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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名家随笔精选集-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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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怒非同小可,回到寓所,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凡坐汽车的人都该枪毙的!”同寓的人大笑不止,问我缘故。我说:坐汽车的人大约分四类。第一类是武人。这是不消说了,武人没有不直接或间接杀人放火过的。第二类是官僚。官僚没有不直接或间接收贿过的。照袁世凯的钦定法律,受贿五百元以上,便要枪决,凡配坐汽车的官僚,当然没有不受过五百元贿赂的,若不宣布死刑,“洪宪皇帝在天之灵”断难瞑目了。第三类是商人。商人的钱,是工人的血汗;富商的钱,是伙计们的血汗。工人伙计们不能穿洁净衣服,没有勤勤洗澡的钱,几乎不能维持生活,他却酒食快乐,嫖赌纳妾,这才有汽车。一国内的富力,本是有一定的。他们富了,自有别人穷;他们快活坐汽车,自有别人投河跳井。这少数人的汽车,就是多数人没饭吃的代替品,就是违背“均无贫”一种道理的征验,所以他们该枪决了。第四是纨子弟。这种人不劳而食,不织而衣。让社会养他的生命,却不酬报,已经是罪过了;更为着他一人的“过食”,使得许多人没有食,他一人的“过衣”,使得许多人没有衣;更为着他这“骄侈淫佚”,许多*他这“骄侈淫佚”的制度,在社会里存着,仿佛是当然的。总而言之,这四种人自己都不能生产,反而妨害别人的生产。社会为着有他,减了许多力量,造了许多阶级,作了许多罪恶。他们所有的,就实在的道理看来,都是劫掠得来。强盗的罪恶,人都晓得,这种人的罪恶,大于强盗几十倍,却有不合理的法律保障他,真是天地间至不平的事啊!
过了一天,回想这一段议论,真个有点疯气。天地间事是这样容易说的吗?社会上的问题是用这法子解决的吗?
又一转念,疯话诚然是疯话了;但是因其是疯话,更觉不错。仔细揣想几回,其中也有极可自信的道理。汽车的可恨,是因为坐汽车的是富人;富人的可恨,是因为有了少数富人便有多数穷人。所以汽车可以说是阶级的表现,社会不平均的影子,一人快乐在几万骷髅上的画图,现代物质文明无意味的暗示。若是紧握着这片感情,仔细地会悟去,对于现在的社会,可以得个深切的观念,归纳出个改造的基本原理。就是许行托尔斯泰诸位先知的社会政治理想,也不过受这样的一点感动“扩而充之”罢了,——然则疯话真个可爱了。
寻常人说上几句疯话,便觉可爱,若是纯粹疯子,可爱的很,更不消说了。在现在社会里求“超人”,只有疯子当得起。疯子的思想,总比我们超过一层,疯子的感情,总比我们来得真挚,疯子的行事,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疯子对于社会有一个透彻的见解,因而对于人生有一个透彻的觉悟,因而行事决绝,不受世间习俗的拘束。我们精神健全——其实是精神停顿——的人,只知道社会的形式,不知道社会的内心,只知道人生的形迹,不知道人生的意味。看见精神异常——其实是精神发扬——的人,便以为疯癫。这真恰恰像我们的祖先看见不曾见过的蓝眼黄发“人”,大叫以为“鬼子!鬼子!”我再举两个例:我们这“人”,非特不讲“人道主义”,并且不讲“狗道主义”。请看北京野狗的多,恰和乞丐的多相等。一旦狗有觉悟了,知道人并不以“狗道主义”回答它这忠爱了,顿时逢人狂咬,实行“暗杀”的手段,人不特不以为“以德报怨”,还要大声疾呼地说,“疯狗,打死它”。又譬如鲁迅先生所作《狂人日记》的狂人,对于人世的见解,真个透彻极了,但是世人总不能不说他是狂人。哼哼!狂人!狂人!耶稣、苏格拉底在古代,托尔斯泰、尼采在近代,世人何尝不称他做狂人呢?但是过了些时,何以无数的非狂人跟着狂人走呢?文化的进步,都由于有若干狂人,不问能不能,不管大家愿不愿,一个人去辟不经人迹的路。最初大家笑他,厌他,恨他,一会儿便要惊怪他,佩服他,终结还是爱他,像神明一般地待他。所以我敢决然断定,疯于是乌托邦的发明家,未来社会的制造者。至于他的命运,又是受嘲于当年,受敬于死后。这一般的非疯子,偏是“前倨后恭,“二三其德”的,还配说自己不疯,说人家疯吗?
中国现在的世界里,是沉闷寂灭到极点了;其原因确是疯子太少。疯子能改换社会。非疯子头脑太清楚了,心里忘不了得失,忘不了能不能,就不免顺着社会的潮流,滚来滚去。一般的名流、伟人、政客,当年读书的时代,未必心黑如铁,一旦登台,顿时显出个鱼鳖虾蟹相,——这都为清楚头脑所驱使,所以“夫大人者”,还要不失其疯子之心。我近来觉得第一层憾事是自己没出息,不配当疯子;但是看见别个疯子,着实觉得亲切有味,很愿研究点疯子文学,渐渐地引我向正路去。这真是“时人不识余心苦,将谓偷闲学疯于”了!
疯子以外,最可爱的人物,便是小孩子,小孩子的神情心景,不是我这笨思想说得出的。
我们应当敬从的是疯子,最当亲爱的是孩子。疯子是我们的老师,孩子是我们的朋友。
我们带着孩子,跟着疯子走,——走向光明去。
………【第二十四章 我的戒烟】………
林语堂
凡吸烟的人,大都曾在一时糊涂,发过宏愿,立志戒烟,在相当期内与此烟魔决一雌雄,到了十天半个月之后,才自醒悟过来。我有一次也走入歧途,忽然高兴戒烟起来,经过三星期之久,才受良心责备,悔悟前非。我赌咒着,再不颓唐,再不失检,要老老实实做吸烟的信徒,一直到老耄为止。到那时期,也许会听青年会俭德会三姑六婆的妖言,把它戒绝,因为人一到此时候,总是神经薄弱,身不由主,难代负责。但是意志一日存在,是非一日明白时,决不会再受诱惑。因为经过此次的教训,我已十分明白,无端戒烟断绝我们灵魂的清福,这是一件亏负自己而无益于人的不道德行为。据英国生物化学名家夏尔登(Haldane)教授说,吸烟为人类有史以来最有影响于人类生活的四大发明之一。其余三大发明之中,记得有一件是接猴腺青春不老之新术。此是题外不提。
在那三星期中,我如何的昏迷,如何的懦弱,明知于自己的心身有益的一根小小香烟,就没有胆量,取来享用,说来真是一段丑史。此时事过境迁,回想起来,倒莫明何以那次昏迷一发到三星期。若把此三星期中之心理历程细细叙述起来,真是罄竹难书。自然,第一样,这戒烟的念头,根本就有点糊涂。为什么人生世上要戒烟呢?这问题我现在也答不出。但是我们人类的行为,总常是没有理由的,有时故意要做做不该做的事,有时处境大闹,无事可作,故意降大任于己身,苦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把自己的天性拂乱一下,预备做大丈夫罢?除去这个理由,我想不出当日何以想出这种*的念头。这实有点像陶侃之运甓,或是像现代人的健身运动——文人学者无柴可剖,无水可吸,无车可拉,两手在空中无目的的一上一下,为运动而运动,于社会工业之生产,是毫无贡献的。戒烟戒烟,大概就是贤人君子的健灵运动罢。
自然,头三天,喉咙口里,以至气管上部,似有一种怪难堪似痒非痒的感觉。这倒易办。我吃薄荷糖,喝铁观音,含法国顶上的补喉糖片。三天之内,便完全把那种怪痒克复消灭了。这是戒烟历程上之第一期,是纯粹关于*上的奋斗,一点也不足为奇。凡以为戒烟之功夫只在这点的人,忘记吸烟乃魂灵上的事业;此一道理不懂,根本就不配谈吸烟。过了三天,我才进了魂灵战斗之第二期。到此时,我始恍然明白,世上吸烟的人,本有两种,一种只是南郭先生之徒,以吸烟跟人凑热闹而已。这些人之戒烟,是没有第二期的,他们戒烟,毫不费力。据说,他们想不吸就不吸,名之为“坚强的意志”。其实这种人何尝吸烟?一人如能戒一癖好,如卖掉一件旧服,则其本非癖好可知。这种人吸烟,确是一种肢体上的工作,如刷牙、洗脸一类,可以刷,可以不刷,内心上没有需要,魂灵上没有意义的。这种人除了洗脸、吃饭,回家抱孩儿以外,心灵上是不会有所要求的,晚上同俭德会女会员的太太们看看《伊索寓言》也就安眠就寝了。辛稼轩之词,王摩诘之诗,贝多芬之乐,王实甫之曲,是与他们无关的。庐山瀑布还不是从上而下的流水而已?试问读稼轩之词,摩诘之诗而不吸烟,可乎?不可乎?
但是在真正懂得吸烟的人,戒烟却有一问题,全非俭德会男女会员所能料到的。于我们这一派真正吸烟之徒,戒烟不到三日,其无意义,与待己之刻薄,就会浮现目前。理智与常识就要问:为什么理由,政治上,社交上,道德上,*上,或者心理上,一人不可吸烟,而故意要以自己的聪明埋没,违背良心,戕贼天性,使我们不能达到那心旷神情的境地?谁都知道,作文者必精力美满,意到神飞,胸襟豁达,锋发韵流,方有好文出现,读书亦必能会神会意,胸中了无窒碍,神游其间,方算是读。此种心境,不吸烟岂可办到?在这兴会之时,我们觉得伸手拿一支烟乃唯一合理的行为;若是把一块牛皮糖塞人口里,反为俗不可耐之勾当。我姑举一两件事为证。
我的朋友君由北平来沪。我们不见面,已有三年了。在北平时,我们是晨昏时常过从的,夜间尤其是吸烟瞎谈文学、哲学、现代美术以及如何改造人间宇宙的种种问题。现在他来了,我们正在家里炉旁叙旧。所谈的无非是在平旧友的近况及世态的炎凉。每到妙处,我总是心里想伸一只手去取一支香烟,但是表面上却只有立起而又坐下,或者换换坐势。君却自自然然的一口一口的吞云吐露,似有不胜其乐之概。我已告诉他,我戒烟了,所以也个好意思当场破戒。话虽如此,心坎里只觉得不快,嗒然若有所失。我的神志是非常清楚的。每回君高谈阔论之下,我都能答一个“是”字,而实际上却恨不能同他一样的兴奋倾心而谈。这样畸形的谈了一两小时,我始终不肯破戒,我的朋友就告别了。论“坚强的意志”与“毅力”,我是凯旋胜利者,但是心坎里却只觉得怏怏不乐。过了几天,君途中来信,说我近来不同了,没有以前的兴奋、爽快,谈吐也大不如前了,他说或者是上海的空气太恶浊所致。到现在,我还是怨悔那夜不曾吸烟。
又有一夜,我们在开会,这会按例每星期一次。到时聚餐之后,有人读论文,作为讨论,通常总是一种吸烟大会。这回轮着君读论文,题目叫做(宗教与革命),文中不少诙谐语。记得君说冯玉祥是进了北派美以美会,蒋介石却进了南派美以美会。有人便说如此则吴佩孚不久定进西派美以美会。在这种扯谈之时,室内的烟气一层一层的浓厚起来,正是暗香浮动奇思涌发之时。诗人君坐在中间,斜躺椅上,正在学放烟圈,一圈一圈的往上放出,大概诗意也跟着一层一层上升,其态度之自若,若有不足为外人道者。只有我一人不吸烟,觉得如独居化外,被放三危。这时戒烟越看越无意义了。我恍然觉悟,我太昏迷了。我追想搜索当初何以立志戒烟的理由,总搜寻不出一条理由来。
此后,我的良心便时起不安。因为我想,思想之贵在乎兴会之神感,但不吸烟之魂灵将何以兴感起来?有一下午,我去访一位西洋女士。女士坐在桌旁,一手吸烟,一手靠在膝上,身微向外,颇有神致。我觉得醒悟之时到了。她拿烟盒请我。我慢慢的,镇静的,从烟盒中取出一支来,知道从此一举,我又得道了。
我回来,即刻叫茶房去买一盒白锡包。在我书桌的右端有一焦迹,是我放烟的地方。因为吸烟很少停止,所以我在旁刻一铭曰“惜阴池”。我本来打算大约要七八年,才能将这二英寸厚的桌面烧透,而在立志戒烟时,惋惜这“惜阴池”深只有半生丁米突而已。所以这回重复安放香烟时,心上非常快活。因为虽然尚有远大的前途,却可以*进行不懈。后来因搬屋,书房小,书桌只好卖出,“惜阴池”遂不见,此为余生平第一恨事。
………【第二十五章 不快之感】………
叶绍钧
两扇玻璃窗外,是一个小的方天井。他抬起头来,只有窗外陈旧,简单,沈寂的景物,是他的世界;这个他看了不知几回了,倘要他将图画描写出来,一定能够一些儿没有差错。左旁的短墙,青苔长满了上半截。那墙的年纪比他长,刷在上边的水泥,早已不知那里去了,竖着,铺着的砖,便显出很明白的畛域来。那青苔簇齐的长着,仿佛一片平田,种满绿秧,有纵横的阡陌,把他划分得很清楚似的。有的时候,从墙脚下来了一两条蜒蚰,升到半墙,便停着不动。他两个触角,像羊角一般矗起,良久良久,才微微的,慢慢的,向左或右动一动,就这样的捱过了他全生命几分之一的时间。对面一座墙,却是很高,斑驳得比较的好些。但白色的垩粉,已转成了灰色。此刻斜映着右旁墙上日光的反射,才稍微光亮一些。待日光过了,他那广漠的平面,闷郁的色泽,使人神经部麻木起来,竟至没有思想和情感。他和左墙,原是成个直角。距这直角不到两尺,矗立着一棵已死的黄杨树。这树和对墙一样的高,因他死了,枯了,枝条都砍作薪柴,光剩一根直挺挺的干本。他的皮多半脱落,露出僵白的木质,和他的背景——对墙,绝对的不调和。至于那座右墙,是比较的有文采了,因为上边有三方图案画的镂空花纹,砌得非常工整。花纹空处,结着许多蛛网,上边都黏着灰尘;可是结那些网的工程师,早已去得远了。在和黄杨树对称的地位,是一个白铁的水落。落雨的时候,屋瓦上面的水,从水落里下注,水滴打着白铁,发出单调,幽咽的声音。此刻他寂寂的直立着,在这天井里,却要算他是唯一有光辉的东西了。
太阳一些儿没有留恋的意思,独自上屋去了,小方天井里就被黝黯笼罩着。他眼睛虽望着天井,他的感觉里却没有这个世界,——这时候他什么都没有。他没有喜悦,憎怒,爱好,希望种种情绪,也没有什么事想要做。他只觉有一种不可名言又像很微淡的“不快之感”,不绝的来袭他身体的不知哪一部分,——这是他天天经验的。虽说是很微淡的,然而比他尝过的一切厉害的痛苦还难堪。这真是他生命的病菌,一个奇异的仇敌!
他遇见了这个奇异的仇敌,积久更加害怕起来。他不甘心永久受仇敌的压迫,曾经求教哲学来帮助他。哲学就将玄想的论证,传习的主义,…一供给他做武器;凡可以帮助他的地方,没有不尽心竭力。可是不见什么功效:哲学的知识,不就是治那生命的病菌的对症药的本身,所以那病菌还是潜伏着,时时显出他狠毒的势力。
天真夜了,小方天井的上面,一方乌黑的天颓然如死的盖着,没有一颗星放些儿光!枯寂极了,暗昧极了,不可言说。
他的生命,尽管滋生着病菌,真个病了。这生命既没有趣味,也没有趋向,然而他还是*的,盲目的恋着。为什么恋着?因为他已经有了个生命。为什么不去寻死?因为他从传说里知道寻死是一种罪恶,所以不愿犯着;却并不因为生命有价值,所以不使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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