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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如面柳如眉-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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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悄悄掐了一下自己以便确认这不是梦。“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
  “孟蓝。”她微微一笑,脸红了。
  “孟蓝。我――”他必须装得一本正经一点,“认识你我很高兴。但是,那不可能。”
  “我也知道那不可能了。是我自己搞砸的。”她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可是我能作为一个朋友提醒你一句吗?夏芳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们都在学校的舞蹈队里。有一次演出,本来领舞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可是在练习的时候,夏芳然把那块垫子踢歪了,她是故意的,我看见了,就在那个女孩要下腰的时候。然后那个女孩的腰扭伤了,领舞就自然变成了夏芳然。这是真的啊你不要不相信,她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她可以不择手段的……”孟蓝像是在辩解什么似的急切地说着,说着,心渐渐地,渐渐地沉下去:这太傻,她自己也知道,这太傻,太丢人,这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他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正在努力地撒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圆的谎话的孩子,然后他说:“孟蓝。我相信你。不过,你说的话对我没用。现在我要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吧,一个女孩子,这么晚了不安全。”
  “陆羽平。”她小声地说,“要是――我说要是,没有夏芳然,你会给我一个机会吗?别跟我说你不喜欢假设。我想知道。”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名叫“希望”的东西。那种东西最下贱不过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要斩草除根啊。还有就是,一个像这样的风尘女子社会关系应该比较杂吧,她会不会找夏芳然的麻烦呢?绝对不行,他宁愿给自己惹祸也不能让夏芳然受一丁点威胁。他的眼神慢慢地变冷,变成了一种效力超强的杀虫剂,他对自己说来吧苍天在上我就残忍这一回。于是他说:“不会。很对不起,这跟夏芳然没有关系。就算没有她,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一个坐台小姐。”
  她沉默了几秒钟。她笑了笑:“我懂了。陆羽平,再见。”
  他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的某个地方突然重重地一颤。后来他想也许那
  是预感。
  冬天的夜空很深很深。如果下雪的话你会怀疑这雪到底是经过了多远的跋涉才能这样卑微地坠下来。孟蓝在这很深的夜空下面慢慢地走着。这么快就结束了,真是荒谬,就好像看碟的时候按了“快进”一样,在几分钟之内就有了结局。结束了,醒来吧。你曾经在你自己火树银花的夜里给自己安排了一出多奢侈多炫目的盛宴呵。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你就是那个醉卧沙场还一厢情愿地以为可以回去的人。现在天亮了,你无处可逃。雪亮到残忍的阳光照亮了你的废墟,你的残羹冷炙,你沦陷的城头上那面破败羞耻,红得暧昧污秽的旌旗。眼眶一阵潮湿,可终究没有眼泪流下来。
  日本有个民间故事,讲的是一只为了报答一个小伙子的救命之恩而变成个美女的仙鹤。小伙子很穷,没有钱还债,姑娘关上了门叮嘱他不要进来,几天以后交给他一匹美轮美奂的锦缎。但是小伙子不知道,姑娘变回仙鹤的原形,用长长的喙一根一根地拔掉自己的羽毛,鲜血淋漓地把它们放在织布机上才织成那匹锦缎。孟蓝就是那只鹤,她用自己的羽毛鲜血淋漓地锻造着她从童年起有关“清白”的梦想。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陪酒而有丝毫的自暴自弃,因为她经历过的挣扎让她比谁都有资格谈论尊严。多少次,她和堕落的人擦肩而过,和堕落的机会擦肩而过,和堕落的诱惑擦肩而过,和堕落本身擦肩而过。它们坚硬得就像岩石,擦肩而过的时候让她洁白细嫩的肩头伤痕累累。有谁能比她更珍惜清白呢?那些天生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清白的“别人”们,他们只知道强调没有“出过台”的“小姐”也是“小姐”,于是他们用嘲讽讥笑的眼睛挑剔着她鲜血淋漓一根根拔自己羽毛织成的锦缎,挑剔它的花样如此难看,挑剔它的手感一摸就是廉价货。
  我是生物系的,你呢?
  曾经还以为他是知己,可实际上,他只是别人中的一个。你真傻,你为什么没有想到呢?
  她把那瓶浓硫酸轻轻地举到眼前,细细地端详着。透明的液体。像水。她小心地滴了一滴在桌面上,一阵轻微的烧灼的声音之后,桌面上就留下了一个圆圆的烙印。跟泪滴差不多大小。很好。她满意地微笑: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我的眼泪。
  后来的事情不必多讲,我们早已知道了。
  再后来,一个叫欧阳婷婷的女警官发表过一个很“柯南”的推理。她提出一个疑问说为什么孟蓝在行凶之后没有按照计划走进洗手间?由此她得出了荒谬的结论。  
  夏芳然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孟蓝知道她如果再不躲到洗手间里就来不及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眼前触电般地闪过一个残破的画面,太久远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来这么无关紧要的事儿呢?闷热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讲台上语文老师在讲解那篇超级无聊的课文。孟蓝叹口气,托着腮把脸转向窗户;正好撞上同样是百无聊赖地扭过头的夏芳然,隔着很多张课桌两个女孩子一起调皮地跟对方微笑了,夏芳然斜瞟了一眼讲台,做了个很夸张的鬼脸。语文老师的声音像是从天而降:“你们要懂得感激。”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前因后果是什么。不知道了,想不起来了。彻骨的寒冷中孟蓝问自己:我干了什么,我在干什么,我要干什么呀?警笛的声音呼啸而过,从小到大她听了太多次警笛的声音。警车带走了她的朋友,她的伙伴,她的兄弟,她目睹他们被押上警车就像别人家的孩子目睹火车站飞机场的送别。算了吧,就这样吧。子弹在她年轻饱满的身体里生动自由地奔跑,然后像株向日葵那样饱满地绽放。你们会来迎接我吗?我辛苦的,堕落的,邪恶的,无可救药的,别来无恙的亲人们,我最终还是回到你们身边了呵。
  34
  审讯室里一片窒息的寂静。徐至笑了一下:“这么说,那个毁容案,终究还是为情,最简单最普通的动机,我们兜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
  “夏芳然。”李志诚的眼神里有些犹疑,“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手链。”夏芳然轻轻地说,“那个红手链。那天小睦把陆羽平送回来的时候,他醉得很厉害,吐得乱七八糟的。我听见他说‘孟蓝你害得我好惨’,我还听见小睦在厕所里骂他,说陆羽平你不要胡说八道。当时我没有在意,我以为他这么说无非是受不了我了才怪到孟蓝头上。可是大概是一个月以后,有一天,我到‘何日君再来’去找小睦,后来发现把钥匙锁在家里了。我就到陆羽平租的那间小屋去找他,我是在他的抽屉里看见那个红手链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孟蓝站在我对面的时候,她的右手往上抬,胳膊上的红手链跟这个一模一样。”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这个人很奇怪。念书的时候,那些课文,单词,公式什么的,打死我都记不住。可是对别人穿的衣服,发型,首饰,化妆品,我通通过目不忘。我爸爸老早就说我没出息,可能是真的吧。然后,看着那个手链,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有一次我们俩不知道为什么说起来孟蓝。他说一定是因为原先孟蓝在舞蹈队里的时候就很恨我。我说对这有可能。但实际上,我是在听他这句话之后才想起来原先我和孟蓝是一起在舞蹈队里。当时我就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那天我才发现不对:既然我自己都是听了他的话之后才想起这件事,那么他是从哪儿知道的呢?如果不是我,除了孟蓝自己还能有谁来告诉他呢?”
  “你问他了?他承认了吗?”婷婷说。
  “那真是很丢人的经历。”夏芳然甜甜地笑着,“想起来都不好意思。我问他到底认不认识孟蓝,我问他那个红手链是怎么来的,我问他那个时候他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在一起。我扑上去打他,咬他,抓他的脸,揪他的头发,他一动不动,随便我。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什么都不用再问了。”
  “这是不是你去年冬天吃安眠药自杀的直接原因?”徐至不动声色地说。
  “是。”她沉默了片刻,轻轻地点头,“原来我还以为,不管怎么说,他对我还有一点真心。可是我没有想到他不过是来道歉的。老实说跟这个原因比起来,我宁愿他是像别人说的那样为了钱和他的前程才跟我在一起。那样我也许还能好受一点。至少,至少不会觉得自己被人当成一个白痴。你们不会明白,那个时候我真想杀了他。我说我想,可是实际上我没那么干,我不过是杀了我自己而已――但是还没成功,我醒来的时候,他跟我说:我这辈子不会放过你。要是你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也没有关系,你想去哪儿我都会陪你一起去。夏芳然,你明白吗?你甩不掉我。――他真的这么说,我早就跟你们讲过了吧,他是这么说的。”
  35
  小睦把一个大大的旅行袋放在陆羽平脚边。冬日的清晨天空还是一种烟灰色。没有咖啡香的“何日君再来”就像乱世一样萧条。
  “芳姐说,你的衣服都在里面了。还有几张CD,一本书,剃须刀和你的手机的充电器。你――不看看还少什么?”
  “不看。”他闷闷地说,“是不是我得把钥匙还她?”
  “不用。”小睦嗫嚅着说,“锁已经换过了。还有……电话号码也换了,她,不准我告诉你她们家现在的电话。”
  “噢。真够彻底的。”陆羽平笑了,“我这就算是被扫地出门了,对吧?”
  “陆羽平你不要怪她。”小睦忧伤地看着他,他简直没法相信这就是那个欢天喜地的小睦。
  他深呼吸了一下,看着小睦的脸,“她现在好不好?”
  “还行。”小睦笑笑,“就是上个礼拜病了几天,不过现在好了。”
  “什么叫‘上个礼拜病了几天’?一个礼拜总共不过七天。”他心里一阵烦躁。对着小睦吼了一句。
  “陆羽平。其实对你来说,这样也好。”小睦认真地看着他,“其实你已经为她做过很多了。现在正好可以回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你是安慰我,还是真的这么想?”
  “都有。”小睦不好意思地坦白。
  其实小睦说得没错。都结束了。像场不可思议的梦一样结束了。尽管结束得蛮惨烈的――他的脖子上到现在都还留着她抓的血道子。然后她把他关在门外,任他死命地敲门把全楼的邻居都敲出来了也不理他,也不肯接电话――但是,这就是结尾了。他知道这对她来说是种毁灭般的伤害――不过,还好他算是眼不见心不烦。用小睦的话说,他终于可以回去过他自己原来的生活。上课,赶毕业论文,然后像所有人那样在考研和找工作之间踌躇一番,常常见见赵小雪,然后像所有大学恋人一样准备好了在毕业那天和大家一起失恋。生活本来就该是这样的。现在他比谁都有资格热爱这样平庸的生活。他受够了曾经听起来惊心动魄过起来满目疮痍的日子。小睦去开门了,店里渐渐地开始有客人来,咖啡香开始氤氲,赵小雪换上制服以后冲着他走过来,趁人不备在他脖子上轻轻拧了一下。美式咖啡温暖了他的喉咙,他的内脏。他投入地吞咽着,为庆祝劫后余生。
  那天晚上,他和赵小雪去看电影。那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光明正大地约会。凌晨他们一路走回到他的小屋,然后他们热烈地缠绵地莋爱。非常好,这个开端,预示着平静平淡平安的幸福终将到来,感恩吧,你要学会卑微地活。
  但是他没有告诉赵小雪他已经和夏芳然分手了。当她沉沉睡去的时候他清醒得冷酷,就像是黑暗的海底那些没有声音的珊瑚礁。他拥住这个女人,这张通往和别人一样的生活的通行证。他想:就让我这样下去吧,再多卑鄙这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半梦半醒之间,他回到了过去的某一个夜里。那天夏芳然感冒了,有些低烧。出事后她的身体特别的弱,所以小小的头疼脑热都让他紧张。他睡不着,隔一会就摸摸她的额头。在睡意终于渐渐袭来的时候她突然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吓醒了他,厌烦就跟着惊吓一起毋庸置疑地到来,他脱口而出“妈的你找死啊”。她小声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紧紧地搂住了她,他吻她,他说笨蛋我跟你逗着玩的。现在他像那个晚上一样咬紧了牙,煎熬排山倒海地侵袭而来。殿下,请你原谅我。
  那个手链是他故意放在抽屉里的。他知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本来该放在一个更隐秘的地方。但是他没有。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希望有一天能让夏芳然发现它。她绝望地看着他,她说陆羽平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真的认识孟蓝是不是?其实你从她现在的脸上已经分辨不出所谓“表情“这样东西了。只是他知道她很绝望。其实当时还是来得及的,当他看到她拿着那串手链时心里竟然漾起一种带着惊恐的期待。他害怕她认出来这是孟蓝的东西他也害怕她根本认不出来。来得及的,那个时候否认其实是来得及的,那个时候他可以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他可以撒谎他可以笑着说你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总之,只要他肯否认,其实都来得及。但是他一言不发。他太知道在那种时候沉默的分量。没错,你都知道了,但这不是我说的啊你看我一直在保持沉默。
  殿下,请你原谅我。对不起。我累了,我不能再陪你了,我给不起了,我走不动了呵殿下。
  从明天起,正式地做一个普通人。他疼痛地,庄严地对自己宣誓,像两年前发誓要照顾夏芳然一辈子那样庄严。从明天起,仁慈一个普通人的仁慈,冷漠一个普通人的冷漠,在乎每一个普通人在乎的,谴责每一个普通人谴责的,像普通人那样爱,像普通人那样残忍。既然你根本就做不到你认为你能做到的事情,那就请你像接受你长得不够帅接受你头脑不够聪明一样安然地接受你的自私。你能做到不要拿着逃避当荣耀就已经值得表扬了。坦然地接受良心的折磨和夜深人静时的屈辱,没有关系的,那只是暂时。日子终将宁静地流逝,胆怯的羞耻也可以在未来的某一天被岁月化成一张亲切的面孔,因为经过长久的相处你跟它之间说不定会有感情。等待吧,耐心地等待,你总有一天会原谅自己,就算不能原谅也还可以遗忘,就算不能遗忘你最终可以从这遗忘不了的屈辱里跟生活达成更深刻更温暖的理解。就算不能理解但其实有时候逆来顺受的滋味里也是有醉意有温柔的。前景乐观,不是吗?
  一月。年关将至。他整天待在实验室里。赵小雪马上就要考研,他则开始不那么热心地投简历准备找工作。整个城市在黯淡的冬季里黯淡着。他偶尔会去“何日君再来”,跟小睦打个招呼,他们心照不宣地不去谈论有关夏芳然的任何事情。
  他送赵小雪进考场的时候对她说:“别紧张。” “不会的。”她甜蜜地笑笑,“考砸也没关系,因为我准备好了要嫁给你。”然后她凑到他耳边,轻轻地告诉他:“我怀孕了。”
  然后她促狭地一笑,跟着人潮走了进去。
  冬日的清晨是很酷烈的温馨。他走到街的另一头,出神地看着街道的尽头处一棵没有叶子的树。他喜欢树。因为树即使是死了也依然站着。
  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是小睦气急败坏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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