门,霍仲亨正津津有味看着一张不知哪天的旧报纸,大概是她随手扔在旁边的。“人家看新闻,你看旧闻。”云漪笑着搁了托盘,侧首去瞧那报纸,却见上面赫然印着副讽刺漫画:一个蓄着八字胡,面容凶狠,头戴白缨礼帽的将军,手中煞有介事地举着枪,枪口却插着朵红玫瑰,模样夸张滑稽。
  “天!”云漪叫起来,“他们把你画得这样丑!”
  霍仲亨抬眉诧异道,“丑吗,我还在想,蓄上八字胡会不会好看。”
  云漪瞪大眼睛,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等你六十岁以后,可以试试。”
  两人只顾相互戏谑,对讽刺漫画反而不以为意。云漪一面说笑一面布置早点,霍仲亨皱眉看着桌上的牛油吐司、烟肉、麦片、牛奶、煎蛋、水果……终于忍不住问,“我能不能只要一碗白米粥?”
  只要住在小公馆这边,早饭必是云漪亲自布置的英式早点,起初还觉得新奇有趣,久了再提不起兴趣,终究还是中国的清粥小菜可口。可她坚持无比,说正统的英式早餐是营养搭配最完美的早餐。
  “不行!”云漪倒上一杯热腾腾的混合红茶,不理会他的郁闷。
  “别拿你们洋派的规矩为难个古板老头!”霍仲亨大声抱怨。
  “在我家吃饭,就照我的规矩。”云漪无动于衷。
  霍仲亨抗议无效,闷闷端起浓茶喝一大口,还未吞下就听云漪喝止,“饭后再喝茶!”
  他愤然决定忽略这个唠叨的女人,抓起一份报纸来挡住脸。
  陈太敲门,送上另一份早餐。云漪刚接过托盘,就听霍仲亨嚷起来,“你又偷走了报纸!”
  这话可把陈太吓一大跳,还好云漪立时接口道,“都一样的内容,我都能背了,有什么好看?”
  霍仲亨笑起来,“你倒背一段来听听,今天说些什么?”
  云漪睨他一眼,当真背给他听,“说你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罔顾家国之重望,溺红粉之温香,裹足闺阁之前,踯躅南北,意气消沉……”
  霍仲亨一面吃早餐,一面微笑倾听。
  近日的报纸上连篇累牍都是抨击他的消息,直指他拥兵自重、沉迷美色、罔顾大局。北平政府三番四次来电催促他南下征讨,都被他以军需匮乏、军队伤病严重为由,硬给拖延下来。明面上的冠冕堂皇,却堵不住底下的流言蜚语。那些攻击他的报章大多背后受政敌指使,言辞极尽恶毒,内容不堪入目。
  起初看到那些下流文人的文章,云漪还觉得愤怒,渐渐看多了,也由无奈而至麻木。
  倒是霍仲亨始终泰然处之,仿佛事不关己,只当笑谈。
  每当她看不过那些污言秽语,他总笑说,文人堕节,盗犹不及。
  可这毕竟关乎他堂堂督军的声望名誉,再是洒脱,也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名节做笑谈。
  云漪沉默下去,渐渐敛了笑容。霍仲亨也不多说,低头专心用餐,两人一时都安静下来。云漪搅着咖啡,心神不属,良久都不喝一口。
  
  “为什么?”云漪突然开口。
  见霍仲亨面无表情,云漪终于发了火,将小银勺重重一搁,“你就由得他们这样胡说,由得他们糟蹋你的名望?你分明可以辩解,为什么还故意迎合流言,唯恐他们将你糟蹋得不够?”
  话一出口,她顿时后悔。
  果然,他眉毛也不抬一下,摘下餐巾抛在桌上,淡淡道,“你的问题太多了。”
  这不动声色的一句话,顿时将她逼回角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熄那忘乎所以的火花。
  火花,真的是火花,她冷硬已久的心里竟冒出微弱火花……必定是眼前乐融融的情态蒙骗了她,将幻境当成了现世,陶醉在自己一手编排的戏码里,入戏太深,忘了自己是谁。
  云漪端起已变冷的咖啡,缓缓地喝,手腕的微微颤抖到底出卖了她的心绪。
  霍仲亨靠了椅背静静看她,没有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这是又一场声情并茂地表演,还是她的真情流露?
  薛晋铭献美,未必真的指望靠一个女人绊住他。只怕美人计底下还套着一条离间计,借此离间北平内阁本不牢固的信任,削弱他的威望。薛家这点伎俩,在他眼里实不入流,
  彼方有风月连环,他自有顺水推舟。
  流言当前,他又何尝不是无可奈何。
  只是,比起个人名节声望,总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值得维护。
  看着她僵然维持的笑容,霍仲亨心中不是滋味,终究觉得不忍。
  “你的心意我懂得,但是云漪,你有你的本分,既然跟了我,便要学会沉默!”霍仲亨声色平缓,不带一分喜怒,字字说来却如三九寒霜。
  云漪静静放下杯子,垂眸敛眉,让他看到他想要的沉默。
  霍仲亨站起身来,她也温驯地站起,眉眼平顺,将喜怒敛藏得很好。
  她这个样子,越发令他皱了眉,“你不必如此,该怎样还是怎样。”
  “是。”她露出一点笑容,恰到好处的婉约,似无数次雕琢后的完美。
  不错,这才是她应有的姿态,也是他满意的态度。
  霍仲亨定定看了她,突然间莫名心烦,转头走出门去,连一声道别也没有。
  听着他脚步声离去,云漪久久垂眸,不语不动。
  走到楼梯口,霍仲亨忽想起雪茄盒忘在了书房,便折回去拿。许是下意识地挂怀,不由放轻脚步,缓缓走近门口。
  云漪正亲手收拾桌上杯盏,背向了门口,身姿站得骄傲笔直,悠悠拿起杯碟层叠放好,动作轻缓专注,不像做家事,倒似在同自己玩耍,落寞背影格外单薄。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正要开口,却听她独自曼声哼唱起来,哼的是《绿珠》里几句唱段,“往日里列笙歌同敲檀板,蒙使君情缱绻密誓河山,这也是妾薄命劳飞燕散……”
  她本不爱戏曲,因他喜欢,近日才学着哼几句。此时细细袅袅,断断续续哼唱来,倒似叹息一般,听在他耳中,心头却似风过水面。一句“劳飞燕散”余音未尽,她拿起个咖啡杯子,指尖上一转,蓦地往地上掷去。
  骨瓷描金的杯子摔落厚厚地毯,竟也没破。这益发触怒了云漪,抓起个碟子又重重往窗台掷去。这回呛啷啷摔了个四分五裂,似一口郁气吐出,索性抓起桌上杯子碟子一股脑砸了,裂瓷声里碎片飞溅,只摔了个满地狼藉,痛快淋漓!
  云漪失声笑,宣泄的快意在心头疯长,桌上已砸了个精光,最后剩下桌布,她也伸手便掀……陡然间手腕一紧,他从身后将她牢牢攥住。
  “云漪!”霍仲亨浓眉紧拧,沉声喝止她。
  她回过身来,唇角犹有笑意,胸口急促起伏,却是冷冷睨了他,“恩客,有何吩咐?”
  霍仲亨一时惊怒失语,往日里总见她巧笑倩兮,妙语解颐,从不曾见她这番暴烈模样。他蹙眉看她,这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眉梢眼底都是谜,饶是他也看不清,这一身艳骨到底支撑了多少悲欣善恶。
  
  阴雨天色,空荡荡的房子早早亮起灯光,照得寂寞无处遁形。陈太在楼下将唱片放得很大声,一阕弹词已唱道尾声:“倒不如嫁一个风流子,朝欢暮乐度时光,紫薇花对紫薇郎。”
  二楼卧室窗前,云漪坐在一张摇椅里,点燃一支他忘下的雪茄,神思游离地听着楼下声音细细传来……古人曾以紫薇喻薄幸,最是伶仃,莫过这紫薇花对紫薇郎。
  那一场负气大闹,似乎让她失去了霍仲亨的欢心。
  他足足一个礼拜没来小公馆,秦爷没有发话,陈太已开始明里暗里,讽着刺着提点云漪——别真把自己当作戏折子里的小姐,真个学人恩恩爱爱,鸳鸯双栖。他是谁,你又是谁!
  如今跟了霍仲亨,出入再不比得从前,梅杜莎是不能去了,秦爷也不便与她见面,中间消息都由陈太传递。正想着,便见她端了杏仁雪耳上来,笑眯眯给她搁在手边。
  “少抽些烟,熏坏了嗓子可麻烦。”陈太拿手扇了扇,嫌恶那烟味,依旧笑着说,“闷了这么几日也不出门逛逛?”
  云漪懒洋洋陷在躺椅里,一脸厌倦,动也不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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