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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人来-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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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张了张口,语声喑哑,念卿无法听清,便又靠近了一步。 
  “请替我……”子谦抬起眼,语声却骤然顿住,目光不经意掠过那倒毙道旁的车夫,仿佛见那尸体动了一动!是他眼花么?正午日光火辣辣的照着,车窗玻璃白晃晃反射阳光,晃得近旁侍从也眯起了眼,仿佛没有看见那车夫从地上挣了起来……抬起满是鲜血的手臂……阳光下冷冷的一闪,是乌黑枪管的反光……枪管正朝向他的背后。 
  念卿方欲开口,骤然间他合身扑来,挣扎侍从的钳制,将她猛地撞到在地。 
  随那一声枪响,他的身躯沉沉压在她身上,冰冷脸颊贴上她的脸,仿佛感觉到他身子轻轻一颤,旋即枪声如急雨,侍从们开枪还击,将那车夫周身打成筛子一般……那人握枪的整只手掌被打烂,倒地抽搐大笑,悔只悔没能将郑立民连同他那婆娘一起杀了,恨只恨大哥一世英雄竟被这对狗男女设计出卖!他渐渐力竭,拼尽最后力气嘶声吼道,“叛徒……够男女……不得好死……” 
  戴着少夫人的车子见枪声骤起,已迅速驶离街口。 
  后面一辆车子载了夫人和少帅也飞一般驶出,急速往前开去。 
  司机满头大汗,朝着最近的医院所在之处,将车速提到了极限,一路风驰电掣……后座上念卿紧紧揽住子谦的身子,用手绢捂住他颈侧伤处,血仍从手绢底下汨汨涌出,涌过她的指缝,沿着手腕一直流到手肘,将她象牙白旗袍染成半身鲜红。 
  这一枪穿过锁骨,弹片划破他颈侧血脉。 
  火辣辣的痛楚撕裂了半边身子,耳中仿佛能同得到血流出身体的声音。 
  子谦竭力睁大眼,想对她说,不要紧,真的不要紧……可是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渐渐地,这痛楚感觉开始模糊淡去,只有她冰冷柔软的手指抚在脸上,怀抱却如此温暖,仿佛带着幼时母亲的体温。 
  她温热泪水滴落他脸上,隐隐的,好像听见她在说着什么,好像是一遍遍叫着他名字……她的手为何如此冰冷,为何如此颤抖,是恐惧,是寒冷,还是为他? 
  眼前一切都变得虚浮,雾茫茫似笼着一层薄纱。 
  她的脸也在这层薄纱后,似远似近,如同他第一眼看见她……她穿着黑色骑马装,戴着黑色面网,骑着父亲最爱的那匹黑色骏马,襟前佩一朵雪白山茶花,英姿飒飒,从远处驰骋而来,到父亲面前勒马一跃而下。 
  她没有看见冷冷立在后面的他,满眼里只有他父亲。 
  她骄傲的掀起面网,对父亲灿烂一笑……那一笑,美得触目惊心。 
  他探手入怀,沾了满手鲜血将那只怀表取出,费力的放入她手里,没有血色的薄唇扬起动人微笑,“给小莲……出生礼物……父亲的表……” 
  断续语声滑落在叹息里,沾着血的怀表,链子晃悠着轻轻垂下。 

  第四二记 (上)
  
  偌大的茗谷,少了子谦,走了四莲,一夜之间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主楼和前院建成的时候,霖霖也刚出生,白天夜里,仆从进出繁忙,婴儿的啼哭声和仲亨的笑声总是将屋子塞得满满,一家三人住在整三层的房子里,也不嫌人少,不觉屋多。  
  如今却不一样了。  
  午后是最安静的时刻,霖霖也在午睡。  
   念卿站在廊下栏杆后面已许久,只静静望着门前绿茵草地,看蝴蝶追逐树荫间漏下的斑驳阳光,眼前影影绰绰好像又看见那日婚礼的场面,看见四莲的白纱飞扬……侍从自走廊一端走来,看见她带着恍惚的笑,神色寥落,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  
   “夫人,许师长又电报到。”侍从将刚收到的电文呈上。  
   念卿并不接,淡淡问,“他也听到风声了?”  
  “是,许师长担忧夫人安危。”  
  “叫他不必来。”念卿半垂目光,神色透着深深倦意,也仍存着清醒,“他不能走,没有他在后面稳住军队,仲亨在北边做什么都不能安心。” 
  侍从缄默片刻又问,“夫人,真的不再派人去找少夫人吗?” 
  念卿怅然一笑,“找回来又怎么样?留她在这里守一世的寡么?”  
  侍从低头不再说话。 
  “由她去吧,她想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她将子谦的书都留下,放得那么齐整,或许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看看。”念卿缓缓转身,不知是说给侍从听,还是说给谁听,“天那么高,路那么远,多走一走也好……” 
  看着她依然婀娜挺直的背影,侍从却觉得夫人似已骤然苍老许多,接连的变故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眼前这幅单薄之躯,实在已承受了太多。侍从一时隐忍不住,脱口问,“夫人,要不要通知亲友过来……”  
  亲友? 
  念卿驻足,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他在说谁——自然不是远在北平的霍家,也不是夏家,这世上除了仲亨、霖霖与念乔,还能算的是她亲友的人,也不过那一个了。 
  可是那一个,如今总算已挣出她给的牢笼,去往新的方向,怎能再拉他回头。  
  侍从已是身边跟随多年的心腹,顾不得什么忌惮,见她怔忪失神,索性将话挑明,“我听说薛主任执行公务又去了日本,恐怕还不知道消息。”  
  夫人抬起眼来,用椅中似笑似悲的目光看着他,“你觉得我很需要人来垂怜么?”  
  或许侍从没有这个意思,可他说出这种话,仍旧刺痛她。 
  当她还是一无所有的女伶时,便什么也没有怕过,如今孤立无援又如何,谁又能再将她击倒。到了这个时候,仲亨毕生之宏愿,成败就在顷刻,她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去扰乱听他,不管结果将要面对什么,她只要他倾尽所能去做。 
  侍从一句话也说不出,呆呆看着她转身而去,看着她孤峭背影如一株开在雪地里的梅,霜意凌人,一时不敢直视。  
   冷冷清清的茗谷,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变得越发安静。  
     走过长廊,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听见垂低的树枝拂过樯檐,隐约像有人跟在身后。  
  念卿驻足回头,看向空荡荡的走廊,一阵清风拂过脸颊,吹的鬓发纷拂。 
  子谦,你还会回来么? 
  回来听我告诉你,又许多关于你父亲的事,你还没有机会知道。 
  午后阳光白晃晃,灼得人睁不开眼,地面仿佛都在发烫。 
  念卿一言不发飞来到马厩,骑上霍仲亨送给她的黑色骏马,在烈日下连遮阳帽也不戴,径自纵马跃出花园,向后山奔去。几名侍从赶紧策马追上去,以为她是要去丹青楼……然而她只是放开缰绳在山间路上狂奔,长发被风吹的猎猎,裙裾扬起,马蹄声声踏得草叶纷飞。  
  烈日胜火,汗水湿了鬓发衣衫,眼泪与汗水混杂在一起,都是苦咸。  
  任力气在奔驰中耗尽,任眼泪被烈日烤干。 
  她终于放缓速度,朝前面的丹青楼徐徐驰去,座下马儿也累极了,低头长长喷出鼻息。念卿不忍,跃下马将它牵往路旁阴凉树荫底下,搂住它脖子,将脸贴了它浓密柔软的鬓毛,良久一动不动。 
  侍从们赶上来,不知她是不是要进丹青楼去。 
  然而她只默然望着那爬满青藤的小楼,看了半晌,头也不回的上马离开。 
  紧闭的窗外古木森森,鸣蝉不绝。 
  左右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霍仲亨负手站在窗后,许久一动不动,窗上所嵌的玻璃中隐约找出他的脸,照出那阴沉眼神和两鬓的霜白。 
  恍惚也只弹指,年华已流逝大半。 
  昔年热血少年郎,而今垂垂近老,他不过两鬓染霜,里头那个却只怕已走到人生尽头。 
  身后一门之隔,里面就是大总统的卧房,医生正在全力抢救,大总统夫人也在里面。 
  似乎有微弱哭声,极其压抑,极其无助的传来。 
  那是个温柔敦厚的女子,年纪也不过三旬,还没有子女。 
  他想起他的念卿,她也是那样站在他身后,默默承担,默默守候。 
  这世上有许多事总会是意想不到的发生,就在昨日夜里,大总统在病床上一字一句交代秘书修改遗嘱——这份遗嘱,是关于在新宪中加入立法院对总统权力的约束和弹劾办法,以防范总统一人独裁的局面出现,并在统一和谈跳跃中,要求勿必重整各地军队,收归中央指挥权力,彻底除去割据的祸根。 
  这些内容当日与内阁讨论时,遭到不少反对之声,这是意料中事。 
  真正令大总统失望的是,他最后选定的继任者在此关头,竟没有真出来表示支持——显然所有人都知道他时日无多,拼着支持他,却得罪日后需要笼络的势力,是大大的不划算。这令大总统万般懊恼,却也无可奈何。  
  若仅仅只是不买他的帐倒也罢了,怕却怕,有人存了私心,只等他百年之后一手垄断大权,重现专制之祸。  
  可叹走到最后,最可信的人却不是自己人。 
  这些话,他是不能同霍仲亨说的,所幸不必说出来,霍仲亨早已明白。 
  可明白又如何,他霍仲亨今时今日站在这里,只是一个中间调停人的身份,既不能插手南方政府,也不便再插手北方内阁,他若一查手,便带来了第三方军阀势力,带了无穷无尽的后患和瓜葛。 
  昨夜里大总统精神还好,转头对身旁的霍仲亨笑道,“先把该办的办好,免得来不及。” 
  谁想到一语成谶,近日天未亮他已陷入弥留。 
  大总统年长他不到十岁,看上去俨然已是老态龙钟。 
  从前也是那样精力充沛的一个人,却早早被耗尽了心血,榨干了精神。尽管他从不曾流露过生命走到尽头的悲哀,只在一次两人闲话间,怅然叹道,“真想不出我死之后,她会怎么样。”  
  听着里面传来极力压抑,却怎么也抑不住的哭声,霍仲亨想起当日这句话,掌心里不觉渗出密密的汗……当真想不出也不敢想,若有一天谁先走了,剩下那个要怎么办? 
  大总统是真的走到尽头了,里面哀泣的夫人却还剩着漫漫一生。 
  至于自己,这半生功业已足,必生心愿仍悬于一线之外。  
  而他的念卿,他念卿的妻子,她所期待的相携林泉,还没有真正开始过。 
  子谦和四莲还未懂事,他们还不足以成为她的依托,只怕反要成为她的负累。 
  霍仲亨低垂目光,神魂仿佛飞跃万里,回到遥远的海滨叠峦,回到茗谷的光影流连之间。 
  身后房门却打开了,医生垂首迈出来,不理会旁边诸人焦切探问,只对霍仲亨做了一个请入内的手势。 
  真的走到这最后一刻,只差那么一步,他却再也支撑不住这沉重的担子。 
  霍仲亨走到床尾,看见医护已退开,秘书和亲近随从围聚在侧,那貌若枯朽的老人静静躺在雪白床单下,眼窝深陷,气若游丝。夫人握住他的手,替他在最后一份遗嘱上签了名。 
  看见霍仲亨,他艰难的抬一抬手,眼珠转向身旁夫人手上那薄薄的一张纸。 
  夫人将那张纸递给霍仲亨,正式昨晚他刚修改过的遗嘱,只又添上了一句话——“国家鼎器,唯贤可当,唯民可据。但使勿违余愿,捐弃隔阂,甚莫相忌。切切!” 
  霍仲亨脸色渐渐改变,那轻巧的一张纸捏在手上,却似拿捏住江山万里,狼烟无尽。  
  不能言明的嘱托,最无奈的暗示,都隐在这句话里,也将满腹不甘与忧虑,都转嫁到他的肩上。 
  
  第四十二记 (下)

  一盏孤灯,照着白的壁,黑的影。 
  那灯光微弱,只照的小小一团光亮,照不开大片阴影的深暗。 
  她坐在床头阴影里,仍觉那灯光太过刺眼,每一丝光亮都令她觉得痛。 
  那些光像有毒的刺,寸寸扎进肌肤,无声无息凌迟。 
  这样的感觉已多年不曾有过了。 
  第一次是见到母亲被人从狱中抬出去,她看见灰黑的囚衣,看见一只死白枯瘦的手垂下,那是母亲留下最后的记忆;第二次见到满面鲜血的念乔,挣扎在医生手下,撕心裂肺尖叫……这是第三次么?她盯着那盏灯一动不动,并不去关上它,任凭那光亮将她刺痛,或许还不够痛,要再痛一些才好。 
  有人叩门,将门徐徐推开一线,一道惨白光亮照进来,长长投在她脚下。 
  “夫人,少夫人醒来了。” 
  她抬起眼,没有说话,目光里亮起微弱希冀。 
  “少夫人无恙,只是……实在无法保住……” 
  她仍没有说话,垂下眼,仅有的一线希冀光芒熄灭,神情如死灰。 
  侍从僵立在门边,手足又凉又沉,不忍上前惊扰她,又不能放任她就这样守在床边……她已一动不动的坐在这里,守了大半夜,也没有一句话。 
  “您要不要去看看少夫人,医生说她就快醒了。”侍从敛息探问。 
  她点了点头,扶了床沿起身,却似丝毫没有力气。 
  侍从忙上前搀扶。 
  她回身看向床上,那雪白被单覆盖的严严实实,边上却有一点被她起身时带皱。她伸手抚平那处皱痕,似乎怕进了风,冻着了沉睡在床下的人,又替他将被单掖好一些。 
  隔了薄薄被单,手不经意触到他身子,依然软和如在生时。 
  她一颤,不由自主像掀起被单,看这傻孩子会不会突然醒来。 
  身后侍从忙将她拦住,见她泪水落下,唯恐亲人眼泪沾上亡者身子大不吉,一时顾不得礼数,只将她合身抱住,“夫人节哀,您这样子,公子走的也不安心……” 
  安心。 
  这两个字轻飘飘传入耳中,似一刀戳进心里,呼吸为之凝滞,喉咙里有什么梗得生痛,胸口又是什么急欲冲破而出……陡然间眼前一黑,念卿身子软倒,只觉力气急速溜走,再没有可以支撑的地方。 
  侍从慌了神,高声呼喊医生。 
  她听见侍从的声音,却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蒙蒙的听不清楚。 
  好累,好想阖眼睡过去。 
  可是,不对,还不能睡,有什么事情是她我拿国际了,是她一定要去做完的!一定有,一定有什么事被忘记了…… 
  侍从看她眼睛渐渐阖上,身子绵软无力,眼看是昏厥过去。情急下正要将她抱起,却见夫人眉头略紧,微弱的呛出一声咳嗽,竟悠悠睁开了眼。 
  医生和护士已奔进来,见状忙要送她进病房,她却勉力摆了摆手,自己缓缓站稳身子,却仍有些摇摇欲坠。侍从看她惨白如纸的脸色,忍不住道,“夫人,您需要休息,您不能再留在这里!少帅……也该入殓了……” 
  念卿闻言抬眸,怆然望住雪白床单覆盖下的子谦,目不转睛望了良久。 
  侍从看她微微启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半晌没有出生。于是沉声道,“夫人放心,这里属下自会料理,您先回府休息……” 
  “不要拍电报。”念卿哑声开口,一字一句竭力说的清晰,“不要让他知道。” 
  侍从一呆,几疑自己听错。 
  “码头上的事,对外头找个说辞挡过去,家里的事……”念卿目光恍惚,语声却坚决,“暂时封锁消息,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侍从呆望夫人,一时间,完全无法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也不知她哪来这样的胆量敢将此事一肩担下!除了这样大的事,又岂能对将军隐瞒?难道独子下葬,也不通知为父的赶回来? 
  夫人却头也不回,步履缓慢的走出门去,孑然身影穿过午夜医院幽深的走廊,朝少夫人所在的病房一步步走去。廊顶上灯光将她的影子拖得长长,两旁刷的粉白的墙壁,似将她那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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