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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人来-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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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住。”一个冰冷而富磁性的声音蓦然从车里传来。
  
  这声音似一根无形的针,传入耳中,直刺心底。抬眸已看到繁忙的码头灯火,不远处就是与陈太约定碰面的廊洞,不知此刻她是否在暗处眼看着一切……云漪闭了闭眼,缓缓转过身子。
  巡警拉开车门,那人披了黑呢大衣,压低宽沿礼帽,徐步走到她跟前。云漪静静低头,除了自己的呼吸和他冰冷目光,再感觉不到周遭别的存在。那目光让她有一种凉丝丝的错觉,仿佛周身不着寸缕,被置于寒风之中。
  “抬头。”他冷冷开口,那卑怯的妇人有些迟钝,呆了一刻才讷讷仰脸。这张蜡黄浮肿满是黑痣的丑脸,令他一阵烦恶,方才见她跌倒的样子,竟莫名想起那人的身姿,真真可笑。他自嘲地一牵唇角,侧首示意她可以走了。
  云漪几乎不敢相信有如此侥幸,本已沉入谷底的一颗心险些跃出喉咙。转身一步步前行,冷汗凉飕飕湿了后背,每走一步都似踩在悬空的钢丝上,脚上伤口已痛到麻木。隐约听得身后车门拉开的声音,他似要上车离去了,云漪深吸口气,竭力镇静如常地前行,一点点远离危险,一步步接近生机……一只手陡然扣住了她的肩,将她整个身子狠狠扳转。
  云漪跌入身后那人臂弯,一抬头迎上那人灼灼的眼。
  这双眼犹比女子秀美三分,眼尾似凤目微扬,倜傥里带煞,阴郁里含情。
  此刻他目光并未落在她脸上,却定定看向地上。云漪随他目光看去,心头一寒,顿知再劫难逃——出卖她的,原来不是这张脸,而是脚上渗出布鞋的血,在她走过的路上留下浅浅血印。
  头巾被他反手扯下,一头卷曲黑发如瀑散覆。他冷笑,扳起她脸庞,拿头巾重重抹去。粗布头巾擦过脸颊,火辣辣的感觉似被人掴上一记耳光。云漪愤然挣扎,不肯让他碰到一分肌肤。他停了手,眯起眼来看她片刻,蓦地将头巾一掷,怒道,“拿水来!”
  一个巡警飞奔到对面茶摊,抓起个大茶壶奔回来。他劈手夺过,将大半壶凉掉的茶水朝云漪兜头泼去……云漪闭眼侧首,任凭凉水泼面,眉睫尽湿,咬唇不吭一声。脸上化妆被冲成黄黄黑黑的水痕,顺着她脸庞淌下,露出底下瓷白肌肤。
  隆冬寒风里,凉水打湿一头一身,臃肿的棉衣也被泼湿,冷得云漪微微发颤。他粗暴地拽过她,伸手去解她棉衣扣子。云漪挣脱,反手打开他的手,倔强扬起脸来,“我自己来!”
  他看着她解开扣子,脱了湿透的棉衣抛在地下,只穿单薄的斜襟粗布衫裤,仍是乡下妇人衣服,湿漉漉的头发披散,脸上狼狈滴水,那神情姿态却似个不容侵犯的王后。
  “四少,久违了。”云漪仰起脸,笑得冷峭艳冶,抛开了委曲求全,抛开了隐忍不发,将那层假面连同化装一起撕去,刹那间回复原形。
  
  租界码头的秘密是她最后的退路,她一直保守得滴水不漏,连秦爷也被瞒了过去,偏偏薛晋铭却找来了这里。云漪被带上车子,既不反抗,也不挣扎,心尖上最后一点暖意也凉透,唇角却不由自主浮上笑容。两部车子一前一后驶离租界,繁忙杂乱的码头并无多少人注意这短暂混乱的一幕。
  薛晋铭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身侧的云漪,见她竟然在笑,便一伸手勾起她下巴,迫她贴近自己,“故人重逢,令你这般开心?”云漪抬眸,似有片刻恍惚,旋即木然一笑,“我开心极了。”薛晋铭挑眉,捏紧她下巴,“听上去很牵强。”云漪仍是笑着,似乎浑然不觉他指上暗暗加重的力道,“你能找来这里,真让我惊喜。”她反应如此平淡倒让薛晋铭始料不及,他希望她发怒、反抗、哭叫,可是她只对着他笑。
  她的态度刺痛了他,如同想起她以往一颦一笑的刺痛。薛晋铭将她肩头轻轻揽了,贴在她耳畔柔声说,“你这个样子,真不可爱,远不及你妹妹讨人喜欢。”
  这一次,他如愿以偿看到她脸色刷白,身子甚至一颤,连声音也变了调,“你对她做了什么?”薛晋铭笑起来,抚上她湿漉漉犹带水珠的脸颊,“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黄毛丫头,她虽乖巧,还是不及你的风韵。”他的手放肆地滑下她颈项,修长手指停留在锁骨上轻轻摩挲。云漪没有挣扎,却闭上了眼睛,眼角有隐约泪光。
  也只有这样才能触动她铁石心肠,令她对他的举动有所反应了……薛晋铭停了手,脸上郁色愈浓,再没有胜利者炫耀的轻狂。却听云漪幽幽开口,“是念乔让你来这里找我?”她问他话,却连眼睛也不屑睁开,仿佛他才是她的俘虏。薛晋铭心里越发如被针刺,恨不得让她陪他一起难堪愤怒,便恶意地笑道,“小丫头比你听话多了,实在是个好孩子。”
  孩子,念乔真的还是孩子么?云漪苦笑,只觉舌尖喉咙无处不是苦涩……她知道念乔的脾气心性,从不敢将这秘密告诉她。每次联络冯爷,都只能利用单独外出探视念乔的机会,才能避开陈太和其他耳目,惟独不避讳的人只是念乔。她只说是探访朋友,念乔也从不多问。
  念乔是那么天真的一个孩子,是她唯一的亲人。可原来,连念乔也不信任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疑心上她的行踪,默默记住了这地方的蹊跷。
  这份疑心,究竟藏在念乔心里多久了,为什么她从不当面问她?她是怪她一直的隐瞒么……隐瞒,她又何尝愿意隐瞒!可她对母亲许下过誓言,也受着秦爷戒律的束缚,更不愿意将那白纸似的人儿扯下这趟浑水……白纸,如今的念乔果真还是白纸吗?
  到底是姐妹,虽然同父异母,骨子里却有着一样的多疑。说是多疑,偏偏她又轻信了薛晋铭,竟被他套出话来。这苦心经营的计划,最终却坏在最信任的人身上。云漪黯然而笑,湿漉漉的头发滴下水来,越发冷意透骨,然而心尖上却隐约有什么渐渐回暖。
  薛晋铭的手臂环上她腰间,一手探向她脚踝,欲检视她脚上伤处。云漪将脚一缩,冷冷格开他的手。“怎么突然端庄守礼起来?”薛晋铭眉梢一挑,眼光慑人,“当真从良了么?”
  从良,云漪笑了,他不是口舌刻薄的人,想尽法子激怒她,羞辱她,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这么几句。从良没什么可笑,可笑的是,没有良人可从。
  云漪按住心口,终于明白那微弱得几不可觉的一丝暖意是从何而来——带走念乔的人是薛晋铭,不是仲亨;纵然仲亨疑她、查她、跟踪她,至少不曾设下圈套给她,不曾眼睁睁旁观她的挣扎。退到最无望的底线上,仅仅这样,也是好的。
  本以为是满盘皆输了,却在黯然认输的这一刻发现,还好,还不算最难看的输法。
  
  【亦敌亦友】
  
  两辆黑色车子在暮色掩蔽下悄然驶入西郊半山,直抵薛晋铭度假寓所。掩映在绿荫间的三层小楼,颇具南洋情调,居高临下远眺海滨。薛晋铭亲自拉开车门扶下云漪,看一眼她脚上的伤,不由分说将她横抱起来。这亲昵的姿势从前也是有过的,那时她并不厌恶,如今却生出强烈的排斥感。薛晋铭察觉了她的抗拒,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云漪蹙眉挣扎,薛晋铭低头看她,意味深长地笑,“我记得,你最擅长欲迎还拒。”这暧昧笑容令云漪越发难堪,索性冷峭一笑,“抱着霍仲亨的女人,令四少很有颜面么?”薛晋铭脸色一僵,加重手上力道,将她紧紧箍在臂弯。
  上了三楼,薛晋铭抱着云漪大步走到尽头的房间,一脚踢开房门。门后响起一个女子的惊叫声,“谁!”云漪骤然一激,来不及看清房内是谁,已被薛晋铭重重抛在沙发上。
  蓝丝绒沙发的柔软令云漪并未被摔痛,然而眼前的一切却似尖刀剜进心里。云漪撑起身子,看着这浓妆艳丽的少女,身上只披一件蕾丝睡袍,似个洋娃娃般站在床前,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天真纯善的妹妹。念乔分明才睡醒的样子,眼圈微红,梦里似乎哭过。她愣愣望住沙发上狼狈的云漪,呆了一刻才欢叫出声,“姐姐!”
  云漪浑身发抖,她想象过无数次念乔身陷囹圄的狼狈凄惨,每次想起都心如刀割。然而此刻,她宁愿看到念乔镣铐加身,也不愿看到她这个模样。迎着云漪惊骇目光,念乔却似没事人一般欢天喜地扑过来,拳头胡乱捶打在云漪身上,“姐姐,姐姐,你吓死我了!”
  云漪回过神来,一把拽住她手腕,将她从头看到脚,目光凝固在她颈间刺目的淤青上。这赫然是新近留下的吻痕,仿佛还散发着情欲气息——她最恐惧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薛晋铭,你……无耻!”云漪愤然望向那始作佣者,怒到极处,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薛晋铭闲闲倚在门上,非但不在意,反而朝念乔挑眉一笑。念乔愣了下,不悦地挣开云漪,“你说什么呀,四少是好人,你别乱发脾气,怪都怪你自己!”她扭头朝薛晋铭甜甜地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娇嗔,“姐姐她脾气不好,四少你别见怪!”
  这灿烂笑容绽放在她脸上,竟比鲜血更刺目,云漪再也忍无可忍,反手便是一掌掴去,“你闭嘴!”这一巴掌掴得念乔呆若木鸡,白皙脸颊浮现红痕,眼里立刻蓄满泪水,“你打我?你还有脸打我?”她退开两步,捂了火辣辣地脸颊,尖声道,“我不怪你出卖程先生,不怪你替恶人做事,不怪你丢下我一个人逃走……你,你倒还有脸打我!”
  听着她一声声控诉,云漪张了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整个身子都似浸入冰水里一般。薛晋铭见她脸色青白得怕人,再不忍激她,上前拉住念乔,“好了,你先出去,我有话和你姐姐说。”念乔气急,脱口叫道,“我没有这样的姐姐!”
  云漪掩住了脸,再无力说话,也无力流泪。薛晋铭皱眉唤进侍从,令人将念乔带走。念乔不肯,愤愤然还欲质问云漪。侍从将她拖到门口,却不敢强扭她。挣扎间,念乔只觉肩头一痛,竟是薛晋铭冷冷按住她,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阴冷,比之原来的风度翩翩判若两人。念乔愣住,脱口顶撞道,“你干什么?”薛晋铭再无耐心哄她,漠然对侍从一挥手,“关到地下室去。”
  念乔呆住,不明白温柔和亲的四少为何转瞬翻脸,却见姐姐脸色苍白地赶到门边,似要挡在自己身前,阻拦薛晋铭动手。然而她毫无力气,反被薛晋铭狠狠拽进怀中。念乔顿时惶恐后悔了,跺脚朝薛晋铭尖叫,“不许伤害我姐姐!”云漪望着她惨然一笑,薛晋铭却又回复了温柔表情,“放心,我一直很宠你姐姐。倒是你,再不乖乖听话,我就杀了你的程先生!”
  程先生,这三个字好似咒语,令念乔止住了叫闹。云漪望着念乔被侍从带走,半晌才木然转头看向薛晋铭,而他正饶有兴味欣赏着她的神情。
  原来程以哲也在他手里,那么当日勾结匪徒劫走犯人,真是薛晋铭监守自盗之举,他是真的与日本人狼狈为奸了;非但如此,他还以程以哲为饵,诱骗了念乔……云漪静静抬眸,凝视这丰神如玉的佳公子,唇角浮上一丝冰冷笑容。
  这笑容和目光令薛晋铭如芒在背,他关上门,返身将她抵在墙上。云漪木然闭上眼睛,对他的举动再也无动于衷。她衣着单薄,头发依然湿漉漉贴着脸颊,倔强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也没有任何表情。薛晋铭原有满腔怒火,想了无数的法子激怒她,折磨她,却在亲眼看到念乔伤害她的时候,比自己被她伤害更难以忍受。原来,他遗落在她身上的心思,比自己想象的还多……薛晋铭良久凝视她楚楚眉目,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我说了不曾对她做过什么,你偏偏不信,我在你眼里,果真是如此小人?”
  云漪睁开眼,颤声道,“可她睡在你家里,这副样子,颈上,颈上还有……”薛晋铭笑了,促狭地逼近她,“有什么?”不待云漪回答,他蓦然低头吻在她颈上。云漪愤然挣脱,扬手便要掴上去。“是什么,是不是这样?”薛晋铭不躲不闪,只笑着等待她的巴掌扇下来。
  “我第一次见你,便被你泼了一身的酒,再被你打一巴掌又有何妨?”他淡淡笑着,目光款款。云漪颓然垂下手,心里蓦然兜上那句戏文——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云漪,你应感谢我。”薛晋铭重重叹了口气,“若不是我,这丫头早已落在长谷川手里!”
  
  天色已经彻底黑尽,房里没有开灯,薛晋铭的面容渐渐隐入黑暗,再看不清他的神色。云漪与他沉默相恃片刻,伤处的疼痛令周身冷意越发不可抑止,肩头颤抖加剧。腰间蓦然一紧,薛晋铭将她拦腰抱了,大步走到床前。触及尚有余温的柔软枕头,云漪似被火炭烫到,从他臂弯中激烈挣脱!
  “云漪!”薛晋铭重重按住她,无奈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床头台灯随之亮起,温暖的橘色光芒照着他侧脸,映着眼里的关切情意,竟似水光点点。云漪不再徒劳挣扎,倚着床头冷冷看他一举一动。薛晋铭小心脱去她血迹斑斑的鞋袜,一眼看见那道伤口,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满目尽是疼惜。侍从按他吩咐送来了药水纱布,他亲手替她消毒清洗,仔细涂上药水。云漪咬紧嘴唇,始终一言不发,痛得额上渗出微汗也不出声。薛晋铭蹙眉看着她这副样子,心中莫名涌起怒意,假若此刻换作霍仲亨,她还会这般逞强么……思及此,他手上不由加重,云漪忍痛一缩,慌得薛晋铭立刻俯身,低头细细吹气,好让伤口痛楚减轻。
  那次她在舞池里崴了脚,他当众半跪下来,也是这样低头替她按揉脚踝……云漪转过脸,不再看他,可到底还是被触到了软肋,总是经不住旁人对她的好。
  伤口虽深,好在没有伤及筋骨,薛晋铭替她包扎完毕,又拉过被子拢住她。云漪瞧出这主卧是他的睡房,立时想到刚才念乔的模样,蓦然伸手掀掉被子。薛晋铭一怔,不由苦笑,“这被子是新换的,除了你妹妹并没旁人用过,用不着嫌恶。”
  他言语坦白,云漪倒也无话可说,只冷冷转过脸,漠然无动于衷。薛晋铭凝望她半晌,叹了口气,语声越发温柔恳切,“这么久不见,你难道没有话问我,不想和我谈一谈?”看她面无表情,全无反应的样子,薛晋铭知道她是抱定决心不给他任何机会了。
  “既然你不说话,那我来说。”薛晋铭笑笑,转身在沙发上叠腿坐了,“念乔小姐在我家里住了几日,我就睡了几日书房。睡在我床上的女人,未必就是我的女人。”薛晋铭睨着云漪,笑意促狭,“只是平白多个大活人在家里,总免不了招风。若是我的女人,那就不奇怪了。至于那印子……很遗憾,经手人不是我,是那位程先生。”
  先前念乔的反应已令云漪觉出蹊跷,想来另有隐情。薛晋铭这番话不论真假,至少和她的猜测也相符个七八分。云漪疲惫地开口,“程以哲是你劫走的?”薛晋铭爽快点头,云漪蹙眉沉默片刻,抬眸望向他,“薛晋铭,不论外头如何说你,我始终不肯相信,即便对着仲亨我也说过,你不该是那等奴颜卑膝,卖国求荣的人。”
  她语声低微乏力,听在薛晋铭耳中,却已掀起心底波澜,良久起伏不已。先前的倜傥笑容渐渐敛去,他也静静回望她,郑重答道,“对,我不是。”
  
  念卿心头略宽,望住薛晋铭缓缓露出一丝笑意,“但愿你是一个高尚的敌人。”薛晋铭握住她的手,“我们从来不是敌人。”云漪抽回手,唇角笑意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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