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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人来-第10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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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薛晋铭变了语声,手心直冒冷汗,“念卿,你怎么样?”
回应他的,却是断续哽咽。
她竟在哭。
“你受伤了?伤在哪里?”薛晋铭惶急起来,不顾一切攥紧了她的手,竭力推开挡在身前的断柱,灰尘瓦砾随这一推纷纷往下掉落,将要散架的钢琴残架吱嘎作响。
“我没事,大概有些划伤,有东西卡住了脚,我动不了……你呢?”她语声微弱,仿佛挣扎了两下,带起断裂的木架子喀嚓作响。
“我也没事。”薛晋铭已摸索到她肩膀,忙按住她,“先别动,是断裂的扶栏卡住了,我来想法子挪开。”
然而扶栏卡得紧,猝一用力,有根木桩应手折断。
不知是什么抵上去,令她一颤,失声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他犹疑不安地顺着肩头抚上她颈项、脸庞,触手一片亮亮的湿润,“是不是伤到哪里,你不要瞒我,究竟怎么了?”
“没事,只是卡到了。”她哽咽里带着笑,低低地说,“方才一直唤你不见答应,我还以为……以为……”
薛晋铭呆了呆,喃喃地问,“以为我死掉了?你是因为这个哭?”
她没回答,却似再也抑不住绝处逢生的欣喜,藉着黑暗的遮掩,纵容眼泪簌簌落下,温热地滴落在他手上,打湿他指尖。
这一生的泪,不是早已落尽么,怎么还会泣不成声。
这是为他而落的泪水么?
“念卿……”他低低唤她的名字,唤了一声,又是一声,除此再也说不出别的。
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有紧扣在掌心的那只手,沾了灰,染了血,凝集了此刻全部的慰籍与依靠。垮塌了半边的屋子,砖瓦四散,将这楼梯下的一隅深深掩埋。万幸有断梁和扶栏撑起这一方安全的空间,他送她的钢琴竟成了救命之物,靠半架残躯顶住垮下来的重物。
汽油燃烧的味道刺鼻呛人,隐隐还有热浪袭来。
从爆炸的猛烈看来,这颗炸弹想必正落在前院大门附近,万幸没有正中房子,否则只怕无人幸免。有房子的遮挡,后院应当没有遭到严重损坏。
地下室有两个出口,一在楼梯底下,一在后院花圃。眼下整个楼梯垮塌,已封堵了室内出口,只剩下花园出口可供慧行和周妈逃生。
“慧行进去了么?”念卿仍不放心,冰冷指尖紧紧扣着他的手。
“我看见周妈关门的,他们都躲进去了。”薛晋铭隐忍伤口痛楚,试着挪过横亘的断木,唯恐动作过大,令上面砖瓦垮塌,一面柔声宽慰她,“你放心,救援很快会来,慧行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自己跑出去了。”
“孩子没事就好。”念卿叹了口气,指尖扣着他掌心,“你怎么就赶在这时候回来呢,不早不迟的,又被我带累了。”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带累不带累。”薛晋铭紧了紧她的手,慨然叹道,“幸好回来了,幸好!”
硝烟时时从废墟缝隙间钻入,令人呼吸困难。
燃烧更增加了酷热与窒闷,也不知救援什么时候会来,不知这摇摇欲坠的废墟还能支撑多久。
再可怕,只要一转头,看见身旁有这一人,便已有了整个世界。
静了良久,谁也没有出声,只默默扣着对方的手。
隐隐能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在黑暗中点点扩开,此刻心绪却如此宁静。
他试着想要挪动断木,离她再近一点,却不慎碰到什么尖锐之物,低哼了声。
“晋铭。”她担忧地唤他,“你是不是伤着哪儿了?”
“是阿。”
“伤着哪里?”她语声骤然急促。
“脸上。”
“什么?”
“好像有玻璃划到脸了,如果我变得很难看,你会不会嫌弃?”
“你说什么?”
她愣愣的没有回过神来。
他已低声笑起来。
“薛晋铭……”念卿恼了,恼他这时候还有心思戏謔,转念却也失笑,“你这混人。”
话一出口,却忆起,还是年少轻薄时候,他每每促狭撩拨,她也是这样笑骂。
“是真的,不信你瞧”那被骂的混人不恼反乐,捉了她的手,隔了横亘的断木,让她掌心贴上他的脸颊,果真触到一片湿滑血迹。
念卿心口猛揪了一下,“疼吗?”
薛晋铭不出声,感觉到她柔软掌心贴在脸颊的微凉,哪里还有痛。
原来世间真有极乐境地,不在彼岸,不在往日,却是在这黑暗的废墟之中。
她沙哑了语声,轻轻说,“若没有遇见云漪,你这半生,会快活许多罢。”
薛晋铭失语,定定抬眼,在黑暗中想要看清她的脸,却是徒然。
“方才你醒过来,唤了云漪的名字。”
薛晋铭窒住。
她幽幽笑了一声。
“我果真没有想错,你不能忘怀的只是名叫云漪的那个人,哪怕她改头换面,容貌心性全变了,年华老去了,你还是在等她回来,总相信她还是你旧时的云漪……是这样么?”
薛晋铭怔怔听着,喉咙里干涉得发苦,一个“不”字冲到唇边,却硬生生被自己扼住。
她说的,并不是谎话,也绝不是事实……那是什么呢,是连他自己也才刚刚捕捉到的一丝闪念,是在昏迷幻境里,一掠而过,来不及抓住的顿悟?
她的语声越发低微下去,仍是淡淡笑着,“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想要云漪回来,回到她还谁也不曾遇见的时候,让一切重新再来……只有她,只有你,双双对对,两心相悦……”
这不正是心心念念痴缠了半生的妄念么。
原来被她亲口说出来,竟这么简单明白。
他听得恍惚,耳边细细袅袅的,她的语声轻若游丝,竟像是从自己心底里发出。
她幽然笑,絮絮的,竟宛声唱起《西楼错》里一阙“楼会”,“朝来翠袖凉,熏笼拥床,昏沉睡醒枚倦扬,懒催鹦鹉唤梅香,把朱门悄闭,罗帏幔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杨,梦锁葳蕤……”
昔年夜莺,艳啼风流,此时此景,却已涩了珠喉,减了情思,入耳只觉黯然神伤。
“你还不肯相信么,云漪是早已死去了,死在薛四公子为她筑的金丝笼里,再也不会走了……旁人也替不了她,成不了她,任谁也成不了。”
他悚然惊了,眼前黑暗里,似是一线光劈下来。
却听她的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晋铭,我做不来你的云漪了。”
掌心里她的手凉得沁人,绵绵的,滑了下去。
“念卿!”
薛晋铭心底轰然似有群山崩塌,疯了一般,不顾死活推开阻挡在身前的断柱,任凭头顶砖瓦摇摇欲坠,险险擦着一根歪下来的木头,终于挨到她身边。
抱住她,手底下一片湿滑温热。
血已浸透她衣衫,从腰肋处直淌下来。
一枚长长的碎玻璃片锋利如刀,刺进她肋下。
吊灯坠下那刻,她狠狠将他推开,令他避过了最致命的铁枝,自己却没能避开这片玻璃。
薛晋铭颤抖地摸到玻璃,摸到一手的血,耳边听见她微弱地笑着说,“炭诳谝找回霖霖,叫她乖一些,不要哭……告诉她我回茗谷去了,我回去……”
“没什么茗谷!我不许你回去!”他骤然怒了,语声喑哑如沙砾磨过,字字颤抖,全然不是平日的温润,一双手臂死死抱着她,恨声道,“沈念卿,你若敢死去,我就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永远回不了茗谷!”
她在他臂弯里一颤。
“什么云漪,什么念卿,我不管,你少拿这些话来哄我……往后你要念着谁,你姓沈还是姓霍,我再也不管,统统不管……只要你活着,我也活着,你还是你的霍夫人,你还是你自己,不用改变甚么,不用嫁给我,只要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走,一起老……”他惨然而笑,“沈念卿,你不是总说亏欠我么?那好,就用时间来赔我,拿你的下半辈子赔给我,让我自私一回,死在你前头,好不好?”
她软软侧过头,倚在他臂弯,泪水湿透他衣襟。
“好不好?”他低了头,哀哀问她。
她说不出话来,仰面望了他良久,艰难颔首。
他滚烫颤抖的唇落在她冰凉的唇上,吮到苦咸的泪,却不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
第二十五章
【1999。5重庆桃苑路一号】
电视屏幕上一片雪花点点,图像又不清楚了,蔡伯嘟哝着弯腰拍了拍老掉牙的电视机,还没直起身就听栓在外面的狗汪汪叫起来。平时这狗懒得很,没有生人来,打也打不叫。
蔡伯探头从窗户望下去,一辆出租车正从斜坡路口掉头离开,还真是有人来了。
楼下铁门链锁的响动应证了这一点,蔡伯踩着吱嘎作响的旧楼梯走下去,扬声问,“谁啊?”
没有人回应。
蔡伯走近大铁门,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外边,仰头看着门柱,手插在牛仔裤兜里,看得太入神,直到听他又问了一声,才回过头来。
“请问,这里是桃苑路一号?”
“门上不是写着吗。”蔡伯一指门柱上锈迹斑斑的牌子,“就是这儿,你找谁?”
“那,以前的薛公馆是不是这里?”
“什么馆?”蔡伯耳背,没听清楚。
年轻人想了想,“我是问,您知道以前住这儿的人家姓什么吗?”
“那可不知道,这里住过的人家多了,我哪知道都姓什么。”蔡伯摸着刚剃光的头顶,“甭管你找哪家的,都没有了,前年就搬迁了,就剩下我一个看门的。”
“我不是问前年,我是问五十年前,住这里的是不是姓薛的人家,或者姓沈的。”
隔着一扇铁门,正要转身的蔡伯闻声掉头,瞪眼看着门外的年轻人,“怎么,你也是来问五十年前住这里的薛家?”
启安如释重负。
果然是这里,听上去,在他之前,有人已经来问过了。
除了他,除了她,还有谁会寻来这里,寻访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姓氏。
不过区区五十年,薛公馆的名字早已淹没,生锈的白铁皮门牌上刷过蓝漆,只写着普普通通的门牌号数。
启安笑了,对蔡伯眨了眨眼,“难道有很多人来问过您?”
铁门锁链哗啦一声,蔡伯开了门,狐疑打量他,嘟哝道,“很多人倒没有,这地方已经一两年没人来过问了,说要拆迁又拖着不动,昨天刚有个女娃子来过,今天又来一个,你们搞什么名堂,这地方到底还拆不拆了?”
跟在蔡伯身后的大黑狗围着启安嗅来嗅去,仿佛对他很感兴趣。
启安弯下身子,拍了拍大黑狗的脑袋,却是答非所问,“老伯,你在这里看门有多久了?”
蔡伯想了想,“两三年吧。”
启安仰起头,“那你怎么知道五十年前这里的主人姓薛呢,是昨天那个女孩告诉你的?”
蔡伯含糊哼了声,没有搭理,目光越发狐疑,“你问这个干什么?”
启安笑了笑,“那女孩有没有告诉你,她是谁?”
“没有”
提起这个,倒勾起蔡伯好不容易按奈下去的好奇心,“我也正奇怪呢,那女娃子问东问西,在房子里转进转出,我问她是谁,她却说是来考察的……我就琢磨这女娃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说这儿有什么好考察的?”
蔡伯一面说,一面瞅着眼打量启安,说话间已领他走进庭院,站在一片荒芜丛生的空地上,指着面前破败的小楼,几乎已看不出昔日青瓦、灰墙、白柱的样貌,“喏,这就是你说的薛公馆。”
黄昏时分,笼在淡淡金辉下的破旧小楼像一幅正在斑驳脱落的油画。
远处天幕下,次第拔起的高楼大厦,和空中远远几个黑点似风筝,做了它的背景。
新的很新,旧的已旧,西沉的日光将旧物的影子巍巍投下,像是挤压时光缝隙里最后一缕将散未散的叹息。二楼窗户早已没有玻璃,剩下一个个空空的黑洞,有几处用旧报纸勉强糊上,一扇残破的雕花窗框遥遥欲坠。二楼廊上堆放着几样旧家具,烧煤的铁皮炉子就在屋檐下,将半面墙壁熏得黄黑。屋檐下牵着横七竖八的电线,几只麻雀立在上面,一动不动看着院子里的人。
“这里前几年还住过人?”启安有些难以相信。
“住了七八家人,这房子解放后就被征用了,后来分给一个工厂做宿舍,一直有人住,到前年这一片拆迁,住户才迁走。本来这房子也早该拆了,有人去街道反映,说老房子要保护,街道反应到区里,区里说先缓缓,不急着拆,把我叫来这里看门,一缓就缓到现在,还是没动静。”蔡伯人老话多,平时不容易有人来说上几句,絮絮叨叨打开了话闸子就合不上。
他指着院子里突兀立起的一排红砖工房说,“这里原先是一大片桃花林,一直到那边山坡上都是,开起花来,漫坡漫野,可惜后来全给挖了,修了个蓄水池,又盖了工房给拆迁工人住,现在拆迁的人走了,就是我一个人在住。”
启安沉默点头。
蔡伯却叹息,“这一片桃花林要是不挖就好了,我老家的桃花也开得好看。”
一阵风吹来,空落落的庭院里,竖着几根牵线凉衣服的木桩,还没晒干的几样衣服被风吹得一起一落,像在对人招手,叫人再走近些,走到过往的时光与记忆中去。
启安的目光越过荒芜丛生的庭院,越过斑驳残破的小楼,不知该停留在哪里。
这里的破败荒凉,更甚茗谷。
一把将茗谷干干净净焚去,焦黑的废墟仍带着最初的样貌。而这里,没有经历那样彻底的一场火,却经历了时光不动声色的刀砍斧削,经历了烟熏火燎的漫长消磨。那些隐匿在廊后檐下的足迹,遗落在一草一木间的笑语,都已荡然无存。
站在被时间和记忆浸透的土地上,启安缓缓闭上眼睛。
不知她站在这里,看着这一切,又是怎样的心情。
大黑狗在脚下蹭着蔡伯,呜呜撒欢。
蔡伯叹了口气,“这地方我也待惯了,真不想它就这么拆了。”
启安淡淡说,“人都已经不在了,房子也坏了,空留一个壳,还有什么意思。”
“唷,你这话,怎么跟昨天那女娃子说的一个样。”蔡伯惊奇扭头,等起眼睛。
“是吗。”启安失笑,“她来过之后,还说些什么?”
“那女娃子啊,说了好多古里古怪的话……”蔡伯咧嘴笑,“我说这户姓薛的已经没有后人,她还不信,非要跟我辨,硬说这薛家还有后人……她年纪轻轻的懂什么,不信我,自己去问问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薛家没有后人?”启安转身,面带饶有兴味的微笑。
“我怎么不知道,这一家从前是当大官的,四九年没跑掉,全都死了。”蔡伯没好气地摇头,“原先有个老太太好像是他们家亲戚,往年清明还来看看,今年不知怎么没有来……”
“老太太?”启安骤然开口,打断了蔡伯的话,“什么老太太?”
蔡伯神社古怪地看着启安,突然哧的笑出来,“真怪,你们这两个人,说话反应怎么都一样,你俩是不是认识的,啊?”
启安只好承认,“没错,我们是认识,可您先告诉我,那老太太是怎么回事?她说她是薛家的亲戚?她姓什么?”
“她那姓少见得很,姓君。”蔡伯哭笑不得,“昨天那女娃子一听说君老太,也噼里啪啦问我一通,听完就跑,我话都还没说完,你们这是……”
他的话又一次被打断。
启安不觉拔高了语声,“君老太多大年纪?她是什么人,现在在哪儿?”
蔡伯无奈,只好把昨天已经对那女娃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又说一遍,“这老太是江南二中的退休老师,年纪比我还大,快八十了,住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去前年的清明,她女儿陪着她来过,带了花来,说是看望故人。就是她跟我说的,这薛家啊,官做得很大,可惜命不好,四九年往台湾跑的时候,一家人都上了飞机,谁知逃难的人太多,飞机超载,后面又炮轰,炮弹满天飞,结果那架飞机刚飞出去就一头栽下来,也不知是被炮轰的还是出了故障……老太太当时赶到机场迟了一步,本来是想跟薛家一起走的,哪知眼睁睁看着飞机就那么炸了!”
“就这样,旁人都以为他们在那架飞机上,发生了空难,没能幸存。所以这些年,留下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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