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宫阙-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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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了我罢，皇上是贵妃娘娘一个人的，他会把我忘了的。

　　不，不，我不能。张敏把她搀扶起来，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你一定要为皇上把孩子生下来，皇上他需要这孩子。

　　纪小柔眼中闪出惊喜的光，继而又转化为感激：真的不杀我吗？张敏环视四周，声音很谨慎，你以后就在这里，什么地方都不要去，会有人来照顾你，你不必担心。

　　我明白，张公公，谢谢你。纪小柔捡起那把匕首，目光哀怨，忽然一刀刺进了自己的手臂，殷红的血涌出雪色皓腕，哀怨的美丽。

　　把这个拿去给万贵妃复命罢，她不会起疑心的。纪小柔把血淋淋的匕首交给张敏，张敏没有接，取出白云般的手帕，扎紧她的伤口。他的眼神温柔无限。纪小柔的眼泪，珍珠样的流淌。

　　张公公，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我会好好的活下去的。

　　张敏走了，手里的匕首还在滴血。

　　冰轮的一团月光，孤独的挂在天边。深宫之中仅存的男欢女爱，青春年少的君王，与徐娘半老的美人，继续无趣的鱼水之欢。

　　我知道你是我一个人的，你只是我一个人的。我赶走那些狐媚惑主的女人，都是为了你，我的小丈夫。万敏贞一直这样对自己说，在心里默默呢喃。她扼杀了太多无辜的生命，她不要他的种子在别人的土壤里生根发芽。那些失宠而疯狂的嫔妃的冤魂，经常在她的梦里出现，一个个披头散发张牙舞爪，发出可怕的狞笑，叫嚣着同样的声音：万敏贞，你这媚主欺君的老妖婆，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她吓出一身冷汗。最后出现的是纪小柔，青白的脸色鬼魅一般，薄薄的衣衫飘起，肚腹上有一道血淋淋的刀痕。她看着她笑，笑声尖利而惨痛。她扬起她的双手，仿佛利爪般向向万敏贞抓来。万敏贞每每从噩梦中惊醒，总有朱见深宽厚的胸膛容纳她。他说，不怕，不怕，梦终归是梦，忘了就好了。万敏贞可以把眼泪浸湿他的胸襟，酸酸咸咸的眼泪，只为他而流。

　　三更梆响半夜凄凉，芙蓉帐底被翻红浪，红尘梦里温柔乡，人散后会是怎样的一钩新月天如水？没有人可以想像。深宫中囚锁了多少冤魂呜咽？孤独的幸存者，又等待了怎样的等待？

　　纪小柔明白，这一切需要她和孩子的共同努力来完成，还有张敏。

　　分娩的夜晚，小院的房门锁的紧紧，纪小柔紧咬着被头，疼痛撕心裂肺却一声也不敢出，任凭面如白纸冷汗如豆。服侍她的老宫人雪娥手忙脚乱。一个小生命的诞生并不是想像的顺利，纪小柔体会了一夜风流的代价。

　　“咕呱，咕呱。：响亮的哭声，舒缓了剧烈的疼痛。雪娥麻利的剪断脐带。她听到喜悦的声音：恭喜你了，是个龙子。

　　给我看看。纪小柔有气无力。她看到了花朵般娇柔可爱的脸，和朱见深极其相似。虽只一面相识，她已经忘不了他了。

　　是个龙子？这太好了。张敏的语音轻盈中万分惊喜。上天保佑，皇上总算有后了，总有一天我们会出头的。

　　是的，总有一天我们会出头的。纪小柔脸上漾出了笑意，她好赖保全了皇子，就证明她不会被遗忘，她的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

　　洁白的月光洒落窗棂，和煦的晚风是温柔的告慰。告诉屋里的三个人，还有甫才出生的小皇子，黑暗和痛苦只是暂时的，光明的未来指日可待。

　　渐渐的万敏贞发现自己苍老了，她以为自己的容貌与似水年华无关，她永远会是20岁。现在她发现自己错了，她只是凡人，不是传说中的麻姑。岁月的刻刀对每个人都是无情的。她挽不回自己的青春，额上的皱纹抹不出光洁鲜美，眼底的光彩渐次黯淡，发间银丝暗生。她对着铜镜中的容颜哭了，她第一次为自己流泪，为老去的容颜。这一年她45岁，所有的女人都逃不过。

　　爱妃，你不要哭，朕会心疼的。朱见深双手的温柔从未改变，一如既往的在她肩头。她说，我已经老了，再也不美丽了，你还会爱我吗？朱见深说，朕没有别的女人了，只有你，一生一世。

　　是一生一世吗？荣华富贵已经不重要了，她的小丈夫，会把一生一世给她。她可以失去青春美貌荣华富贵，唯独不可以失去他。女子以丈夫为天，而他是大明的天子。她唯一遗憾的是不能为他诞育后代。她说，除非我先死，否则你别想有后。

　　这话她当然不能对朱见深说。汪直曾对她讲，皇上并非不想留后，他想要皇子都快想疯了。只是为了你，他一直没有说。万敏贞摇头，孩子，我为什么不想要？可是我老了，一个蛋也下不出来。汪直说，你完全可以伪装一下，我从外面偷偷抱进一个来，皇上也不会疑心的。你做不了正宫，不就是因为没有皇子吗？万敏贞苦笑，我以为你很精明，可你精明得过头了……我不会欺骗皇上，我不会的。汪直说，难道你就没有欺君吗？赶走那些狐媚子，是你我联手的。如果这宫里宫外不全是我们的人，一旦泄漏出动，给人抓到证据参上一本，那皇上也没法保护你了。

　　你，你不要吓我，我没做任何对不起皇上的事。万敏贞想起了夜夜的噩梦。亏心事做的太多，半夜不怕鬼敲门的人是早已恶贯满盈。她似乎还能感觉到天理昭彰，有了一丝丝的悔意。

　　百花洲她早已不再去了，她知道那里守望着因爱疯狂的孤魂。她羡慕那个美丽善良与世无争的她，她没有她那样的手腕与心机，却仍可以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她为自己设计的结局，留给心爱的人无限遗憾，至少却保全了她的清白。

　　既然我已经做了，我只能做下去，即使死后会在地狱中受尽惩罚，让那些狐媚子把我的灵魂撕碎。万敏贞痛苦的咬着牙，继续在朱见深怀里，忘记那些噩梦。

　　夜的颜色除了冰冷，没有更多的意义。纪小柔抱着她的孩子，抱？仅存的希望，度过许多不眠之夜。年幼的孩子常问她：娘，我们为什么总走不出去？她说，走出去，就放弃了一切希望。孩子问：什么是希望？她说：你就是希望，我唯一的希望。

　　孩子已经4岁了，还没有名字。她叫他为皇儿，这是帝子的通称。看到皇儿，她就有一种安慰，君王不会把她忘记的。皇儿是朱见深唯一的骨血，虽然他还不知道。张敏的承诺让她心暖：我会向皇上禀告的，皇上并非无情无义，他其实也有平凡人的心情。

　　皇上是想要为人父的，他不只以父亲的姿态面对天下人。纪小柔说，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的。小小的院落上方四角的天空，有时阴霾有时晴，除了飞过的鸟儿，谁也看不见一个孤独守望的女人，和一个无助的幼儿。

　　纪小柔经常给她的皇儿讲一个故事：许多年前，有一个从民间选来的宫女，在坤宁宫为皇后管理书房。皇上非常非常爱她，册立她为妃。她陪伴皇上度过了许多许多美好和痛苦的时光，即使是在皇上被废，身处冷宫的日子仍然不离不弃。后来皇上复位，给她造了一座美丽的水上宫殿，她就在那里奇迹般的消失不见。

　　她到哪里去了？皇儿好奇的问。

　　有人说，她的孤魂没有离去，一直在深宫里守望，她一生的爱，一世的守望。

　　她又何尝不是守望，也许却守望一世的失望。

　　守得云开见月明

　　成化朝的统治，死气沉沉，平淡如一潭死水。大明王朝丝毫没有抬头的迹象。朱见深说，朕怕是有心无力了，振兴还要靠朕的子孙来完成。所以便长吁短叹。有大臣进言说，皇上，您还留着万贵妃做什么呢？人老珠黄还在惑乱后宫。朱见深摇头，朕自有定夺，去罢。也有人说，皇上已到而立之年，仍无一儿半女，为何不在宗室中挑选一位皇嗣呢？朱见深说，还早着呢，再等等罢。周武王崩年90余，成王年止13，以后怎么样还说不一定呢。苍白的脸颊异常的消沉。

　　朱见深知道自己已经不年轻了，30岁的人了，颌下有了一把的胡须，黄金色的龙袍不合体的裹着瘦削的身躯。这样的年纪，只要不是身在深宫，或许早已儿女绕膝。可是他没有，守着后宫三千佳丽，一个孩子也没有。他是男人，重重深宫中唯一的男人，做父亲的欲望比谁都强烈。上天满足他的一切，唯独不给他这一点点简单的权利。

　　张敏纤巧的手，推动象牙的发梳穿行在朱见深漆黑的发间，柔软的手指动作轻盈，给人轻松给人舒适不给人痛楚。朱见深苍白的脸映在金黄的铜镜里，薄得像张白纸。

　　朕今年已经30岁了，登基这许多年，竟没有一个孩子。难道是朕做错了什么，上天在惩罚朕吗？

　　张敏心中猛的一颤，脱口而出：

　　不，皇上，您有皇子的，已经6岁了。

　　朱见深的表情立刻火花一闪，随即又黯淡下来：

　　不，不会的，你只是在安慰朕。当心，不要欺君。

　　奴才没有撒谎，是真的，皇上还记得怡心斋的纪小柔吗？

　　纪小柔？朱见深似乎已没有印象了。朕只临幸了她一次，难道……

　　纪宫人为万岁爷您诞育皇子了，是真的。皇子如今已6岁了。

　　在哪里？为什么朕一直都不知道。

　　如果奴才不把她们母子藏匿，只怕皇上就要绝后了。张敏的语音凄楚，今日已是八月中秋，奴才带您去和她们母子团聚罢。

　　朱见深淡淡开颜：好，朕就知道你不会欺君的。

　　天边一轮明亮皎洁的圆，淡淡的悄无声息，在白莲花的云朵里穿行。纪小柔抱着她的皇儿，仰首看月。后宫中为仲秋佳节准备了无数的佳肴美酒，供君王与后妃，以及大明的列祖列宗享用。她们什么也没有，除了暗夜桂花的芳馨，就只是那一轮遥不可及的圆满。

　　娘，我们没有月饼吗？我饿，我很饿。

　　皇儿乖，天上不是有个大月饼吗？你看圆圆的，好大好大。

　　那是月亮，娘骗人，只有张公公不骗人，张公公会把月饼送来的。

　　皇儿除了母亲，唯一熟悉的就是张敏。

　　轻轻的叩门声，打破小院的沉寂，带来光明带来希望。

　　张公公来了，来了。皇儿惊喜的叫着，跑去开门。

　　张敏立在门外，一手提纱罩灯，一手提红漆食匣。

　　这一次是皇上差我来的，皇上赏月饼给你们母子。

　　纪小柔朦胧的眸子，开始有火花闪现。

　　皇上不会忘记我的，我就知道他不会的。

　　娘，皇上为什么赏月饼给我们啊？皇儿很茫然。

　　皇上，他是你生身的父亲，你的父皇。纪小柔第一次告诉她的皇儿。

　　吃罢，小殿下。张敏打开食匣拿出月饼。吃好了，就随我去见皇上。我们终于熬出头了。

　　去罢，皇儿，见到穿黄袍有胡须的人就是你的父皇。纪小柔牵着她的皇儿，张敏手提灯笼走在前，带领苦命的母子走向幸福的前途。

　　朱见深坐在养心殿的龙椅上，惊愕的看着那与他容貌酷似的孩子，苍白的脸黑的眼，良久才看他双膝跪下：儿臣叩见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真的是朕的皇儿。朱见深拉起孩子的手，把他抱在怀里。长的多像朕啊，皇儿受苦了。眼泪便不由自主的落下。

　　皇上，臣妾相信您不会忘记我的。纪小柔憔悴的容颜绽放甜美笑意。朱见深说，朕终于相信你的话了，因为你不后悔，你坚持你的信念走到了今天。朕感谢你，从今起你是纪淑妃，你有名分了。

　　臣妾谢主隆恩。纪小柔眼中闪烁奇异的光彩。

　　张敏，你为何欺瞒本宫？万敏贞的眼色似火的燃烧，欺瞒本宫该当何罪，你不知道吗？

　　奴才当然知道。张敏的表情平静如水，可是奴才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上不能没有后人，奴才问心无愧。

　　好，你问心无愧罢，你会知道什么叫后悔的。万敏贞苍老的脸抽搐着，笑容冰冷而尖利。张敏说，我知道你要怎样对我，我不怕，我做了，我不后悔，我知道你也不后悔。

　　张敏孤独的背影，渐次消失，无言的冷漠。

　　我不后悔？我为什么不后悔，我既然做了，我只能继续这么下去。我相信轮回报应的。万敏贞的表情深埋痛苦，为什么让万人之上的大明天子做我的小丈夫，我是这么爱他，我就这样出卖我的良知。

　　敏贞姐姐，你不必伤心，你不会失去皇上的，那个女人很快会消失的。汪直一如既往的安慰她。她说，让那个女人去的痛快点，还有那个大胆的奴才，我知道你办的最利落，当初就应该让你去下手的。

　　汪直深情的凝视，诉说他的心意，肯为她做一切的心意。

　　流水落花春去也

　　纪小柔的尸体，是在凝香堂的床榻上被发现的，那是她自己的寝宫，除去几个宫女别无他人。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死去的。她毫无痛苦的死去，脸颊依旧毫无血色的白，没有任何表情。

　　就在同一天，张敏的尸体，从太液池的莲花下浮了上来，耳鼻口中糊满淤泥，死的样子都很狼狈，看到的人都吓的尖叫连连。朱见深没有更多反应，只是摇头叹息，下令予以厚葬。已赐名为朱祐樘的皇儿，哭的特别伤心，父皇，是谁害死了娘和张公公？一定要把凶手千刀万剐。朱见深抚摸儿子毛茸茸的小脑袋：乖，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再追究了。你以后到皇祖母那里去罢。朱祐樘被送到了慈宁宫，周太后说不出的欢喜，她说，上天保佑，还是让我大明后继有人，那毒妇再也不能为祸后宫了。朱祐樘牢记了皇祖母的教诲：不要靠近万贵妃，不要吃她给的任何食物。

　　朱祐樘无忧无虑的在慈宁宫里成长着，他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没有任何的兄弟姐妹，相位左右的除了太监就是宫女，他要他们怎样便怎样。没有人会反对他。周太后说，等你长大，做了大明的天子，这整个世界都是你的，你会有无数的佳丽在左右侍奉，但你不能对任何人动情动心，否则后宫永无宁日。朱祐樘还年幼，不理解。可是朱见深说，皇儿，不要怪父皇狠心，父皇知道是谁害死了你娘。父皇答应过永不辜负她。后宫才会有那么多枉死的冤魂。现在父皇只要你平安就好。

　　有时候万敏贞悄悄来到慈宁宫，周太后看不到她，她就看到在宫院里嬉戏的朱祐樘，有小太监趴伏在地上给至高无上的太子当马骑。朱祐樘兴奋的尖叫着，叫得万敏贞的心一阵阵发紧。那依稀是40年前的朱祁镇，还在王振的调教下乐不知愁。

　　如果我的祐权还在，今天像这么快乐的就不是这小孽种了。万敏贞扪心自问，下意识的走过去，想要把那又爱又恨的娃儿抱起来。朱祐樘大声叫着：快走快走，老妖婆来了，老妖婆会吃人的。万敏贞的手在颤抖，眼泪不由自主的流。

　　走开，贱货。周太后愤怒的表情突然出现，让万敏贞心惊。哀家绝不你再走近这里一步，否则你会死无葬身之地。万敏贞翠袖掩面，转身退了出去。

　　皇祖母，老妖婆还会来吗？朱祐樘天真地问。周太后说，只要皇祖母在，那毒妇绝对伤不了你一根毫毛。记住皇祖母的话，她给你吃什么，你一口也吃不得。

　　你吃不吃这个？我专门叫御膳房做的，可好吃了。万敏贞看着朱樘，和颜悦色，手中的糕点色泽金黄，诱人的香甜。

　　朱祐樘厌恶地看着她，吐出几个生硬的字，不吃，我不吃。

　　为什么不吃啊？你是太子，你有权享用高贵的食物。这可是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