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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人来-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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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至夜半醒来,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倦倦侧首望着窗外,仿佛在盼着等着什么。
    四莲转头落下泪来。
    先前夫人将自己结婚时佩戴的首饰给了她,又将一副鸽血红宝石交托给她,要她在四少结婚时赠给他的妻子。看似些微末小事,她却明白那是夫人在交代为了的心愿。
    夜风从半敞的长窗吹进来,帘子起伏,灯影忽明忽暗。
    四莲走过去想将帘子系好,蓦然听得夫人低低说了一声什么,回首只见她从枕上抬头,勉力朝窗外望去。四莲忙上前扶住她,看她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因消瘦深陷而越显得幽深。她以为她害怕窗外摇曳的树影,起身忙要关窗,这一探身才见远远有灯光逼近,在大门口刷的一转,车灯如利刃刺破黑暗,长驱直驶而入。
    这种时候,谁的坐车竟能深夜通过层层岗哨,无声无息直抵门前?
    还能有谁。
    四莲一呆之下,欣喜欲狂的跳起来,连称谓也忘了改口,“怕是督军回来了,夫人,是督军回来了!”
    四莲奔上楼去叫起子谦和四少,她细碎脚步声还未到达走廊尽头,急促沉重的靴声已自楼梯传来,到卧房门口一顿——橘色光亮从门外暖暖洒进来,那么亮,亮得令她睁不开眼睛。
    眼前一时朦胧,只瞧见棉纸屏风映上他挺拔身影,高远如一座山的影子,携着光,携着暖,远远已将她笼罩。
    那一日,初见他,便也如这般…。看着他俯身,看着他高大身影缓缓罩下,从此将她笼在他的身影里,形与影,心与身,溶溶地化在一处,融了彼此,淡了得失。
    念卿微仰起头,尽量令自己美好地笑着,眼睛终于适应了光亮,却在看清他样子的那一刻再度被泪水模糊——他的两鬓原先只有一两丝银白闪耀,此刻灯下,却已尽是霜色。
    他没有穿那一身耀眼的戎装,胸前也没有往日夺目的勋章。
    眼前只有一个两鬓雪白,神容疲惫,藏蓝长衫在身的中年男子,眉目间再没有杀伐之色,那些江山意气、叱诧风流,都悄然隐入眉心一道竖痕,匿于唇边薄薄一丝笑纹。
    “我回来了。”他俯下身子,捉住她的手,将她冰冷指尖贴在自己胸前,令她感觉到衣衫之下的温度与急促心跳。他望着她的眼,低低唤她的名,“念卿,我在这里。”
    念卿抬起手扶上他鬓发,指尖颤颤穿进银白发丝里。
    眼泪无声无息从她眼尾淌下,淌入她浓密乌黑的鬓间。
    他抱起她,低头吻她鬓发上的泪,薄唇轻轻落在她眼角,将泪水全都吻去。
    从北平秘密赶来,专列一刻不停向南疾驶,在堆积如山的公务里不眠不休,路途上短短几日漫长胜过几年——只恐到得迟了一分,甚至一秒。
    总算是来得及。
    温暖的湿意溅落在她颈项,一点,只那么一点。
    却不是她的泪。
    这个时候霍仲亨分明应该正在北平出席重要会议,参与内阁即将决议通过的和谈草案,确定下次南北和谈的各项条件,以及达成对废督后南北地方军队的同意整编意见。然而谁能想到,他却无声无息出现在千里之外,在政局最微妙的时候抽身离开。
    “我此次回来,务必保密,你那些电文我不回,便是为免被监听去了行踪。”霍仲亨接过子谦手上的冷水毛巾捂了捂脸,先前憔悴倦色略显好些,浓眉下的一双眼又恢复了锐利神采“至少待明日议会通过了和谈决议,届时即便我行踪泄露,也不至左右人心。”
    凌晨四点的书房里灯光大亮,窗外却还是一片浓黑夜色。
    灯下沙发上各坐着霍仲亨、薛晋铭与子谦,三人脸上都压着沉沉忧色。
    南北和谈已是到了最紧要的关口,对于南方大总统的病况,各方也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一方面两边皆全力扫除最后的障碍,力求尽快启动和谈,能早一日是一日;另一方面,假使大总统当真捱不到那一天,接下来的继任者便是和谈关键。
    “大总统已秘密委任卢总参谋长为代执政,算是给了接班传位的名分,接不接的过手尚且难说。此人虽拥戴统一,却抱着一套硬搬英美的念头,提的是联省自治那一套。这套东西自然很得地方欢心,但以中国的实情,必然是要闹出乱子…。。他一心联合我之力,压制陈久善,我的条件便是放弃联省自治,要他全力拥戴南北商定的新宪。
    “这样一来,你与他也有了分歧,只怕他也会对你另生忌惮之心。大总统迟迟未肯放权给他,不是没有道理。“薛晋铭长叹一声,”可若不是他来接任,便要轮到陈久善头上,那岂不更糟。“
    霍仲亨苦笑,“怕什么糟,这一盘棋反正早已糟透了。“
    竟连霍仲亨都对时局失望至此,作颓然之叹,岂不令人凉透肺腑。
    “父亲为何这样说?“子谦率先忍耐不住,脱口反问他。
    “这不是你该问的。”霍仲亨冷冷扫了他一眼,将他余下话语都迫了回去。
     缄默在旁的薛晋铭却蓦地笑了。
    一点点笑出来,笑在眉梢,涩在眼底。
    他接过霍仲亨的话,缓缓开口,“从废黜帝制,建立共和,到复辟、内战、和谈…。中国从只有一个皇帝,到没有皇帝,再到许多个土皇帝,闹了许多年的民主共和,反倒越走越偏,越走越窄。想要正正经经做事情的人,处处碰壁;靠枪杆子和银元,反倒横行天下!起初我以为只是自己错了,便弃仕从商,改投实业。但如今看来,或许不是哪一个人做错,而是全都错,从一开始便错了。”
    霍仲亨默然听着他的话,眼里有了深深无奈的洞悉。
    二人都清楚对方心中所思,也正是自己长久的困顿疑惑,却谁也解答不了对方的困局。
    薛晋铭一双幽深凤眼,也落在霍仲亨脸上,落在他两鬓早生的华发——可知是多少日夜操劳的煎熬。眼前的这人,是权倾一时的大军阀,是热血报国的真男儿,终究也只是为国为家操持半生的寻常人。
    若从一开始,所有人走上的便是一条歧途,纵有盖世拔山之力,又当奈何。
    英雄意,家国志,若落得终归寄浮云,又让人情何以堪。
    令人窒息的沉寂里,子谦的语声如清流如截铁,“就算曾经走了歧路错路,只要人在国在,总有一日走得回正道,总有人会不惜粉身碎骨走下去。”
    半身笼在灯光下的霍仲亨遽然抬起眼来,定定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与自己有着相同血脉的儿子…。。那铁铸似的神情,蓦然有了暖。
    他缓缓点头,罕有地,对子谦露出赞许微笑。
    子谦却红了脸,抿唇不再言语。
    霍仲亨温和地看着他,“刚才你欲言又止,想问什么?”
    子谦迟疑片刻,审慎地问,“我是诧异……父亲为何担心你的电文会被人监听。”
    霍仲亨一笑,“怎么不会,我的、总理的、佟岑勋的…。。都有耳目在监听监看。日前老佟身边才逮出一个日本间谍,潜伏府里做了四年帮佣,整四年才给逮到,当场还咬毒自尽了。老佟为这事暴跳如雷,将尸首断头示众,至今人头还挂在大帅府外。”
    薛晋铭听得变了脸色,子谦也觉背脊发凉,下意识望向门外,“这府里的人总是可靠的。”
    霍仲亨面无表情道,“出了家门口呢?”
    子谦立即道,“医院也可放心,我们早已部署周密。”
    薛晋铭缓缓道,“我会再对医生护士的身份查上一遍。”
    霍仲亨颌首不语,指尖一支烟徐徐燃尽,烟灰坠在地上,“明天就送念卿入院吧。”
    子谦与薛晋铭震动抬眼,望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一路上我翻来覆去想这件事,若是换我在她的处境,我亦愿意赌一次运气,不愿躺在家里等死。”霍仲亨语声平静的异常,透出令人窒迫的力量。然而从他口中说出“等死”二字仍激得薛晋铭脸色陡变,冷冷看了他,“你怎知一定就是等死?”
    “我不知道。”霍仲亨转过目光,那目光平静近乎空洞,“等来的是生是死,你我都不知道,真正在等的人不是你我,是念卿。”
    薛晋铭心头一震,只听他淡淡问,“你可曾想过这个等的滋味?”
    等死,抑或等生,这便是此刻她所受着的滋味。
    刹那心底如有万针攒刺。
    “我不准再让她受这种罪。”霍仲亨的声音沙哑滞涩,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若果真留不住,我便陪她好好地走;若还有一线希望,我便和她一起赌。”
    这一辈子,他做梦都没想过会对旁人说出这种话。
    这样坦白,这样热烈,这样不管不顾。
    如今他说了,就在自己儿子面前,毫无顾忌地说出来。
    灯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廓,与两鬓的白。
    灯下的另两个男人,齐齐望着他,在这一刻真正明白那个女子为何甘愿与他生死相随。

    第卅四记 (下)
      
    议会中各系人马经过三天的讨价还价,在各自利益问题上锱铢必较,拍案大骂,乃至墨盒横飞,最终北平内阁得以确认了南北和谈的七十三项条议,时称“七三条”。
    在这七十三条中,明文写入了南北共同制定新宪,废黜旧制,裁军减饷,地方最高行政长官不得兼任军职,南北军队接受统一整编及调防……其余包括工商、军工、教育、资源等各方面的变革求新,去分歧而存共识。条文一经公布,举国震动,原本对废督诚意与和谈实质存有质疑的民众,纷纷奔走相告,对这一结果喜出望外,一时间民心振奋,群情激荡。
    值此举国相庆之际,最劳苦功高,也最应当出来接受庆功和赞誉的一个人,却悄然消失于众人视线中,任凭报章记者有通天彻地之能,寻遍整个北平,在大大小小的庆功场合都见不到霍仲亨的人影。
    直至数日之后,才有消息从南方传来,霍帅已从北平不辞而别,将觥筹交错、鲜花着锦的庆功场面都留给洪歧帆和佟岑勋等人,自己则拂衣而去,只身回返南方,在他为其夫人而建的茗谷别墅中深居简出,谢绝外客拜访。
    这消息起初令人困惑不解,揣测四起,但旋即从霍家传出的喜讯,则令人恍然大悟。
    原来是少帅霍子谦即将成婚,为主持膝下独子的婚礼,霍帅放下政务赶回家中自然也是情理之中。到底是哪一家名门闺秀获此殊遇,得嫁霍仲亨之子,却成了一个谜。
    竟没有一家报章打听得到霍家少夫人的身份,连北平霍家也三缄其口,最不可思议的是堂堂少帅的婚礼,竟没有邀请一个名流政要,也没有大肆铺张,只在报上刊登了结婚启事,宣布霍子谦与夏四莲结为夫妇。
    关于这位少夫人,便只得一个名字为人所知,任凭外界挖空心思猜破头,也想不出哪一家豪门姓夏,又是哪一个夏家有位芳讳四莲的千金。有好事者从这名字里猜,“四莲”二字不似大家闺秀之名,倒有几分江南秀色的轻俏。思及霍仲亨夫人极富传奇色彩的身世,只怕这位少夫人的来历也颇值得玩味……否则,堂堂少帅的婚礼何以如此低调。
    婚礼的日子订在九号,有天长地久的寓意,也是萍姐找人算来的吉日。
    原本霍仲亨与子谦都不信这套,倒是夏家父母是旧式人家,或许在意,况且萍姐口口声声念叨着要给夫人冲喜——子谦选在这个时候结婚,正因着当日萍姐的一句话。
    “谢天谢地,夫人总算是捱了过来,这真是老天保佑!我看不如好事成双,少爷与四莲小姐的喜事眼下就给办了,也给夫人冲冲喜,多半这喜气一冲,病气晦气就给冲掉了!”
    这话,算是歪打正着说到了霍家父子的心坎里。
    虽说冲喜一说是无稽之谈,但若念卿知道子谦成婚,必定欣喜安慰。
    能令她快活,便比任何事都重要。
    好不容易捱过来那漫长的七日,在最初的七天里,每一刻每一分都是折磨,痛苦煎熬难以设想,生命危险随时潜伏,谁也说不清下一刻她会睁开眼睛,还是会永远沉睡。
    半昏迷中的念卿,承受着肉体痛苦的极致,也承受着毅力考验的极致。
    对于日夜守候在侧的霍仲亨,又何尝不是一种清醒的凌迟。
    七天里,他寸步不离守候在旁,眼看着粗粗细细的管子接进她身体,看着针头扎进她苍白皮肤下清晰可见的血管,看着她在剧烈痛楚中汗湿了衣衫,身体却一分也不能动弹,只能以细瘦手指与他紧紧相扣,在他手上攥出深浅青紫掐痕,即使昏迷中也不愿松开……
    她夜里被疼痛折磨无法入睡,他也睁着眼与她一起无眠。
    她昏迷中一口水也灌不进去,他也同她一起不吃不喝。
    她枯槁,他同她一起枯槁。
    她消瘦,他同她一起消瘦。
    只要在她偶尔清醒的间隙,一转头便能看见他,看见他同她一起,总在一起。
    彼此再也没有旁人可以替代。
    就在外间各界对霍仲亨行踪揣测纷纭的时候,远在南方海边的教会医院里,在长窗临海,露台爬满藤花,安静无声的病房里,两鬓雪白的霍仲亨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守着病床上那一张沉静睡颜,守着他这半辈子最安静专注的时光。
    那些纷扰忧患、风云起落、家国天下,在这一刻离他远去。
    于所剩的生命之中再无杂念。
    只有她。
    假如连她也被上天带走,于他,生命仍会继续,责任仍在继续,只不过那仅是他的躯壳与斗志在继续,灵魂与爱恋皆已荡然无存——连同子谦也这样相信,若那名叫沈念卿的女子去了,他那豪情盖世的父亲也将不复存于世间,活下来的将只是一个失魂落魄的老人。
    一个是美人,一个是名将,这离乱尘世可否容他们相携白头?
    她说,“不迟不早,不离不弃。”
    结婚的那一天,他望着礼堂中白纱曳地,如在云堆雾绕间的她目眩神迷。
    他执起她的手方知悔恨,恨这一刻来的太迟,恨在相遇之前已浪费了漫漫半生。
    交换结婚戒指的时候,他掀起面纱吻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为何不早些让我遇见你?”
    她睁大眼睛望住他,忘了要回吻。
    他只得懊恼地命令,“吻我!”
    她乖乖踮起脚尖,吻在他脸颊,飞快地低声说,“不迟不早,不离不弃。”
    妾不离。
    君不弃。
    “你在笑什么?”
    霍仲亨蓦地自遐思里回过神,脸上犹带着笑,却见病床上的念卿已醒来,目光正柔柔望向自己。他回望她,淡淡地笑,“我在笑你。”
    她眨眼,神情无辜的像个孩子。
    医生和护士推门进来,护士扶起念卿,给她做每日例行的检查。
    霍仲亨随医生走到门外,医生兴奋的拿出最新检验结果给他看,——这冒险的疗治果然起了作用,念卿不但熬过了最危险的阶段,病情开始稳定,肺上感染的 情况也开始出现好转。
    按医院的意思,建议念卿仍留在医院卧床,待完全康复后再出院。
    但李斯德大夫的主张却与医生相反,他认为这个病首先是要保持病人心境平稳舒畅,渡过最初危险期之后,大可回到家中修养,在熟悉的环境里更有利病人康复。
    念卿是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的。
    霍仲亨决定给她一个最大的惊喜。
    便将子谦的婚礼定在她出院回家的这一天。
    茗谷别墅前有宽阔美丽的草坪,婚礼就定在草坪上举行。
    因按子谦的意思行了西式礼仪,便省却许多麻烦,一应仪式从简。
    除了将夏季二老接来之外,只有霍家一名长辈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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