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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敌人-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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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超级雷龙、弱智、比日本人还傻!”穆童见穆仰天认真不起来,气急败坏地冲穆仰天喊,“你去看看别的女生,再看看我。她们全都是大波霸,一个个器宇轩昂,让人眼睛瞪成三千瓦,我呢?一个没有胸脯的女生,一脸麻子,长得像个妖怪,没有谁会喜欢我,你还在那里幸灾乐祸!”
穆童冲穆仰天嚷完,把菜刀往厨台上当啷一丢,扭头冲出厨房。
穆仰天愣在那里,看了看丢在那里闪着幽光的菜刀,不知道女儿怎么了。然后很快的,他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穆童有心事了,小魔女心里装着事情了。要是他没猜错,女儿是恋爱了——这一回,是真的恋爱了。
穆仰天那么一想,突然觉得有些害怕,有一种突然被生活背叛了的感觉。穆仰天在厨房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想出来。他拧开水龙头,洗过手,再关上水龙头,关上炉子上的火,解下围裙,走出厨房,上了楼。这回他没敲门,径直推门进了穆童的房间。
穆童蜷在床上,鞋都没脱,自己把自己搂着,完全是一个被人出卖了的样子,在那儿很伤心地抽搭着,听见穆仰天进来,拉过枕头埋住了自己。
穆仰天咳了一声。穆童没有反应。穆仰天走过去,在床头坐下,看着穆童,问她道:
………
《亲爱的敌人》十二(10)
………
“事情真有这么严重?”
穆童抽搭了一下,捅开枕头,坐了起来,用纸巾擤去鼻涕,擤得山呼海啸。穆仰天接过她用过的纸巾,再抽了一张干净的递给她,等她擤痛快了,再问:
“说吧,是不是有人笑话你了?”
穆童眼睛里又噙满泪水,委屈地点了点头。穆仰天讥笑道:
“你怎么不在兜里揣上一只放大镜,遇到每一个人都把放大镜拿出来给人家,要人家在放大镜里看你。”
“你笑话我吧。”穆童的眼泪流下来了,哽咽着说:“你想怎么笑话就怎么笑话。反正我活够了,我不想活了。”
穆仰天心里刺疼了一下。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因为脸上有两粒很难辨认的雀斑,就说自己活够了,不想活了,这是怎样一个脆弱的女孩子呀,她该遇到了怎样过不去的坎呀!他这个做父亲的,要不在这个时候替她撑住,让她知道她是最好的女孩,自己应该骄傲,也是他这个做父亲的骄傲,他还有什么资格做她的父亲?
“别这么死缠烂打。”穆仰天咳嗽一声,把自己挺住了,“就算你现在没有胸脯,就算你脸上长了几颗雀斑,你也没有什么好伤心的,因为你仍然是个可爱的女孩子,而且你比你认为可爱的那些女孩子更可爱,任何人都会喜欢你。就算人家不喜欢,那又能怎么样?喜欢不喜欢都要有骨气,别人不喜欢你,你要自己喜欢自己。”
“那,”穆童抽搭着,抬了泪水迷离的脸问穆仰天,“你真的觉得我可爱吗?”
“当然。”穆仰天严肃极了,严肃得跟一个国王似的,他又用力点了点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
“那,”穆童拿手背飞快地抹了一把眼泪,再问穆仰天,“你真的肯定,任何人都会喜欢我?”
“当然。”穆仰天差不多是用译制演员的标准口音对穆童说,“谁不喜欢你谁就是天下最大的傻冒儿。”
“不许骗我。”
“我骗过你吗?”
穆童小嘴一咧,不好意思地笑了,又不想让穆仰天笑话自己,揪了穆仰天过来,把脸蛋儿埋进他的肩窝里,拿他的衬衫当纸巾,一阵乱揩。
穆仰天等穆童把自己揩干爽了,情绪平定下来了,然后松开她,把脸上的笑容收起来,揣进衣兜里,严肃地对穆童说:
“好吧,告诉我,他是谁?”
穆童并没有告诉穆仰天那个男孩子是谁。她就像一个坚强的共产党员,把信仰死抵在性命之前,死也不肯说出他的名字来。穆仰天忍了又忍,终于忍住了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让穆童守住了那个秘密。穆仰天已经从先前的惊慌中摆脱出来了。毕竟他是父亲,是一个四十岁的成熟且成功过的男人,不会像一个没有分寸的小姑娘一样惊惶失措,要为一阵随意吹过的风往山崖下推自己;而且,他需要稳住女儿,不让她在青春期的成长中孤立无援。穆仰天认定穆童是春天里刚孵出来的周身还透明着的鱼,没脑子,糊里糊涂,见饵就咬,容易上钩。但女儿毕竟是在成长着,不再是那个得意洋洋发誓长大后要当勾引阿拉伯王子的美女蛇的女儿了,他得逐渐学会、培养并且习惯注定了要势不可挡地长大下去并且离开自己独立面对世界的女儿。有一点是肯定的,不管女儿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会遇到什么,作为她的父亲,他没有理由抛弃她。
穆仰天没有打听穆童情投何处,但他却带着一种警告的口气告诉穆童,他可以不打听那个男孩子是谁,她也可以不告诉他那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她必须做到一点:在高中毕业之前,她不许和任何男孩子谈恋爱——不管过去谈过没有,从现在开始,不行!
穆仰天说这番话的时候手中没有刀,但穆童从他严峻的目光中看出了事态的严重性。穆童一句话也没有说,乖乖地点了点头。
………
《亲爱的敌人》十三(1)
………
穆仰天是病入膏肓后才知道自己的病情的。
穆仰天两年前就有头痛的毛病。头痛时轻时重,有时候伴着犯困,还有那么点儿烦躁。穆仰天没把它当回事,以为是生意上太忙,又有穆童这个小魔女防不胜防的捣蛋,家里家外事情一拨接一拨,休息不好,才惹了亚健康之类的疾病来报复。赵鸣那时还做着穆仰天的助手。赵鸣不以为然,说穆仰天的毛病根本与生意和小魔女无关,四十岁的男人,生命正在巅峰,闲不起,磨得起,睡不好觉最多是城市综合症之一种,到不了长期头痛那一道坎,要说到烦躁,就更可疑了。按照赵鸣的观点,穆仰天是内分泌出了毛病,因为身边没有女人,长期缺乏正常的性事,因此导致阴阳失调,甚至更厉害,干脆就是提前进入了更年期,那是穆仰天自找的,活该。穆仰天当然不会把赵鸣的话当了真,也没有把头痛的毛病当回事,只是按照医嘱服用了一些镇定药和抗痉挛药,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睡眠质量,不让自己真在过劳症中陷得太深。等离开公司,回到家里,生意上不用担心了,人过的是修身养性的日子,一天睡上二十小时也没有人管,穆仰天头痛的毛病却并没有减轻,事情发展到后来,头痛得越来越严重了,差不多每天早晨起来头都要痛一阵,有时候痛得呕吐,吐过以后才轻松一些。
呕吐是穆仰天一个人的事。穆仰天冲进盥洗间,趴在盥洗池上,大口大口地往池子里呕吐着,吐得肠翻肚旋。吐完漱了口,冲干净呕吐物,发一会儿愣,纸巾抹了嘴,走出盥洗间,回卧室去换衣裳,再掩了衣襟,下楼去吹一会儿风。那个时候,他已经和卜天红分手了,没有人管他;他自己不在乎,也就没有人在乎了。
再到后来,穆仰天感到自己视力开始明显下降,看碟片老是看不清字幕,而且出现反应淡漠、思维迟钝、记忆力和定向力减退的现象,对什么东西都有一种打不起精神来的感觉。有时候意识朦胧,手里明明拿着茶叶罐,要为自己沏一杯茶,却硬是觉得罐子里有一根蜷蜷细细的藤儿冒出来,不断生长上去,一直往天花板上攀去,攀成一株茶树。他就那么端着茶叶罐,傻乎乎地仰着脑袋,等着那株茶树长出叶片儿,他再采了新茶的叶片来泡茶喝。
他还嗜睡、意识不清。早晨总是睡到九十点钟才起来,中午还得接着睡,常常一觉睡到夜里醒不过来,醒来了又不知道人是在何处。
直到有一天,穆仰天去门厅里换鞋,准备下楼去买一份晚报,刚弯下腰去鞋柜里拿鞋拔子,突然一下失去了知觉,没撑住,人倒在门廊前,昏迷过去,一直昏迷了好几个小时才醒了过来。
这一回,穆仰天有了警觉,不敢马虎了。从昏迷中醒来后,穆仰天从地上爬起来,先换了衣裳,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下楼去小区诊所处理了额头上的伤,再打了个车,去同济医院作检查。
穆仰天在医院一检查,查出了视盘水肿,颅内压增高。医生看过检查报告,留下穆仰天不让离开,问穆仰天,家族中有没有人得过脑肿瘤;先前受没受过外伤,比如被人揍过脑袋,或者自己跌倒了碰过脑袋;长期接触过什么化学品,比如环芳香碳氢化合物和亚硝基类化合物;有过什么病毒性接触史,等等。医生问得很详细,就好像穆仰天来自外星球,身份可疑,要问出了什么线索,立刻就会拨电话去科技部报材料似的。穆仰天被问得有些紧张,回答过医生的问题后,反问医生自己得了什么病。医生把病历本掩上,说目前的检查还是初步检查,不能下判断,但穆仰天有进行性颅内高压,伴有定位神经系统症状,这是肯定的。医生怀疑穆仰天的发病症状和脑内增生物有关,当下开出单子,让穆仰天交费住院,作进一步检查。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穆仰天忐忑不安地作了颅影像、脑电图、脑脊液生化和细胞学检查,然后是肿瘤科和神经外科医生共同对穆仰天的材料进行会诊。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穆仰天接到通知,要求家属到医院谈话。
穆仰天没有家属。如果硬要算家属,有一个未成年的女儿,还在中学读书,除了脸上的小痘痘,对其他的病症既无兴趣也无决断,不是医院要求的那种家属。医院有些为难,说这就不好办了,真不好办了,这种情况,我们过去还没有碰到过。穆仰天看出来了,医院要找家属,找不到家属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医院是有不便把病情直接告诉患者的隐难,那是怎样的一种严重结果,穆仰天再不懂专业,也能揣摸出十之八九。
穆仰天心里的阴影越来越浓,相反不再恐慌了。他要求医院把真实情况告诉他,不用什么家属,直接告诉他。
“我是单身,家里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除了我,她再没有亲人。”穆仰天对主治大夫说,“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家属,但我有女儿;没有人对我负责,可我得对她负责。所以,您得把病情告诉我。”
主治大夫看出穆仰天这种情况,的确没有可能找出家属来,这种情况不管过去碰没碰到过,为难不为难,都得面对。主治大夫便把穆仰天的病情告诉了他。
穆仰天患的是颅内原发性肿瘤,用通俗的话说,就是脑癌;穆仰天的额叶、顶叶和颞叶上都有严重病灶,属于脑癌晚期。诊断采用了最先进的仪器和手段,步骤缜密,经过了专家的联合会诊,是最终诊断。
………
《亲爱的敌人》十三(2)
………
穆仰天再有准备,听主治大夫说出“脑癌”两个字,还是没有撑住,脑子里轰的一下。有一阵他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了又不肯相信,等相信了又不肯面对,等面对了又不肯接受。穆仰天目光直直地盯着主治大夫,好像主治大夫的那张脸就是他的大脑,是他的额叶、顶叶和颞叶,他能在主治大夫的脸上看出那些乱七八糟的病灶。
穆仰天当然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但是他很快平静下来,让脑子里的翻江倒海平息住,人坐在那里,身子一动没有动,问主治大夫:他这个病是否还有治愈的希望;如果有,该如何治疗;如果没有,他还能活多久。
主治大夫看出穆仰天不是那种神经质的患者,不是那种要死要活的患者,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介绍病情说,从检查情况看,穆仰天的灶位已经转移到脑干和丘脑部位,这样复杂的部位,难以支持开颅手术,治疗方案只能定为激素和脱水药物治疗,辅助以放疗。主治大夫向穆仰天解释,放疗只对少量供氧充足的肿瘤边缘细胞有效,肿瘤中心细胞数量多,低氧条件下的细胞并不能完全消灭,所以,单纯放射治疗对延长病人的生存期作用有限,这个治疗方案,属于姑息治疗,目的是延长生存期。也就是说,穆仰天不可能痊愈,只能被动地等待着死亡。主治大夫告诉穆仰天,医生不是占卜家,无法准确计算出一个患者的生命存活期。从病例上讲,与穆仰天同样的患者,有身体情况不如穆仰天的,硬是活了三四年,有身体比穆仰天还棒的,一个星期就不行了,穆仰天能活多久,得等首次治疗结束之后,看治疗效果再行判断。
穆仰天结束了检查和院方的病情通报,很快要进入治疗阶段了。他向医院请了假,回家安顿一下家里的事,然后回医院接受治疗。
穆仰天心情沉重得很,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医院里走出来又走到了大街上的。街上车水马龙,冬天里的晨雾正被太阳驱散着,再一遭遇车水马龙,更是撞得千疮百孔。正是早上上班的时间,这个时候,除了刚打烊的夜总会领班,谁都忙碌得要命,而所有的人当中,最忙的大概要属交通警察了。穆仰天站的这个地方,离航空路十字路口转盘不远。他看见两个交警在十字路中心的指挥台上,转过来转过去地指挥解放大道和青年路两方四头的来往车辆,另外还有三四个交警在路口怒发冲冠地驱赶着车辆。自动控制红绿灯这个时候根本就派不上用场,上下班的高峰时期,武汉市这个时候大约有三百万人和几十万辆机动车和上百万辆自行车同时出门,他们和它们全都急不可耐,想要比别人更早一点通过壅塞的路段,赶到自己的目的地去,谁也不想等到一分钟后再度变换过来的绿灯。武汉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不光人多车多,人和车还个个有脾气,谁也不买谁的账。试想一下,高峰时期,几十万辆自行车从大街小巷里钻出来,蝗虫似的汇成一条自行车的河流,那是几十万个义无反顾的黄继光,几十万个临死不屈的邱少云,几十万个同归于尽的董存瑞①,那样的磅礴气势,来势汹汹,谁能不怕?
穆仰天站在航空路十字路口,呆呆地看川流不息的车流,很奇怪地,竟然为那些不同车型的车主们、蝼蚁般的老百姓和苦撑着的政府官员们担忧起来,以至很长一段时间,他忘记了自己从医院里出来,是要去干什么的。
穆仰天见过腐烂的水果,它们流着黏黏糊糊的汁体,散发出一种甜丝丝的怪味儿,招引着大量苍蝇,连猪都避之莫及。现在他自己就是那样一只水果,正在快速地腐烂。穆仰天想,是不是灵魂因为无形而干净,身体因为有形而肮脏,干净的灵魂一旦离开,肮脏的身体就要腐烂?如果这样,他更愿意自己是蜂巢,即使蜂儿离去,干悬在那里,也永远不会腐烂。
穆仰天对死亡是恐惧的,但恐惧来得并非想象中那么强烈。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一种淡淡的伤感的遗憾。
穆仰天那天从医院里出来,并没有立即回家。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突然很想在这个时候找人说会儿话。那种和人倾诉一场的欲望十分强烈,强烈到如果不能立刻和人倾谈,他就会因窒息而死去。可穆仰天站在那里想了半天,竟然没有想起一个人可以成为自己倾诉的对象——或者生命中萍水相逢的,他在日后的生活中一次次把别人割却了;或者生命中刻骨铭心的,别人在日后的生活中一次次把他割却了。
穆仰天没有人可以倾诉,只能一个人回到家。
那几天,穆仰天好几次想到了“远方”这个词。穆仰天想,年轻的时候,自己一直想要去远方,以为自己来到这个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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