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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狼图腾-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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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都愣愣地看着,陈阵感到手脚冰冷,透心透骨的冷。
  毕利格老人用双手扶着木锨把,若有所思地说:这八成是我这辈子看到的不数第二也得数第三的大狼群了,连最头里的这匹马都咬成这碎样,别的马我也不用看了,准保一个全尸也剩不下。
  乌力吉一脸沉重,他叹了口气说:这匹马我骑过两年,我骑它套过三条狼,全场数一数二的快马啊,当年我当骑兵连长带兵剿匪,也没骑过这么快的马。这群狼这次运用的战略战术,比当年马匪的战术还要精明。它们能这样充分利用白毛风和大泡子,真让人觉着脑子不够使,我要是比狼聪明一点,这匹马也死不了了。这次事故我是有责任的,当时我要是再劝劝老包就好了。
  陈阵一边听着他俩小声交谈,一边却在想他自己的心事。在中国,人们常说的猛兽就是虎豹豺狼,但是虎豹是稀有动物,不成群,事例少。而狼是普见动物,可成群,故事多,恶行也多。狼是历史上对人威胁最大、最多、最频繁的猛兽。到了草原,狼简直就是人马牛羊的最大天敌。但为什么草原民族还是要把狼作为民族的图腾呢?陈阵又从刚刚站住的新立场向后退却。
  屠场已清出大半。冰湖上尸横遍野,冰血铺地,碎肢万段,像一片被密集炮弹反复轰炸过的战场。一群奔腾的生命,待命出征的生命,戛然而止,变成了草原战场上的炮灰。每匹马的惨状与大白马如出一辙,马尸密集处,残肢断骨犬牙交错,只能凭马头和各色的马毛来清点马数。两个马倌蹲在冰面上,用自己的厚毛马蹄袖和皮袍下摆,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的爱马的马头,一边擦,一边流泪。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惨景惊呆了。陈阵和几个从未亲眼见过惨烈战争场面,也从未见过狼群集体屠杀马群惨状的北京知青,更是惊吓得面色如雪,面面相觑。知青的第一反应好像都是: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人,假如在白毛风中碰上这群狼那会是什么结局?难道就像这群被狼分尸的军马一样?
  陈阵眼前突然出现了南京大屠杀的血腥场面。他在狼性中看到了法西斯、看到了日本鬼子。陈阵体内涌出强烈的生理反应:恶心、愤怒,想吐、想骂、想杀狼。他又一次当着毕利格老人的面脱口而出:这群马死得真是太惨了,狼太可恶太可恨了!比法西斯,比日本鬼子还可恶可恨。真该千刀万剐!
  老人面色灰白地瞪着陈阵,但底气十足地说:日本鬼子的法西斯,是从日本人自个儿的骨子里冒出来的,不是从狼那儿学来的。我打过日本人我知道,日本没有大草原,没有大狼群,他们见过狼吗?可他们杀人眨过眼吗?我给苏联红军带路那会儿,见着过日本人干的事,咱们牧场往东北吉林去的那条草原石子道,光修路就修死了多少人?路两边尽是人的白骨头。一个大坑就几十条命,一半蒙古人一半汉人。
    第六章(3)

  乌力吉说:这次大事故也不能全怪狼,人把狼的救命粮抢走了,又掏了那么多的狼崽,狼能不报复吗?要怪也只能怪咱们自己没把马群看好。狼惜命,不逼急了它们不会冒险跟人斗的,人有狗有枪有套马杆。在草原上,狼怕人,狼多一半是死在人的手里的。可日本鬼子呢,咱们中国从来没侵略过它,还帮了它那么大的忙,可它杀起中国人来连眼都不眨一下。
  老人明显不悦,他瞥了一眼陈阵说:你们汉人骑马就是不稳,稳不住身子,一遇上点磕磕绊绊,准一边歪过去,摔个死跟头。
  陈阵很少受老人的责备,老人的话使他的头脑冷静下来,听出了老人的话外之音。他发现狼图腾在老人灵魂中的地位,远比蒙古马背上的骑手要稳定。草原民族的兽祖图腾,经历了几千年不知多少个民族灭亡和更替的剧烈颠簸,依然一以贯之,延续至今,当然不会被眼前这七八十匹俊马的死亡所动摇。陈阵突然想到:“黄河百害,惟富一套。”“黄河决堤,人或为鱼鳖。”“黄河——母亲河。”“黄河——中华民族的摇篮……”中华民族并没有因为黄河百害、吞没了无数农田和千万生命,而否认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看来“百害”和“母亲”可以并存,关键在于“百害的母亲”是否养育了这个民族,并支撑了这个民族的生存和发展。草原民族的狼图腾,也应该像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那样得到尊重。
  包顺贵也不吆三喝四了,他一直骑在马上,对事故现场看得更广更全面。他根本没有料到额仑草原的狼会这么厉害凶残,也不会想到这么大的一群马会被狼啃咬成碎片,他惊愕的表情始终绷在脸上。陈阵还看到他在照像的时候手抖个不停,需要经常换姿态,才能勉强控制住相机。
  毕利格和乌力吉两人在尸场中间的一片马尸周围铲雪,这里挖挖,那里戳戳,像是在寻找什么重要证据。陈阵赶紧过去帮他们找,忙问毕利格:阿爸,您在找什么?老人回答说:找狼道,得小心点铲。陈阵仔细找地方下脚,弯下身也开始寻找。过了一会儿,人们找到了一条被狼群踩实的雪道,足有四指厚,相当硬,死死地冻趴在泥冰上,扫去后来落下的新雪浮雪,可以看见狼的足爪印,大的有牛蹄大,小的也比大狗的狗爪大。每个爪印有一个较大的掌凹痕,有的掌凹痕还带着马血残迹。
  乌力吉和毕利格招呼大家集中清扫这条狼道。毕利格说扫出这条狼道就更能估摸出狼群的大小。人们扫着扫着慢慢发现这条狼道不是直的而是弯的,再扫下去,狼道又变成了半圆形。大家用了一个多小时把这狼道全部铲扫出来,这才发现这条狼道竟是圆形的,整整一圈白道,雪中带血,白里透红,高出冰面一拳厚,在黑红色的泥冰血冰上显得格外恐怖,像冥府地狱里小鬼们操练用的跑道,更像一个鬼画符样的怪圈。跑道宽一米多,圈周长有五六十米,圈内竟是马尸最密集的一块尸场。雪道上全是狼爪血印,密密麻麻,重重叠叠。人们又被吓着了,大伙哆哆嗦嗦,议论纷纷:
  我活了这把年记还从来没见过这老些狼爪印。
  这哪是一群狼,准是一群妖怪。
  这群狼真大得吓人。
  少说也得有四五十条。
  巴图,你真够愣的,敢一人跟这群狼玩命。要是我,早就吓得掉下马喂狼了。
  那晚,天黑雪大,我啥也瞅不清,我哪知道这群狼有多大。
  往后,咱们牧场的日子就难过了。
  咱们女生谁还敢一人走夜道?
  场部那帮盲流真不是东西,把狼打下的春天度荒的活命粮全抢走了,狼群逼得急了。我要是头狼我也得报仇,把他们养的猪和鸡全咬死。
  谁出的歪主意,派这么多的劳力进山掏狼崽,母狼能不发疯吗?往年掏狼崽掏得少,马群就没出过这么大的事故。
  场部也该干点正事,组织几次打狼运动,再不打,狼要吃人了。
  少开点会,多打狼吧。
  照狼这个吃法,再多的畜群也不够它糟踏的。
  咱们牧场领导班子来了一些农区的人,尽干缺德事,腾格里就派这些狼来教训咱们了。
  别乱说,你想挨批斗啊。
  ……
  包顺贵跟着乌力吉和毕利格顺着狼道仔细查看,拍照,并不时停下交谈。他一直紧绷的脸却开始放松。陈阵猜想毕利格可能把包顺贵“人的因素第一”的观点说活动了。这么大的狼灾天灾,人的因素能抗得住吗?不管什么调查组来调查,只要他们看了这片屠场,也得承认这场大灾是人力无法抗拒的,尤其是无法抗拒这样大规模的狡滑狼群和白毛风的共同突袭。陈阵对乌力吉和巴图的担忧也慢慢松懈下来。
  陈阵又开始琢磨这圈狼道。这个怪圈怪得让人头皮发麻,它套在陈阵心头一圈又一圈,一圈紧似一圈,又像一群狼妖绕着他的心脏没命地跑,跑得他心里憋堵得喘不过气来。狼群为什么要跑出这个圈?出于什么动机?为了什么目的?草原狼的行为总让人摸不着头脑,狼留下的每一个痕迹都像是一道疑难怪题。
  是为了御寒?跑步取暖?有可能。那天晚上的白毛风实在太冷了,狼群长途奔袭猛地停下来,准保冻得受不了,所以狼在吃饱之后,要挤在一起跑步,跑出点热气来。
  是为了助消化?多消耗些能量以便再多吞点马肉?也有可能。因为狼不像草原黄鼠、金花鼠、大眼贼,它没有鼠类那种可以储藏食物的仓洞。狼猎杀了多余的肉食却无法储存,为了最大限度利用食物,狼只有把自己吃得饱上加饱,撑上加撑。然后用奔跑来加速消化,加速体内养料储存,腾出胃里空间,再装下更多的肉食。但是,那该是什么样的胃啊,难道是钢胃、铁胃、弹簧胃、橡皮胃、还是没有盲肠,不怕得盲肠炎的胃?这更可怕了。
  是为了准备再战的阅兵或大点兵?也很有可能。从狼道的足迹来看,狼群具有高度的组织性,纪律性。一米多宽的狼道从始至终都是宽一米多,很少有跑出圈外的足印。这不是阅兵队列的步伐痕迹又是什么?狼单兵作战的多,小群出动得多,一般都是三五成群,十条八条以家族为单位狩猎捕猎,打家劫舍,可像眼前这样规模的大兵团作战却不多见。陈阵难以理解的是,狼是怎样把看似自由散漫、各自为战的游击战,突然升格为具有正规野战军性质的运动战?即使当年的八路军新四军完成这样大级别的跳级转换,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难道狼先天具有这种本领?狼能把它们祖先在草原血腥厮杀中摸索出的经验,一代一代继承下来?可是不会说话的狼是怎样把祖上的经验继承下来的?狼真的让人不可思议。
    第六章(4)

  那么,是为庆祝战役胜利?或是大会餐之前的狂欢仪式留下的痕迹?可能性极大。狼群的这次追击围杀战,全歼马群,无一漏网,报了仇,解了恨,可谓大获全胜,大出了一口气。一群饥狼捕猎了这样大的一群肥马,它们能不狂欢吗?狼群当时一定兴奋得发狂发癫,一定激亢得围着最密集的一堆马尸疯跑邪舞。它们的兴奋也一定持续了很长时间,所以冰湖上留下了这鬼画符似的狼道怪圈。
  陈阵发现以人之心度狼之腑,也有许多狼的行为疑点可以大致得到合理解释。狗通人性,人通狼性,或狼也通人性。天地人合一,人狗狼也无法断然分开。要不怎能在这片可怕的屠场,发现了那么多的人的潜影和叠影,包括日本人、中国人、蒙古人,还有发现了“人对人是狼”这一信条的西方人。可能研究人得从研究狼入手,或者研究狼得从人入手,狼学可能是一门涉及人学的大学问。
  一行人马跟着巴图,顺着事故发生路线逆行北走。陈阵靠近毕利格老人问道:阿爸,狼群究竟为什么要跑出这么一条道来?老人望望四周,故意勒缰放慢马步,两人慢慢落到了队伍的后面。老人轻声说道:我在额仑草场活了六十多年,这样的狼圈也见过几回。我小时候也像你一样问过阿爸。阿爸说,草原上的狼是腾格里派到这里来保护白音窝拉神山和额仑草原的,谁要是糟践山水和草原,腾格里和白音窝拉山神就会发怒,派狼群来咬死它们,再把它们赏给狼吃。狼群每次收到天神和山神的赏赐以后,就会高兴地围着赏物跑,一圈一圈地跑,跑出一个大圆圈,跟腾格里一样圆,跟太阳月亮一样圆。这个圆圈就是狼给腾格里的回信,跟现在的感谢信差不离。腾格里收到回音以后,狼就可以大吃二喝了。狼喜欢抬头看天望月,鼻尖冲天,对腾格里长嗥,要是月亮旁边出了一圈亮圈,这晚准起风,狼也一准出动。狼比人会看天气。狼能看圆画圆,就是说狼能通天啊。
  陈阵乐了,他一向喜爱民间神话故事。毕利格老人对狼道圆圈的这个解释,在文学性上似乎还真能自圆其说,而且也不能说里面没有一点科学性。狼可能确实在长期的捕猎实践中掌握了石润而雨、月晕而风等等自然规律。陈阵不由得感叹:这太有意思了,在草原上,太阳旁边会出圆圈,月亮旁边会出圆圈,牧民在远处打手势让人家过去,也是用手画大圈。这个圆圈真像一个神神怪怪的信号。您这么一说我头皮又麻了,草原上的狼这么神,还会给腾格里划圆圈、发信号,真得慌。
  老人说:草原上的狼可是个精怪,我跟狼打了一辈子交道,还是斗不过狼。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我也没料到。狼总是在你想不到的时候,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一来就是一大帮,你说狼没有腾格里帮忙它能这么厉害吗?
  前面人马站住了,有人下马铲雪。陈阵跟着毕利格策马跑去,在人们面前又发现了马尸,但并不集中,而是四五匹散成一长溜。更远处还有人大叫:有死狼!有死狼!陈阵想,这里一定就是巴图说的狼群舍命撕马肚的地方,也是马群最终全军覆没的转折点。他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来,通通、通通地狂跳不停。
  包顺贵骑在马上,在头顶上挥舞着鞭子大喊大叫:别乱跑!别乱跑!都过来。挖这边两匹马就行了,先挖马,后挖狼。大家要注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切缴获要交公!谁乱来,办谁的学习班!
  人们很快地聚到两匹马旁边,铲雪挖马。
  两匹马渐渐露了出来,每匹马的肠子、胃包、心肺肝肾,都被自己的后蹄踩断、踩扁、踩碎,沥沥拉拉拖了几十米。这两匹马死后显然没有再被狼群鞭尸蹂躏过。狼群可能已在泡子里过足了玩瘾、杀瘾和报复瘾,总算饶过这几匹死马。然而,陈阵一边挖,一边却感到这些被狼剖腹残杀的马,比泡子里的马死得还要惨,还要吓人,死马的眼里所冻凝的痛苦和恐惧也比泡子里的马更加触目。
  包顺贵气得大叫:这群狼真跟日本鬼子一样残忍。亏狼想得出,只给马肚豁开一条口子,就能让马自个掏空自个,自个踩死自个。真是太歹毒了。这些狼真有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敢打自杀战,蒙古的狼群太可怕了。我非得杀光它们不可!
  陈阵忍不住插嘴道:也不能把自杀战都说成是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董存瑞、黄继光、杨根思敢跟敌人同归于尽,这能叫做武士道精神吗?一个人一个民族要是没有宁死不屈,敢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精神,只能被人家统治和奴役。狼的自杀精神看谁去学了,学好了是英雄主义,可歌可泣;学歪了就是武士道法西斯主义。但是如果没有宁死不屈的精神,就肯定打不过武士道法西斯主义。
  包顺贵憋了一会儿,哼了一声说:那倒也是。
  乌力吉一脸沉重和严肃,对包顺贵说:这样毒辣亡命的攻击,巴图和马群哪能抗得住?巴图从北边草场一直跟狼群斗到这儿,真不简单。这回没出人命就算腾格里保佑了。让上面的调查组来看看吧,我相信他们会做出正确的结论的。
  包顺贵点点头。他第一次平和地问巴图:当时,你就不怕狼把你的马也豁了?
  巴图憨憨地说:我就是急,急得什么都不顾了。差一点点就过泡子了,就差一点点啊。
  包又问:狼没扑你吗?
  巴图拿起那根铁箍马棒,伸出来给包顺贵看:我用这根马棒打断一条狼的四根牙,打豁了一条狼的鼻子。要不我也得让狼撕碎了。沙茨楞他们没这家伙,没法子防身,他们不能算逃兵啊。
  包顺贵接过马棒掂了掂说:好棒!好棒!用这家伙打狼牙,你也够毒的。好!对狼越毒越好。巴图你胆量技术了不得啊。等上面的调查组来的时候,你再跟他们好好说说你是怎么打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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